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话题本来是不想写出来的,为的是怕被围攻,然而有人定要说"写现代诗的人,很少人可以写古诗词,但学古诗词的人,却可以写出好的现代诗来",我迫不得已要出来辩驳一下了。 事情缘起于我的一组新诗在心路遭到一个古诗词编辑的退稿,我先把原诗贴于此处:
《步王维诗意》 A、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 麦囤长在秋天身上/像一对傲人的乳峰/一不留神/金灿灿的乳汁/就哗哗地流了出来 不管你信不信/乳汁也会醉人/偷喝得酩酊大醉的大地/任凭无人管教的桂花/画了个大麻脸 ■夜静春山空 乍暖还寒时分/幽人披一件瀣露起夜/便壶正睡得迷糊/脚下一个绊算/四面山谷/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泉声 ■月出惊山鸟 山们刚发了套绒布制服/淘气的小鸟/趁大家熟睡的当儿/在上面搭了个窝/躲在云彩背后偷看的月亮/猛地跳了出来/把它吓个半死 ■时鸣春涧中 花容失色的小鸟/一路数落个不停/涧水藏在暗处/早把它的怨言/全部录制了下来/用来向月亮/打小报告 B、山中送别 ■山中相送罢 一个人从外面回来/天一下子高了好远/空出半边的道路/一直没有被填满 幽人一步步丈量着/回家的路程/这条熟悉的山路/怎么越走越长了呢 ■日暮掩柴扉 像个害羞的新嫁娘/一吃过晚饭/就把候在门口/等着听房的夕阳/推了出去/无奈的夕阳/用满腔怒火/一点一点溶化掉/归鸦的翅膀/夕阳不知道/屋子里的温度/比外面降得更快 ■春草明年绿 被放飞的春天/线还攥在手里吗/远嫁的桃花/还会不会回娘家/嫩绿的草叶上/谁会最先留下屐痕 明年呀/像一幅遥远的淡彩画/只有那条风湿的腿/确实预感到疼 ■王孙归不归 一片月光/循着琴声来访/在对面枯坐了半夜/没有发表意见 你要再不来/我这张琴就要摔了啊
编辑建安风骨的退稿意见如下: 修改意见:晦涩的意象、混乱的叙述,使全组诗笼罩着一种古怪难解的气氛。如此调侃古人名诗名句,实无趣味。请诗人修改后再投来。 大家看明白了吧?这组诗晦涩吗?混乱吗?古怪难解吗?我相信大多数新诗作者都不会有这种认识,只有全然不懂新诗为何物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同时也只有一个拘泥不化毫无趣味的人才会把这种写法当成无聊的调侃。 很不幸的是,这个人是个古诗词作者。其实一个人愿意用什么体裁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是完全自由的,但是你偏要跨行来对其他文体进行漫无边际的指责,那只能证明你缺乏自知之明。 但更奇怪的是,居然就有人替他打抱不平了,说"写古诗的不可以审新诗么?" 道理我上面已经说清,可不可以审,不是看你主攻什么,而是看你有没有能力对别种文体进行审核。 然后便引出了文章开头的那句话。 这个我的确得辩驳辩驳,不为今日事,但为昔时因。就我进入文学网站论坛两年以来所认识和看到的人来看,以古诗词为主的我还没见几个写新诗写得像样的。即便有例外,那是人家全面发展,不唯古诗是举。但古诗词作为中国历代教学中的一项基本内容,如果忽略格律的话,几乎凡是读书人都能写古诗词,因为古诗词已经有了相对固定的表情达意模式,它的各种结构、手法和喻体,早在数百甚至上千年前已经定型。 但对于新诗的解读,就算是写新诗的,水平稍低的也未必能读得透。新诗没有古诗那样漫长的教学过程和写作经验,同时其不断发展更新的诗歌理念和表现方式也造成了它的曲高和寡。可以稍微夸张点说,古诗词至今已经成为一种大众文化,而新诗,还依然呆在贵族的沙龙里居高不下。 其实我并不排斥古诗,从两、三岁识字伊始我就对李杜充满敬意,直到现在也许还有将来,我仍然会把他们当成我们民族精神的脊梁、文化的顶峰。然而作为从来缺乏自身内在推动力的中国传统文化中重要组成部分的古诗,也同样面临着在改朝换代中退居后台的命运。近体诗至唐为盛,词至宋而兴,其间产生了多少世界级的巨匠?然而到了元代,却通通得给折子戏让路。这种现象充分证明了传统文化缺少发展变化,到达一定程度终将难以为继的惰性。试想一下,从诗经到楚辞,从古诗十九首到唐代律绝,从长短句到元曲,除了一些很表面的形制上的变化外,在根本性的意识形态、思维方式、表现技巧上面,两千多年里,中国诗歌改变了多少? 连在同为农业社会的封建时代中,都不得不时常更新写作形式以保持文学的鲜活,我们怎能期待古诗词能够担负起表现从思维方式到社会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工业时代的重任呢? 作为一种曾经渗透到国人血液中,产生了无数经典的文体,古诗词在今天虽然不可能成为当前的主流文学体裁,但要写写也无妨,就像书法、昆曲等艺术形式,虽然其实用价值随着社会变革和科技发展而渐渐丧失,却不妨碍它们作为一种艺术品供人观赏把玩的功能。只是没想到的是,很多人由此而走入了一条闭关自守、妄自尊大的死胡同,不但梦想复辟古诗词的至尊地位,还企图以此扫除其他文学样式,这样的人,即使他们是80、90后出生的人,我也只能称他们为遗少了。 通过跟很多古诗词写手的接触,我发现他们大多食古不化,在文学主张和理念上完全跟不上时代,成天只知道把千多年前的老祖宗搬出来压人。我曾不止一次听到他们狂妄地说:外国根本没有什么文学,但丁、歌德、托尔斯泰他们拿到中国来,顶多就是个二流水平,甚至还有人死不承认中国足球技不如人。也只有死守传统文化不放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犯浑的话来。 这是没素质的,那么那些在一方颇有名望的文化精英又如何呢?我曾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他不喜欢听你说话,只管自己说,认为你说什么都在他洞悉宇宙浩渺人心幽微的意料之中;他也不看任何文学作品,认为一切文学无不是写人之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既知,何必重复劳动? 这样的人很多,特别是那些在传统文化尤其是释老之途上走得太远的人,似乎无一例外地会踏入一个文化虚无主义的沼泽,任何文化现象、精神现象,只要一个既空且大、玄之又玄的概念一套,一切都不用说了。 当然,作为中世纪世界文学中一支优良品种的中国古诗,如果就此被束之高阁,也的确可惜。关键是我们该如何来继承才能使它在新时代依然发挥作用。我一直在想,西方文学固然远远走在我们前面,特别是在技巧的推陈出新和直指事物内核的思想深度,以及从文艺复兴以来逐步成为文学最重要任务的人文关怀精神,但世界各民族之间始终存在着迥然的文化血脉,我们不可能对其全盘照搬,我们能借鉴的,是它的方法,但气质,必须扎根在中国这块积淀深厚的土壤之上。在这个前提上来看待古诗词,它既不可能成为古诗爱好者用以"复辟"的玉玺,也不是部分现代文学践行者眼里的老古董。它在历经数千年之后依然大有潜力可挖,只是看我们如何去发现新的意义。 所以我认为,古诗词本来是个好东西,但再好的东西,到了该隐退的时候,还是不要再跑到前台来争抢露脸的机会。《神鞭》中有句台词是:"辫剪了,神留着",这是什么意思?其实是冯骥才借傻二之口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祖宗的东西再好,该割的时候就得割。"只有保持着革新和进取的时代精神,才是真文人对本民族文化负责的态度。一味抱着那些僵死的形式不放,对其他文化载体拒绝认同的,终究走不出固步自封的圈子。对于上面那位编辑,我感到很遗憾,他的评语透露出他只是一个不仅不愿接受自身理解能力之外的东西,还要用过时的眼光来要求新生事物的抱残守缺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