또 만나요! (再 见!)
一 雨渐歇,窗外雾气未散,从高处望去,四下一片薄雾冥冥,层峦叠翠,天籁齐鸣,在这个风景别致的旅游胜地,清晨总令人如此神清气爽。 我背上包,开始了第一日的行程。宾馆外停了很多大巴,是各个旅行团来组织接待各自的游客的。我步履轻盈,健步如飞地朝自己的目的地峡壑山驶去。 峡壑山是这里的名山,到这里的游人多半在半山腰就会止步,因为再往上就没路了,因此山腰处便是整个景点的终点。可我这次却想徒步登上山顶,彻底领略一下居高临下的感觉。 上山时,我和其他游人一样,乘索道直上山腰,今天天气不怎么好,风很大,高悬在空中的索道随风摆得特别厉害,耳边不断传来身后游人的惊叫声。花费了半个多钟头,我们终于抵达了索道的终点站,我出了检票口马不停蹄继续往上走,心里只想着早一刻登上山顶,可越往上却越难走,到后来简直就没路可言了。四围都是齐腰的草,耳边净是些不知名的鸟在乱啼。说实在的,那时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有些后悔,自己从来都没有过这种历险,大自然是无情的,不会像任何亲人以恻隐之心将我送至山顶。 "주의해!(当心)" 就在这个进退两难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草丛那边有人。我摸索着寻声找去,离我不远处真有一男一女也在登山,女的反倒拉着那个气喘吁吁的男人往上爬。他们说的是韩国语,看来是外来游人。我认得那个女人,她是我多年前在网上认识的一个韩国网友,叫金慧贤。那时我正在学韩国语,咱们也挺聊得来,不过已经有一段时间不闻她音讯了。在这儿遇见她真不知有多大的惊讶,她也楞楞地看着我,两颗明眸铮铮亮:"咦,你也来这儿登山?"她的中国话一向说得不错,也可以算是我学韩语时的口语教练了。 这时,那个气喘吁吁的男人走过来友好地伸出右手:"안녕하십니까!(您好!)"我忙握住他的手连连笑着点头。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因此结伴同行,他们也想挑战极限登上山顶一览众山之势,可此刻天越来越沉,唯恐要下雨了,于是我们决定退回山腰歇一晚,等明天早些再一鼓作气登上去。 在山上过夜确实和城里不同,一到晚上就像已到寒冬腊月,很多游客都裹上了厚厚的羽绒服,晚上大伙儿围着篝火唱着跳着。我不喜欢这样的嘈杂,独自站在眺望台远观着海景,晚上雾很大,视野也不开阔,正当我百无聊奈的时候,这对韩国兄妹找到了我,邀我和他们一起坐坐,喝一杯。 海风像一个醉汉,沉醉在酒一般醉人的月色中,呼来一阵阵如痴如醉的气息。我们三人围桌而坐,她的话不多,跟以前在网上和我聊时不太一样,倒是我和她哥挺聊得来的。他哥的中国话虽然说得不很流利,但也能聊起兴致,可惜我很久没说过韩语了,不然也不会这么尴尬。他说,他和他妹妹很早就想来中国玩玩,这次终于如愿以偿了,还说在后面几天的行程中让我做他们的导游。我问他们为什么不随团旅行,他笑了笑很风趣的回答说,随团就不是旅行了,而是远征军。我们都笑了,彼此也打破了刚认识时的陌生与拘束。
二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便开始了预定的行程。今天一定要攀上山顶 才罢休。好在天助我们放了晴,一路走来也倒蛮顺利的。金慧贤还是那么寡言少语,埋着头很认真地踩着每一步路。十多个小时在不经意间一晃即逝,杂草重生的地带已被我们远远抛在身后,眼看就要登上顶峰了,大家都已经累得不行,全坐了下来。金慧贤碰了碰我的胳膊,用很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还能坚持么?"我点了点头:"怎么不能?"她笑了,双靥格外迷人:"那哥哥在这儿休息一下,我们先上去了!"说着便撑起身兴高采烈地往上跑,这是我从昨天到现在看到她第一次如此激动,满心欢喜。他哥不放心,叫我看着点她,自己随后就来,我答应了,像只猴子似的一蹦一跳赶了上去。 深壑危峦,云海雾障,没想到此处景色竟别有洞天,如人间仙境,令人心旷神怡。 她就站在最高点俯瞰着大地,张开双臂,像天地初开时的圣女,正要拥抱和亲吻这片蓄满无穷生命的穹庐。她在笑,眼里似乎还含着泪(或许是我看花了眼),她看到我正站在她身边,缓缓放下双臂对我说:"我爱这里,我爱这里的一切。" 从这儿远眺,不论视线扫到何处,视野都异常开阔。找不到城市,看不见车辆,更挑不出一丝乌云,云开雾破处净是一望无际的灌木林。古老的岩石,危壑的悬崖,像一个原始世界,倘若陶渊明仍在世,一定也会为自己笔下的世外桃源的重生而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紧紧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听远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她又飞一般向那儿跑去,像个孩子,天真,稚嫩,少了些许浮躁,更少了许多庸人自扰的忧郁。 好不容易追上她,生怕出意外。我们沿着这沟清澈晶净的小溪散步,溪流似乐谱,水花是音符,溪水潺潺,涌动着,跳着欢快的舞,似乎在为我俩的到来而欢呼。 她咳嗽了几声。虽然现在天放着晴,可寒意却丝毫不减。我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她本想婉言拒绝,但还是被我强行给裹上了。"你要在这里生了什么病,叫我怎么给你哥交代啊?"她腼腆的笑了笑,代替了说谢,我们缓步走着。她说:"这次真的麻烦你了,你带感冒药了么?要是没有的话,我这带着呢。""我身体好得很,不用。"我拍着胸脯说。她还是不放心,嘱咐似的说:"出来都要有准备的,以后你来韩国可不许这样哦。""我来韩国?......"我楞了一下,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傻傻地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像二月的清泉,初升的太阳,消融了我的矜持,我的羞涩。 她问我现在还能说韩语吗,我尴尬地摇了摇头,已经很久没说过了,可能全忘了吧。后来她硬要我用韩语和她聊,开始我舌头打结,倒像个姑娘了。她笑着,我也笑了。她握起我的手,侧着头看着我说:"자신을 믿고,너는 말할 수 있어요!(相信自己,你行的)"我看了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至少鸟听不懂,更不会笑。最后我们有说有笑,还唱起了韩国歌,下山时,竟忘了一路疲惫......
三 回到山腰时,已是三更半夜。我的房间就在他们旁边,回房时她很有礼貌地笑着朝我点了点头,我朝他们摆摆手,顺口说了声:"또만나요。(再见)"她的脸色本能地沉下去了,我以为我说错话了,正要向她说抱歉,但她已经进了房间,她哥和我道别后也回房了。 这一夜,我辗转难眠,不知是什么心事让我如此牵肠挂肚。我端着红酒走出阳台,海风这般刺骨,夜空却异常迷人。我长这么大还从不曾见过一次群星璀璨的空灵妙景,不免心里划过一丝惆怅。在这个海风都要沉醉的晚上,唯独缺少一个能与自己惺惺相惜,推心置腹的知己陪伴。这也难怪,世上会有十全十美的东西么?人、事、物不都一样? 我情不自禁望向金慧贤的房间,屋里还泛着淡淡的光,或许她早已睡着了吧。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的心绪随她而动,我这次出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轻松,为了找回自由的感觉么?为什么她的一举一动,她在回屋时的那种神情会让我思绪连翩,胡思乱想呢?说真的,和她相处的这两天,除了今天在山顶上的片刻宁静,我感觉不到她是快乐的,男人的感觉不比女人,我希望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我一夜都没合过眼,看着墙上的指针一分一秒地移动,期待漫长的时间快些走过,也好让我们踏上新的行程。
四 已经是第二天9点过了,我几次想去敲门,但刚到门口却又退缩了,觉得这样很失礼。 后来她哥急急忙忙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站在门口的我好像已经等了很久,歉疚地对我说:"她昨天发了一夜的烧,我都急糊涂了,让您久等,真不好意思。"昨天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我有些自责,一定是昨天在山顶着的凉。他哥要我先陪着她,说自己要去买些东西。 我坐在她床前,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不知说什么好。她看到我,立刻强挤出一副笑脸,还试图起来给我倒水。我给她倒了杯水,把她扶坐在床上,用几层被子死死包裹着。 两人沉默了一阵,当我再次抬头看她时,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眼中晶莹的泪水。但她还在强颜欢笑,我一时慌了神,忙问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她摇摇头,说:"不关你的事,我是想起爷爷了。"她开始说起了她爷爷,原来这次她们兄妹来中国是大有原因的。说前段日子她爷爷走了,在清理遗物时她偶然发现了爷爷在住院前给她偷偷留下的一封信,信上说她的爷爷最放不下的就是从小身体羸弱的她,但现在不得不向自己最疼爱的孙女说声再见。她说爷爷从小对她很爱很爱,可是以前她似乎一点也没察觉,等到死者已已时,这万般的七情六欲才如卸闸的洪水折磨着她。她需要一块静土,需要一片能找回这些本能感觉的地方来抚慰自己的创伤,所以她千里迢迢来了中国,所以她会在会当临绝顶的时刻放声高呼,会说她爱这里,爱这里的一切! 又是一个晚上,她哥哥陪我坐在阳台喝酒。大家心里都装着一袋子心事,就等一股脑发泄出来。我问他:"为什么这次来中国不是和她男朋友,而是你?"他叹了口气,把杯沿凑近嘴浅浅地喝了一口,看着杯中灰暗的红酒,苦笑着说:"她没有男朋友呢。"我不信,像她这么单纯迷人的女孩儿怎么会少了男孩追?他一股脑喝光红酒,继续说:"前年她刚做过手术,是子宫切除。......是她自己不愿意找男朋友,谁劝也不听......"他咬住了,我也没说什么,因为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该说什么,说安慰的话会太虚伪,说现实的话又怕伤到人,唯独只有陪他静静地坐着,用一颗心去慰寂对方的无奈与空虚。 远方飘来悠扬的钢琴声,像是海的女儿在祈祷,又似龙宫中奏出的天籁之声,一声声,一阵阵,摇碎了夜空的星星,陶醉了岸上所有的人。 ...... 后来,我们还聊了很多,她哥说她很早以前就很喜欢中国文化,对近年来韩国兴起的浮躁很反感。从小她就爱清静,对谁都好,别人欺负她,全不放在心上,我这个做哥哥的没少替她打过架,有时她还埋怨我不该打架,不该冲动。在她眼里,一切事物都是好的,美好的东西应当珍惜,有时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五 第二天,她哥告诉我,他已经定了回国的机票,打算明天就走。因为金慧贤身体有点反常,所以怕她在这儿出事,回国后大家也有个照应。如此,我们所有的行程也全部取消了,或许今天是我最后一次陪她散步,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她的话更少了,可能是大病初愈,精神不佳的缘故吧。我们就这么走着,脚步渐渐的同步起来。在宾馆的人工湖旁,她忽然抬头笑着对我说:"希望下次你来韩国的时候韩语已经说得很流利了,这样我好做你导游啊,带你好好领略一下韩国的风土人情!"我笑着点点头,心中的酸楚鼓动着泪水被压抑在眼角的某个角落。 我们又聊到了济州岛,聊起济州岛的风,济州岛的石头,以及那个号称"神奇之路"的地方。她说下次我来韩国,一定要带我去亲生体验一下神奇之路的神奇,接着再去汉江,还有......
六 快乐的时光总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由于我还有两天的行程,因此还得留在岛上。 在送别的时候,我看着他们兄妹俩登上油轮,她几乎没说一句话。全是她哥代为道别,拥抱什么的。我没有说再见,而是说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来韩国玩,话虽如此,但事事又岂能如愿以偿? 船终于开动了,传来一阵呼声。不久,人们都陆续进了舱内,庞大的油轮随着滔滔海浪越来越小。我隐约地看见甲板上仍然屹立两个微小的身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岸边,好像还有一个人在不停地挥舞着手臂,是她在向我道别吧。 此刻,大自然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是美好的,和熹的红日映红了半片海,当油轮消失在海平面上时,我似乎听到了海的那边有人在喊:"또 만나요!(再见)"
2008.11.13深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