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我终于来到了盼望已久的天国车站。 踏上列车昨日种种即告完结,从此无欲无求,无挂无碍。抬腿的瞬间,我居然踯躅了。 并无英雄迟暮的苍凉,并无封妻荫子的荣耀,并无家国之痛,并无黍离之悲,有的,仅置身事外静候大限如期而来的平静与淡漠。我为谁而彷徨? 车站检票员问及我的身世简历,平生所事善恶,以便决定我是否有乘车的权利。不幸的是,我却弄丢了所有的证件与护照。 那时我已活到了数不清自己年岁,记不得自己姓名的光景。生命似水不舍昼夜,流程也许遥不可知,因而沿途风景大都散落无踪了。 约莫在四、五十年前,亲朋与仇敌,甚至晚辈就逐一谢世,到得近一、二十年来,我就再没遇见过一个熟人了。所有爱过恨过的人无一幸存,一切刻骨的爱、锥心的痛皆成云烟,我依然在岁月长河里活得像一棵树。 我也许曾是个笑傲江湖的侠客,纵马扬鞭快意恩仇,在险象环生的禁宫内剑走龙蛇,在烟树参差的山水间弹铗长啸;达达的马蹄敲碎帝王的千秋梦,闪烁的剑花刺穿历史的百年尘。是不是我虽能扶大厦于将倾却难遣内心永世的孤独?是不是我虽能救黎民于倒悬却难慰人情万古的荒凉? 我也许曾是个见风使舵的投机者,在买卖上短斤少两、掺沙兑水,在仕途中欺上瞒下、过河拆桥,我也许曾克扣军饷、设卡增税、杀夫夺妻、陷害忠良,为达目的丧尽天良,是不是我巧取豪夺不择手段向世界索得了我想要的一切后,却蓦然发现自己已身如槁木鬓如霜雪? 但我更可能只是个怀才不遇的落魄士子,举家食粥仍妄论政要,满腹经纶却报国无门;每日家袖一卷黄庭闲来卧看山,睡梦里哼一曲梁父空自泪如倾......我到底有过哪种人生已不得而知,但我一定曾在迷狂的激情中剧烈地燃烧过。对于恨过并害过我的人,我必定在遥远某夜的梦中与之短兵相接性命相搏,恨不能生啖其肉却有心无力;对于爱过并疼过我的人,我只能说上一声抱歉,因为我的爱情只有燃烧在不可企及的星空才辉煌,我的思念只有漂泊在永远的不归路上才深沉。
我是谁?从何而来,怎会流落此间?又如此的清心寡欲?我该如何才能乘上这趟列车呢? 时间把记忆冲刷得如此干净,连一丝残痕也不给我留下。也许当初我尚因至爱辞世而呼天抢地,因夙敌归天而拍手称快,然而随着他们的次第离去,我的心灵渐渐荒芜。他们原本是我生命的全部啊,而今他们带走了我所有的快乐与伤悲,我的心房空空如也,生命将依附何处?存在又倩谁为证? 检票员狡黠地笑了笑:"真没什么可资怀念吗?那你手腕上这疤......" 我的脑海里顿时"訇"的一声,往事如潮,不由分说地悉数涌来,把我撞成了严重内伤。啊,这无所不在又无所不知的魔鬼!原以为自故人们把恩怨都带走后,可以斩断所有前尘,原以为此后物非人非,记忆再也无从附着,却原来我这数十年来自欺欺人的"四大皆空",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我原本知道,人生就是不断地受苦,可我为何一定要把这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持续下去呢?我不愿把前生的遗恨带到来世,这也过分吗?难道除了一死,就真的永远逃不掉人世间无尽的纠缠吗? "是的,我是曾无数次想要结束自己的性命。"我咬牙切齿地说:"那时,我独自一人,带着对人类的失望,对生命的厌倦浪迹于漠漠红尘。后来我爱上了一个人,我把我本该有的最深沉又最狂热的亲情、友情、爱情和人情全给了她,结果她仍然选择了我最痛恨的一种人生。没有人能抵挡世俗的侵袭,没有人能坚守自己的节操。于是我只能去死,因为我已不知我该为谁而活了。但你每次都拒绝了我,把一个痛苦的灵魂留在这个不洁的世界。可是人终归不能长生不老,我不会让你永远置我于不义之地的。" 我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虽然大耗体力,却极为解气,因而显得精神矍烁。检票员叹道:"很抱歉,让你受了那么多不该你来承受的痛苦。但请相信我绝非恶意,我只是不愿看到一个人非自然地丧失掉生命。如果人生真是那么痛苦,那就跟我上车吧!" 于是我终于踏上了天国列车。当我的魂魄正像一只风筝渐渐脱离掌握,越飞越高,我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亲爱的等等我,我看你来了。"同时把两颗冰凉的泪珠洒出车窗,留在了人间。 1999或2000年写的,忘了,老鼠洞里捡出来的文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