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
知道你的死讯是在一年之后,是蚂蚱告诉我的。我和当年的朋友没啥联系,除了蚂蚱。他是个飘荡的命,神神秘秘,见头不见尾。 蚂蚱说,其实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听说你病了,他给你打过电话。你妈妈叫你来接的时候,蚂蚱说,他听到你穿着拖鞋踏过地板的哌哌啪啪的声音。当时你大笑起来,你说 ,你没病,那是误诊,是有人妄图制造世界级悲伤。那次,离你死大概一个月。
离开你的那十年,我难得想起你。而那天彻夜想你。原因我想,也许是因为你曾经深爱过我,也许是因为死亡的突然而至所激起的恐惧,也许,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我现在内心的空虚。那天,我重新找出了《远东航船》,我们大家都看过的。书上厚厚的尘土告诉我,这些年我的生活是多么的浑浑噩噩。日子过得实在是空。烟抽得越来越多,脑袋越来越木;人越来越老,灵感越来越少。
最后一段是写的海葬,你知道。在孤独的航船上,随着尸体溅起的海水声,一个曾经活泼的生命就此被抹去。剩下的惟有生者的回忆。
而对你,我的回忆已经大多模糊,一段一段的难以完整。记得你做的那道清炒菜心。天生一付饕餮相的我,好象就对餐桌上的好东西记忆深刻。那次你在琴房请客,很多朋友很多菜,我记得起的只有这道菜。有个大师告诉我,烹调手艺好不好,就看素菜做得怎么样。看火候,看选料,看盛器,看摆放,真正的高手,甚至会把起锅到上桌那段时间的温度所起的作用也考虑进去。你的手艺无可挑剔,可是我不忘瞎侃。我说,你的菜选料不精。为什么东坡墨鱼味道与众不同,首先是因为只用乐山大佛脚下的黑色鲤鱼,重量不超过一斤二两。那些鲤鱼生于佛下,身具佛性,因此肉质超凡脱俗。你说,你的菜心,采自五一农场东墙下左三步前两步右七步的那块一尺见方之地。那里下有灵泉,上沐党的雨露,因此生机勃勃,清雅欲滴。你说,东坡墨鱼出名沾了名人的光,而你的菜心之所以叫绝得力于你手有灵气心有灵光。
这一段在我的记忆里就是这样,不知道是不是面目全非。《远东航船》说人的死亡,特别是与自己接近的人的死亡,往往让人思维活跃,记忆不断浮起。记忆中往往充满自责和忏悔,在自责和忏悔中人也就变得高尚。我不能完全同意。首先,人自私的特性就已经决定了,那些回忆仍然具有选择性,仍然是追求情感满足的一部分。第二,记忆并不能长久,消逝了的,就再也无法重现。如同我现在,无论怎样,我能记起你的,只有很少很少,而且混乱不清。
我没有爱过你,甚至有点反感你。原谅我到现在还这样对你说。我知道你喜欢自然、真实、坦白,喜欢克制情感的陈诉,开闸放水式的情感泛滥你最讨厌不过,你说眼泪多了会造成洪水,冲了你的家园不说还顺便留下盐碱地。对你来说,有点湿润就够了。去矫饰,洗铅华,赤裸裸立于世间的,那就是你。
我一直不明白当时的我,其实不是你不可爱,而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可爱。身边美女如云,在美与美之间,谁还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呢。
记忆最深的是那次新年舞会,我记得我们只跳过一次舞,就是在这个舞会上。照例是一次两步舞会,没有一点光亮,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异性按摩。我不喜欢你的手,你的手因为常常敲击琴键,握着它,有点硬,指节有点粗。我喜欢的是纤细柔嫩、微微有点凉的手。黑暗中你想靠我近一点,我突然觉得你的头发也很硬,扎在我的脸上很难受。我知道我的感觉是错的,因为我并不是没触摸过你的头发。不过那感觉还是那么强烈,我想推开你。你感觉到了。你退开一点,我轻松许多。是的,你该笑我了,你的头发随风而飘的时候柔得几乎透明。
至今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那感觉现在还深印在心里),由此不明白我们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情感是怎样被支配的。语言苍白,意识无力,理性更是糟不可言。神秘一直就在我面前,可是神秘之门从未为我而开。于是剩下感觉,可是感觉有时候又是那样的荒诞无稽。
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爱我。凭你的智慧,你早该发现了我内心深处的浅薄无聊,以及掩藏在调侃话下面的本性之恶。记得有一次你朗诵一首诗,“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还没有从我的心中消亡…………”。我觉得俄罗斯白杨树林所孕育的诗歌和你那小琴房的格调实在不配,我说,不要无病呻吟哦。后来和蚂蚱谈起那事,蚂蚱说,我其实不是那样说的,我的原话是:不要无病呻吟,除了在床上的时候。蚂蚱说,在场的朋友很生气,不是因为语言粗俗而是因为我不该割开伤口再加盐。我问,当时你怎么样,蚂蚱说,你笑了笑。
你那一笑我完全记不起了,选择性记忆在粉饰我自己的同时,也让我变得越来越不真实。
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你的爱,除了我的躲避。我甚至没有吻过你,而那是你的等待。如果真的为我“无病呻吟”,你将乐意。面对生命短暂,《远东航船》劝我们该学会理解与容忍,而你不仅如此,你还学会了忽略。不仅忽略丑恶,也忽略一切的不如意。有时我想,你为爱而生,又实在所爱不值。
在记忆局限性的思考中,另一个困惑出现,那是存在与永恒的问题。既然存在有开始有结局,那就必然没有永恒。而永恒本身也是一种存在,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永恒呢。重看《远东航船》,和以前最大的不同感受是我觉得它对生与死的体会太过浅薄。在死亡面前,它还在热衷于探讨处世之道。他看到了短暂,却没看到永恒;看到了恐惧,却没有看到希望。它所描述的海葬,也许才是一种正确的对待生死的态度。没有一捧黄土,没有墓碑,没有鲜花。一点点的记忆也将消逝得无影无终。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酸甜苦辣、真美善恶,所有和生命有关的印记实际上已在那一瞬间抹去。然而结束难道不是一个开始吗?生活过与死亡过难道不是永恒吗?遗憾的是,海葬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人本身并不情愿,更不坦然。
真正坦然的是天葬。那神圣的天葬台立在高高的雪原,不远处的兀鹰悠闲地剔着羽毛,耐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晚餐。死亡者的身体将被切割成几十块,由祭师送上来。很快地,干净了,甚至不会留下一块骨头。生于尘土,归于自然,生命被抹去,轮回就开始。世界因此被更新,生命因此而延续,并延续新的被抹去。
我去过那施行天葬之地,那是在你死后。那里是世界上最高的高原,那里离太阳最近,最大的感觉是明净。那天,我在那里,大地苍茫风吹草低,四无人声唯我独立。碗口大、红艳艳的绿绒嵩点缀草甸;偶尔一声杜鹃叫,那声音悠悠扬扬、飘飘荡荡,远远的这里传那里。
在那里,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
(旧贴新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