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67 金亚樵

    （小说）江北川 

    六月的天，伢子的脸，小人的心，说变就变。下班时，我骑车出局门时还有阳光的，方拐上龙川南路就起风了，几声闷雷一过，铜钱大的雨点子打在人脸上都疼。我从小喜逐雨而欢，单车在雨骤风狂中如油上疾驰，别有一番惬意，此乐非同好者是绝对体会不到的。
    突然，远处前边人行道上的一辆轮椅摔倒在非机动车车道上，轮椅压在他白发湿漉漉的头上，轮椅下的老人挣扎着竟未能移动轮椅半分。许多摩托车、电瓶车、自行车、三轮车从翻倒轮椅旁匆匆而过，没有一人停下来施以援手。本能驱使我脚下发力冲向前，未等我到轮椅前，一个须发花白的高个子老人已经搬开轮椅，将趴在阳沟水中的老人抱着坐起来。两个老人这才看清了了对方面孔，似乎也认出了对方，援手的高个子老人竟站起身欲离开。我也认出了他们，心中也不是滋味！他们是我终身从事教育三孃孃的同事，高个子老人毕竟是金亚樵，他还是扶正了轮椅，将坐在阳沟中的矮个子老人岳局长岳正柏抱上了轮椅，对他说："你老伴玉美呢？怎么一个人出来？"
    "......"
    "我们送你回家。"哦！金老师旁边还站着一位气质典雅的老妇人，身材修长，脸型酷似港星王祖贤。
    岳局长脸涨得发红，干瘪的嘴努力张了张，没有声音，混浊的眼中流下了老泪。
    雨过天晴，空气格外清新，天空一片青蓝，夕阳如染，好一幅美丽的夏日夕照图。
    金亚樵樊川人，曾是樊川中学的语文老师，在反右运动被打成右派分子，发配到樊川公社直属大队挑粪种菜，比那些坐牢、自杀的右派分子己算是不幸之中大幸了。岳正柏麾村人，樊川中学的老师、教导处副主任、校长、文教局长。他们曾是江中、南师院的同班同学。
    江中的校花支霭龄与金亚樵青梅竹马，也是秘密的女友、恋人，那时社会上对恋爱这方面是极其严格的，早恋是要开除的。支霭龄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二军大，是二军大招的第一批学生。毕业前，他们在老家樊川订了婚，1955年，霭龄毕业后分配到大连做军医。亚樵也从南师院毕业分配到樊川中学的语文老师，岳正柏根正苗红教政治。岳正柏个子虽矮，非常注重仪表，衣裳都是请樊川镇上名裁缝"吴大锅子"做，吴大锅子祖传的手艺，他又曾去上海投过"红帮" 裁缝学做西装，他中西装没有一样不拿手的。夏天，岳正柏一天真丝，一天格子纺的大翻领香港衫，36码的黑皮凉鞋脚仍在里面打滑，头发每天上凡士林膏纹丝不乱，油光蹭亮。任你吴大锅子的手艺精湛，质地上乘手工精细的衣裳穿上岳正柏的身也没个好样子，他太小巧了，只有1.5米多一点。
    金亚樵长发宽衫，不修边幅，而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文人气质和与众不同的风度，谦和中隐隐透出丝丝持才傲物的英气。他的祖父是清朝的秀才，父亲在胡必江的银行①供过职。母亲不单工女红，还擅诗词，厨艺也是足可称道的。家学渊源深厚，难怪来自乡下的岳正柏不及他，就是在樊川镇上的青年才俊中亚樵亦属佼佼者。
    亚樵的家就在镇上的机关食堂对过，机关食堂曾出了会看蛇伤的老戴，老戴后来还被调入县人医蛇伤科。每逢家中有好菜或星期日正柏没回家，亚樵总邀他到家中与父亲一齐小酌。亚樵母亲做的"鲫鱼清蒸狮子头"闻名全镇，方法独特，猪前胛肉斤半，细切粗劗待用，七、八两重的鲫鱼两条收拾干净二面用油煎微黄，下肉皮、骨决汤烧开装入青花瓷盆内上笼蒸，边蒸边下劗好的劗肉八至十二枚，盖上青花瓷盆盖、笼盖蒸四十分钟即可，此菜上桌才掀去瓷盆盖，顿时香味四溢，鲫鱼鲜、狮子头肥腴嫩滑的肉香合成的特殊的鲜香令人馋涎欲滴，食欲大振。正柏从小长到大第一次吃到这种菜，他连吃了两枚狮子头，仍意犹未尽。亚樵的父亲忙说："岳先生，来来来！狮子头这菜要趁热！趁热！"
    "呵呵！伯父我够了，吃得够多的了。伯母你做的菜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菜，呵呵！"
    "一般家常菜，没什好东西给你吃，岳老师别客气，你搛菜吃，亚樵不会招呼人的，宝宝脾气。"
    "伯父、伯母，亚樵待我如亲兄弟，伯父、伯母待我如同子侄，我真非常感激！真的......。"
他克制了自己，为人师表怎不注重礼节呢？他对亚樵的父母非常尊重，言必称伯父、伯母，伯父、伯母开口讲话，他必面对凝神恭听。
    下学期要开学了，新调来教代数的陶玉美，姜埝顾高人，她长得并不算美，但也不丑。她皮肤白，白里透红。俗话说：一白遮三丑。况且她双眼皮的大眼睛顾盼有神，一口糯米玉齿。亏在嘴唇稍厚了些，虽然十分性感，五十年代末的人审美观念是不认同的。他也是毕业于南师院，亚樵只把他当小师妹看待。可是，玉美初见亚樵，一下子就被他的文人气质、风度深深地吸引了。
    一天晌午，玉美正好没课，在办公备了一会课，回宿舍途经亚樵的教室，她不由得放慢脚步，听他在上什么课？怎么讲？原来正在讲高尔基的《海燕》，富有磁性的男低音正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娓娓道来却又引人入胜，40多个学生听得如醉如痴。"同学们，我也喜爱高尔基的这篇散文诗"海燕"，因为其精髓就是：勇敢、自信、不屈服。当然，不可否认，生活中的人们常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跋涉，而途中不顺利者居多。"他说着在黑板上挂了一幅国画，笑道："还有一点时间，我献丑了，画这幅松鹰图时我跟你们差不多的年龄，十五、六岁吧，画不太好，呵呵！题图诗还是有点气势的。"他边说边板书：
    大鹏未展翅，栖憩在天涯。一日神风起，洒血报国家。
    "此诗虽平仄不协，却一气呵成，这叫出律不改。"不单学生听呆了，陶玉美也听得蜜过去了！"铛铛、铛铛铛......。"下课铃声才惊醒了她。感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好。不过，她还装得若若大方地主动迎着亚樵笑道："金老师，你真是一个大才子！我虽学数学的，从今天起，要拜你为师学写诗，要我这学生吗？"秀美的大眼睛深情地仰视着金亚樵。
    "收你做学生不乱了辈份吗？小师妹，要我讲讲诗词是可以的，呵呵！"
    "好！说定了！亚樵老师，咯咯！"
    这一幕正好映入也下课的岳正柏眼中，陶玉美一来，岳正柏就暗恋上她了，暗恋的滋味很不好受，佛经云：迷情最苦！随着时间的推移，痛苦愈来愈强烈，折磨得岳正柏几近疯狂！他走路想，吃饭想，睡觉时更想，一个人睡在床上想着丰腴的、白里透红的玉美，简直如火中烧，不由得不自慰起来，仿佛玉美就在他身边，相拥而卧，跟他共度春宵......。
    新中国成立后，新的运动也一个接一个！可以说没有有过一刻的消停，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清洗"高饶"反党联盟、城市资产级改造、反右斗争，反右斗争是仅次于后来10年"浩劫"一场灾难！紧接反右斗争又是庐山会议上造出了"彭、黄、张、周"军事俱乐部。连毛泽东的老对手在台湾的蒋介石更弄不明白，润之在干什么？反右斗争的开始是从1956年11月中国共产党召开了八届二中全会，决定从1957年起开展党内整风运动。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公布《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决定在全党进行一次以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为主题，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发动群众向党提出批评建议。广大群众、党外人士和广大党员积极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对党和政府的工作以及党员干部的作风提出了许多有益的批评、建议。但是，毛泽东主席认为是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乘机向共产党发动猖狂进攻，妄图取代共产党的领导。所以，1957年5月15日毛泽东主席撰写了《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要求认清阶级斗争形势，注意右派的进攻。6月8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同日，《人民日报》也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此论的文风与毛泽东主席的一贯文风极其惊人的相似。
    从此，全国大规模的反击右派的斗争开始了，由于对1957年春夏的国内阶级斗争形势估计得过于严重，又采取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在全国开展了一场群众性的政治运动，必然导致反右运动的严重扩大化。一大批忠贞的中共党员、有名的专家教授、长期合作共同斗垮国民党的民主党派人士和政治上不成熟的青年知识分子被错划为右派分子。政治上成熟又是什么呢？是阳谋？是出尔反尔吗？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1957年6月，正是反右派斗争如火如荼的时候，毛泽东主席的老朋友许志行②到北京来看他。谈话时，许志行替在"鸣放"中受到批判的宋云彬和许杰说了些公道话，毛泽东主席竟然是这样回答老朋友的："你别急嘛，你知道现在是谁在阴间里当阎王？不是别人，一个是马克思，另一个是恩格思。今生弄不明白的事，到阴间后也会弄明白的。"③
    樊川中学自然也不例外，岳正柏家里三代贫农，属根正苗红，党支部的培养对象。正柏去书记办公室递交入党申请书时，见书记脸色不好看，善于察言观色他没有立即交上入党申请书，而是满脸堆笑地进言道："书记，你看你日夜操劳，反右是大事，可你也要保重身体呀！书记。"
    书记听了，心中到也顺畅。这小年轻可真懂事呀！政治上不知成熟不成熟？考考他，书记遂自言自语道："唉！教历史的历史反革命陈述之已铁定的右派分子了，还差一个指标，定谁呢？"
    其实，并非人人天生就会构限、会告密的，要有构限、告密的气候、环境才行，若没有土壤、阳光、水就是有种子也不会发芽。一粒种子落在石上，化为尘土；一粒沙子掉进蚌里，却成了珍珠。岳正柏心头狂跳，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金亚樵。但是，也想到待他亲如兄弟，也想到了亚樵的父母待自已亲如子侄一般。想到四时八节在亚樵家中吃了多少自已从小到大从未吃过的好酒好菜，自已所作的回报竟要这样，他心软了，迟疑了。可是，也就迟疑了片刻，他想到了陶玉美，一想到她那笑靥如花的模样，心一下就硬了！我就应该向党组织靠拢！才是大丈夫所为！为书记分忧，才能入党，才能提干，才能出人头第，出人头第了她自然会倒向我，再也不会去跟亚樵学写什么狗屁的诗词了。于是，他试探进性地进言道："书记，金亚樵他出身工商业兼地主家庭，思想又一贯落后，......，"
    "有证据吗？"
    "有！他的《松鹰图》就是诋毁革命文学家高尔基《海燕》的证据。"
    "他的《松鹰图》在哪？"
    "在他办公桌子的柜子里。"
    书记如释重负，文教局党委下达的右派指标完成了！反右斗争愈来愈激烈，民主人士、知识分子噤若寒蝉。书记、岳正柏又从题图诗上发现了问题，诗作于1948秋，金亚樵要"洒血报国家"的国家，是蒋家王朝，而不是新中国。
    金亚樵的一切申诉均被视为坚持反动立场，很快就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还好，没有被逮捕、判刑，仅发配到樊川公社直属大队挑粪种菜，比起那些坐牢、自杀的右派分子己算是不幸之中大幸了。
    岳正柏在反右斗争的火线上光荣入党。不久，又提拔为教导处副主任、团支部书记、校支部委员。
    面对亚樵的不幸与正柏的飞黄腾达，玉美十分痛苦！非常怨恨岳正柏，怨恨归怨恨，由于当时的政治形势，她也不敢公开流露出来。正柏心中如明灯一般知道玉美非常怨恨他。可是，他身上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猎犬特质，凭着对猎物追不到手绝不罢休的本能。千方百计接近玉美，团支部活动找她去唱歌跳舞，以教导处副主任的身份找她谈工作，有事朝她宿舍跑，没事也朝她宿舍跑，一学期下来，玉美并未改变对他的冷漠。他请出了书记，玉美只能屈服了，1958年国庆节，岳正柏、陶玉美正式结婚，书记是介绍人。
    亚樵被打成右派分子后，他亦十分绝望，思之良久，给远在大连市做军医的未婚妻支霭龄写了一封万言"绝交书"： ......。与我断，你可入党提干，前程似锦；与我交，汝坠涧壑沟渠，终身受辱。与我断，短痛胜长痛；与我交，寝难食也难。天涯各一方，何日是尽头？龄妹妹......。
    霭龄谢绝了医院政委的和风细雨的告戒和雷庭霹雳的严辞训斥。她展信方读一半，心如刀绞，泪如泉涌，不忍卒读。她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捧信细看，连夜回信给她的樵！
亚樵哥：您好！
    首先请你放宽心，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年迈的父母，父母只有哥一个儿子呀。请你相信人民相信党！你的问题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我是坚信的！留得青山，何愁没柴？望哥切切千万勿忘！千万......海枯石烂乃敢与君绝！
    写好后，又专门写了一信给亚樵的父母，明确告诉二老她霭龄明年底才可请探亲假，一定回樊川与亚樵结婚。二老读信后，老泪纵横，吞泣向天呼号：天不绝我金氏一门香火呀！不！是霭龄姑娘的心比金子还......！
    好不容易盼到第二年，从春盼到秋，春节前，霭龄毅然决然地回到故乡樊川与亚樵结了婚。
    婚后春节一过，霭龄就恋恋不舍的踏上了归队的征途，一回到部队她就被转业到辽宁省山区的一个县医院做门诊医生。霭龄在其人生最宝贵的20年里边工作边抚育了一双儿女，还经过四次调动，向故乡樊川调，直至邓小平再次复出，亚樵、霭龄终于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亚樵又重新回到了教师岗位。此时的岳正柏也爬到了副局长的宝座。
    岳正柏当上局长后，陶玉美也在江中做了教导处副主任，玉美却仍坚持去一线上数学课，哪个班数学差，她会主动地去帮忙。正柏眼前快退了，应酬反而频率更高了，中午陪了分管教育的副市长喝了八两"五粮液"，下午来了大市里的分管教育的副书记，晚上差不多又喝了一斤"茅台"。免强送走大市里分管教育的副书记，正柏就瘫下来了，经市人医全力抢救，又请上海"瑞金"医院的专家下来会诊救治，医疗费用高达近百万元，（若用于西部贫困地区可建3所希望小学啊）岳局长命虽然保住了，却留下了语言障碍和半身不遂。
    亚樵、霭龄他们做教师的大儿子晓鹤边教书边考取了赴美公费留学。小女儿考亦取了母亲的母校，由于综合素质优秀，被留校任教。
    亚樵夫妇亦已退休多年，今天是来江都亲戚家喝喜酒，霭龄提议去看看迁到新区多年的母校-江中。游览过刚出校门拐弯欲避雨之际，便发生了开头的一幕。
    轮椅刚推进江中教师宿舍楼大门，玉美正风风火火地四处找独自外出散心的岳正柏，走进了，进了，她看到了熟悉轮椅，她也看到了青春时代打心眼里就崇拜的那个人，亚樵、霭龄夫妇正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岳正柏，玉美老师百感交集，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2008.7.28

①胡必江，江都大桥人。民国时期的上海中南银行行长。
②许志行，原名潘祖圣，1902年5月21日出生在江苏吴县，民盟成员。1920年在汉口一小旅馆萍水相逢毛泽东。1921年秋赴长沙毛泽东主事"成年失学补习班"就读。1922年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1925年10月5日，毛泽东任国民党代理宣传部长。安排许志行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交通局助理。后历任厦门集美中学、浙江省立温州中学、上海民主中学语文教员，上海开明书店编辑部编辑，浙江天目山后方游击区中学教师。1949年后任上海格致中学语文教师，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教师。1923年开始发表作品。195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短篇小说集《孤坟》，长篇小说《前奏曲》等。
③王先金 ：四大右派 1.毛泽东为什么要"引蛇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