刘震云:废话牛人
作家有两类,一类是油头粉面潇洒小生(or靓女)而且口才特棒连专门给洋电影配音的乔榛丁建华都难望其项背的,一类是乱头粗服一脸的不羁而且口头木讷的。刘震云得算后一类,尽管也经常在央视的各类文化板块出将入相露胡子露脸的,口头表达比我强不了多少。
可是,木讷的人往往从肚子里憋出来的话可以一句顶三句用。像刘震云吧,据说太太是他北大时期的校友,都是河南老乡,假期一起坐火车回家时,给了他表现自己的机会。本来是手上生皮炎,不得不贴胶布,女生问他原因时,就变成了特不经意但绝对具有杀伤力的一个解释:"嗨,拉小提琴拉的呗,在部队里咱当文艺兵。"直到今天,他太太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还会给他一句:"小刘啊,咱什么时候买把小提琴在家现演现演呀?"
一
也就是这么一个长相朴实、肚子里又憋着坏的作家,才能写出最好玩的小说来吧?想想看,《手机》这样的作品也只能出自刘震云之手,我认为2000年至今最好的长篇小说是懿瓴的《把绵羊和山羊分开》,而最轻松可读的小说就是刘作家的《手机》了。
正所谓世事难料,老刘在十年前写了《一地鸡毛》弄得老家洛阳纸贵之后,努得快吐血了弄出来一部200多万字的《故乡面和花朵》,除了圈内的熟人们说好,再就是一小撮什么书邪门儿就上赶着看什么的文学发烧友为之喊好,虽没弄出更多动静来,起码没挨骂。而当他写出了最有趣最好看的小说《小机》后,却挨了不少的骂,想想就替他抱冤:tnnd,俺河南人惹谁了?
都说作家行里名气往往伴着俗气,刘震云也不例外。在给年轻女写手赵赵的小说《动什么别动感情》作的序中,刘震云写道:"这部长篇小说是根据她创作的同名电视剧改编的。由影视作品改为小说,在我们这一代作家里,也是一件有辱门风甚至是男盗女娼的事。你怎么能本末倒置呢?你怎么这么浮躁呢?你怎么不孤独和坚持呢?你把祖宗的基业拿去抽大烟了。家就败在了你的手里。"知道的懂得他在调侃,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电影导演屁股后头当了孙子的刘作家在更年轻一代女写手的跟前愣要充一把九斤老太呢。其实老刘也没有多少深意,不过是"话痨"的毛病犯了而已。
老刘"话痨"的毛病由来已久。成了腕儿的刘震云最大的一个毛病,是话太多,而且是那种总想着阐释自己作品如何如何的毛病。依钱钟书爷爷的理论,你吃了鸡蛋觉得味道好极,不光没必要去参拜那下蛋的母鸡,连该母鸡"咯咯哒"的欣欢啼鸣都不必去理会。老刘像是没有这个自觉,说起什么来就收不住嘴。
二
在《手机》之前,老刘写得最长最吃力的作品是《故乡面和花朵》。
该小说开头说在2050年最时髦的已经不是开奔驰而是骑毛驴,如何辨别这些人的身份,是看毛驴身后所带的粪袋。这是一种反讽性嘲弄性的叙事,用评论家的话说:"刘震云在这里运用的是一种修辞性叙事,而非在一定时间空间的理性化结构中展开的叙事。叙事的动力机制来自语言自身的修辞关系,语言自身的扩张使文本的疆域无限拓展。"
作品写道:我与二孬舅一人骑一头小草驴,站在时代广场的中央。到了22世纪,大家返朴归真,骑小毛驴成了一种时髦,就跟20世纪让钱烧得不行的富人坐法拉利赛车一样。小毛驴的后边,一人一个小粪兜。粪兜的好坏,成了判断一个是不是大款、大腕、大人物和大家的标志。大款们娶新娘,过去是一溜车队,现在是一溜小毛驴,毛驴后面是一溜金灿灿的粪兜。
看到这样的开头,第一感觉是瞧着眼熟,第二感觉是不如读王小波的《青铜时代》过瘾。上天既生王小波,老刘何必效颦?好在此一阶段的老刘还只是在作品里面绕舌头,"话痨"的毛病尚未漫延到作品之外。
评论家何镇邦称它是"中国第一部真正的现代精神长篇小说",说"他试图走一条新路,即注意开掘‘深藏的和隐藏的现实',用主要精力去关注他笔下人物的心灵并进行深入开掘的现代精神长篇的新路"。我的看法与专家不同,"长篇"则长篇矣,"现代精神"却未必见,倒是有些发神经。试图这个试图那个,在作者的角度看,不过是尝试着以200多万字的大部头垫高自己在当代文坛的脚后跟而已,结果也证明垫是垫高了,但一开始就选错了位置,站到了光环照不到的文坛角落里,脚底下砖头摞得再高也白费。
三
在《手机》之前,刘震云比较有影响的作品是《一腔废话》。也就是从《一腔废话》,老刘开始了在作品文本之外的废话连篇。
对这部作品,老刘说:"我觉得《一腔废话》是我写小说以来写得相当好的一部,是一部新写实的小说。过去像《一地鸡毛》、像《单位》,我觉得是新理想的小说,写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物理时间,这只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占了很小的一部分。这些小说好像是新写实,其实是新理想,因为这些小说的写法还是有头有尾、有一个大体的故事。而有头有尾有故事在生活中是不存在的,这都是作家在写作中按照他的理想和要求包括他的观念,创作出来的作品。所以我觉得十多年前对于新写实的命名是不对的,它的准确的名字是--新理想。
"胡思乱想是《一腔废话》的一个基点,另外一个基点就是胡说八道了。我觉得我们在餐桌上创造的文化比我们的文学要高明多了。这个高明,使这种艺术的极限达到了一种荒谬的程度。民间有很多笑话的创作都非常有艺术的原动力,而且更符合生活的真实,看似乱其实不乱。
"《一腔废话》大体的创作来源就来源于胡思乱想和胡说八道。大家在餐桌上说累了,我觉得我有义务把他接过来然后搁到书里。"
究其实,《一腔废话》不过是把一个用中篇就完成得了的题材,生生用了长篇的篇幅勉强包容起来。有一个脑筋急转弯,问:牛皮有什么用途?答:把牛的身体包起来。那么,长篇小说是做什么用的呢?在老刘这里的答案就应当是:把很多的废话包起来。
读这部本小的过程中,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刘大哥忒浪费了也。一个作家不珍惜字节,就像一个败家子不珍惜祖传家当一样,一副一辈子也发达不起来的架式。四卷本的《故乡面和花朵》,过去了还不到五年就已经没有人再提,可以证明这部八年之功弄出来的东东的生命力不过一季而已。老刘像是刻了意地要用自己的废话来使书名成立起来,用自己不尽长江滚滚流一般的废话在书中为读者再造一种真实,他用从传说和古典小说里取来的符号(如孟姜女、白骨精等)替代人物,用说话代替了行动,用话语代替了故事。结果作品中纷乱、晦暗的叙述严重地影响了作者想要的反讽的深度,似乎有意锻炼读者阅读的耐心和耐力似的,只顾自己在"废话"游戏的快感中过瘾。
三
革命时期的逻辑是"在烈火中永生",现代人们的逻辑是"过把瘾就死"。好在老刘过了一把无聊瘾之后,并没有死去,而是大变活人一般,弄出一本不再废话连篇,而是叫人读到一半就惕然猛醒的小说:《手机》。
小说《手机》挨骂,有八成因素是因为同名电影的热炒和热播。冯小刚的电影素来让有节操的文化人视为浅薄之至,冯的电影几乎是每出一部都必大赚银子,每出一部又必挨文化人的痛詈。这回,刘震云是受了"连坐"之累。我估计那些上赶着批冯骂刘的媒体二杆子们其实没有几个人认真地读过这本小说。其实这部作品在通俗的同时,其实也很够得上文学的标杆。
作品写到这样,已经可以心满意足。可老刘不,"话痨"的毛病还在变本加厉着。
刘震云说他作品的话语速度是不一样的。"《一地鸡毛》语言的流速基本上与人生活中说话的语速接近,用的是一天 2700多句的速度,《故乡面和花朵》、《一腔废话》因为说的是胡思乱想,速度突然提上去,用的是 27000多句的速度。这两部书好多人说看不懂,和小说语速突然提高有很大关系。到了《手机》,速度又降下来了,比正常的语速还要慢一些,大概 700多句的速度。小说《手机》是好读的。"
而且,该老刘像是还学会了引经据典。他说:"海德格尔说,语言能改变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我原来体会不是特别深,有手机以后发现,确实是这样的。手机里出现谎言以后,就像一个高压罐,里边装东西太多了会‘嘣'地爆炸。因为手机,夫妻之间打架离婚的特别多。比如说谎吧,你要圆一个谎言,必须再编造一个谎言,这些谎言成了一个系统。手机本来是一个随身携带物,是为了说话方便,但我发现手机会控制人。朋友说过一个故事,一个花花公子跟好多女孩有关系,最后他相中一女孩,想跟这女孩老老实实过日子,但手机不答应,其他女孩继续打给他电话,如果没有手机他跟一个人断掉关系本来是很容易的。"看似正确,其实大谬。我清楚地记得,有没有手机之前,新朋旧友相聚,新人们分手前总会留下各自的单位地址、办公室电话和传呼机号,有了手机以后,大抵就彼此留下手机号码罢了,很少再让对方记住自己的单位和地址,这样一来,想要掐断和一些人的关系,只要手机换个新号也就万事OK了,哪有老刘上面叨叨的那么麻烦?
"自从有了手机之后,人的语速和话语量都提高了。我们经常能看到一个人在街上,走着走着开始自言自语,又哭又笑,挺恐怖的。"刘震云说,"到有了手机这阶段,成了话语喧嚣的一个阶段,手机把人的距离瞬间缩近了之后,人就特容易说假话。"可是想想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口是心非、道听途说这些存在了一两千年的成语所指的,不都是手机出现之前的一些经典假话模式?
老刘还为自己作品的通俗找理由:"我特别不喜欢别人说真正好的小说是给少数人看的,我觉得这是自欺欺人的说法。世界上的优秀小说哪个不是声名远播,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红楼梦》你能说不是好的小说?到现在还有人认为,搞影视的人没文化,写东西的人才有文化,我觉得这也是不对的。其实很多优秀的导演、演员都是‘人尖',他们都很有思想和才华。"这样说着的时候,他不光忘了自己曾经写过并为之得意不已的让人咬紧牙关也读不下去的超长篇《故乡面和花朵》,也忘了在中国还有比《红楼梦》更家喻户晓、读者数量更大的《金光大道》、《艳阳天》,名声好像已经很不好。
对于《手机》的好,可以一言以蔽之:它写得下里巴人,一点都不阳春白雪,老刘在这部作品里面没有装深沉,很好。正是有了紧随着电影《手机》的问世而借鸡生蛋的小说《手机》,才让更为广大的人民群众知道了"作家刘震云",而更为深广的意义则是让人民知道:敢情世上还有作家这一行当存活着;让曾经文学青年过、如今已经人到中年甚至人到老年的人们知道,继诗人已经全部饿死之后,一些成功的小说家却交上了好运,靠着电影导演的荫泽而过上了中产阶级的好日子。--这得算是小说文本之外的意义了。
四
老王愿意帮刘震云找一下废话作品的源头。
刘震云曾经自我总结说:对他写作影响最大的人是他妈妈。
刘母认为写作是件简单的事。她在镇上卖过酱油,那时开始学识字。酱油店旁边是个书店,她去抓了一本书开始看,一抓就是鲁迅的书。后来她知道儿子以写作为生,聊天时就说:"你现在也写东西?这工作不难。"刘震云说:"我觉得挺难的。"母亲说:"鲁迅在写东西的人里边算是一大个的吗?"刘震云说鲁迅可成啊,好多人都觉得他写得挺好的,把他当祖师爷。母亲说:"嗨,那写作这东西太容易了,我看过他的书:后园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我都能写出来,我就是识字少。那有什么呀?我卖酱油,一个是酱油缸,另一个也是酱油缸。很容易。"
刘震云更早的作品没看过,从《一地鸡毛》写到今天,其实就是"一个是酱油缸,另一个也是酱油缸"的叙事调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