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就是一听别人谈起老家,就立刻会想起农村,想起农村的矮屋大院,土墙木门,水桶大缸,地灶柴草,当然更多的是小河石桥,菜地麦苗。仿佛我们都是从乡野里抓一把泥土倒点井水,再由一双粗糙泥泞的手塑造的。好象西方神话中的参孙,离开了土地就没有了力量和生命。 其实有不少人的老家或许是江南的书香世家,或许是过去的贵胄子弟,或许是皇城根的小市民,或许一辈子也没有到过农村。 但是不知为什么,似乎中国人都是这样的感觉,对土地农村都潜藏着这样的情结,一提起老家,就走进了田野里母亲的呼唤声,袅袅炊烟的感伤中。 其实我对农村接触的不是很多,所有的所有的都是童年的记忆和常听父母的诉说。 农村的亲人和怀旧是父母常说的话题,但是他们很少提起过去的苦难生活和亲人间的关爱,这些可能只是一个人最珍贵的秘密,把痛苦和爱藏在心里独自品味着,从中汲取人生的力量,来塑造自己的人生价值观和对社会的认识。 他们常爱谈起的就是老家里各家的新闻和农村里的各种传说。我今天也就是想写写这些神奇古怪的传说。不过时日太久,多半是些零星片段,权当茶余饭后,阳光下的闲谈吧。 农村在我的印象中总有几分神秘感,象未被完全开发的原始森林,保存着千年来的传统,浓密看不透,而且不知道何时何地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发生。 乡里的传奇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管再荒诞的再神奇的故事,主角都是有名有姓有真实身份的人,而且和你拐弯抹角的说不准还有亲戚关系,谁谁的父亲走夜路见着鬼了,谁谁的姑姑乘凉时听见脚步声一直围着席子转啦等等,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得你不信。压根没有书籍或是媒体里常用的什么据闻或是待考证等等说法。 在那些神弥秘诡异的各种传说里,我记得最清的有三件,因为这三件事里的主角都是亲戚。当然这三件不是我亲眼所见,而是听父母闲谈时听到的。 一件是公社食堂门口炸油条的王二胖,他在1976年9月9日晚,突然看到东边的天空开了一扇门,有一个人影慢慢地走进去后,天门就关上了。那晚天地变色,山河痛哭,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逝世了。受人尊敬的王二胖亲眼看到了他老人家走进了天堂。每次我妈讲到此事时都会问:还记得吗?就是那个王二胖?!见我摇头就说:你小时候很胖,他最喜欢你啦,每次你去买油条都多给你一根。呵呵,我四岁就离开了老家,三、四岁的我天天要买油条,我女儿六岁了还没打过酱油。想象着油锅热气腾腾地翻滚着,金黄的热油条散发着油香,满面红润的王二胖在油烟弥漫中讲着他的亲眼所见,那时公社炸油条的也是吃商品粮的国家正式职工,颇有些地位和威风。你说这样的人说话敢有人怀疑是梦游吗? 还有一件是我姥姥的邻居,就是温顺勤快的五妮子家,她的二姐是远近有名的蛮横泼辣,有一天她二姐辱骂自己的奶奶,骂完后到供销社院子里的水井去挑水,天突然变了色,阴云密布,惊雷滚滚,一个霹雳就向她二姐击来,她二姐吓得丢了水桶拼命往家跑,雷追着打,她二姐跑回家扑通一下跪在院子里冲着堂屋里的奶奶磕头,嘴里拼命喊着让奶奶饶她这一回。雷就收回去了,天也晴了。很多人都亲眼看见了,而且很多人说她二姐的后背上还有雷击的图案。王二胖的传奇恐怕全天下也只有他一个人经历过,但是她二姐在大街上被雷追着跑却是被很多人看到,压根就没有人动过怀疑的念头。这件事迅速传遍了百里,而且被津津乐道了很多年。这也符合中国民间传统观念,对长辈不孝的忤逆之徒是要被雷劈的。不过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遭雷击也未尝不可。 再一件就是我姥姥的亲身经历了,还是姥姥年轻时候的事,有天她生病躺在床上,恍惚中看见两个人走进门,把一根铁链子套在她的脖子上牵了就走,她着急大叫,恰好姥爷回家,听见了叫声急忙跑进屋,哪俩人已不见踪影,姥姥摔倒在床下。这件事被姥姥讲了几十年。我想那俩不是别人,就是地狱使者,大名鼎鼎的牛头马面吧。那一铁链没有索成功,姥姥一直活到近八十岁才又和那俩人相会。我想姥姥这件传奇虽然被乡村里的人深信不疑,可是解释成高烧中的梦魇也是可以的。 但是在我知道的传奇故事里,有两件事我是深信不疑的,而且谁要是敢不信我就跟他急! 一件是我姥爷的经历,这件经历不仅改变了他的一生,而且荫及三代。 听着有点玄,其实讲起来却很简单。 姥姥家曾经很穷,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是最恰当的,在我妈出生后一切都改变了。我妈排行老二,她出生时,家里没有吃的,姥爷挎个篮子去邻村的一个亲戚家借粮,回来的路上,突然刮过来一阵旋风,旋风打着转,刮过来满地钞票,听妈妈说可能是旧社会的伪币。路上只有姥爷和一个穿长衫的行人,他俩急忙在风中捡钱,那个人用长衫的下摆兜钱。姥爷心慌,害怕,捡了些就急忙走了。那个人可能捡得多些。回家后姥爷就用这钱做起了小买卖,后来生意就渐渐做大了,在镇里的正十字路口买了所两面临街的宅院,用前门的那间房做了店铺。所以姥爷最疼我妈妈,他总说是我妈带来的福。 姥爷是个厚道人,他爱帮助穷亲戚,乡里乡亲赊欠的钱从来不催讨,是已人缘极好。姥爷是个极聪明的人,中国人有钱了爱买房子置地,姥爷却不,只买了所宅子居住,坚决不买地。后来证明这真是个智者的行为。解放后划成分,那条也挨不着他,他没地,不能算地主富农;没雇长短工,不能算剥削阶级;乡里也没人听说过什么叫做小资本家。于是姥爷和风波运动打着擦边球,还继续做着生意。直到公私合营那场运动到来时,公社竟然找不到够资格的合作者,但是上面下达的任务要完成啊。于是和姥爷商量,姥爷很爽快,把商店里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供销社,于是戴着大红花游了回街,换回了一个户口本,成了国家正式职工,按月领着工资和粮票,在以后的艰难岁月里解决了一家老小的温饱。而且我妈和两个舅舅也安心地背着书包去读书上学,并走出了农村。从此农村在我们第三代的记忆里就成了一个充满新鲜感的快乐老家。 姥爷在文化大革命后又继续做起了生意,我还记得他那个小店铺,黄土胚和木板做的柜台和货架,青砖砌成的盐池子,麻袋装着白糖和红糖……撑死了也就是乡里的一个小杂货店,这么个小店换了个城镇户口和工作,实在是太划得来的买卖了。不过这个小店的名誉和生意却很好,逢集的时候一家子忙的连饭都吃不上。印象中姥姥手头一直比较宽裕,在姥爷临终前还让两个舅舅从院子里刨出袁大头分分。 我一直认为男人当象姥爷这样的,他没有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过远大的理想抱负,可是不管外边的风雨多么肆虐冷酷,他始终象个大树一样能家人以庇护,给家人很好的生活。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有责任感和能耐的真男人。 有时想想,假如没有那场风中的钞票让他捡,姥爷没准也会是个成功者,因为他有本事有头脑,更有颗善良的心。 还有一件不知道该不该算是传奇,但是这个却是最最真实可信的,因为有真实的物件,我还把玩抚摸过。 小时候家里住的是平房,地势低,很潮湿。每逢有明媚的好太阳时家家都爱把被子抱出来晒。晚上被窝里特别干爽暖和,有着阳光的味道。 有时我父母把家里的大箱子也都搬出来晒,过去家里没有柜子,衣物都放在大大小小的箱子里,箱子漆成红色,棕色或是橙色、紫檀色等。把箱子里的被子、床单、四季衣服和书本等都搬出来摆在太阳下,让阳光直射到箱子底的木板上。左右邻居都是如此,看整个院子地上象杂货店,空中象万国旗。小孩子是最兴奋的,爱在被子里捉迷藏,翻看箱底里的东西,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也常常给大人带来回忆和怀旧情绪。有一天我就翻出了母亲十六岁时的照片,粗长的大辫子,笑意盈盈的眉眼。母亲年轻时是周围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很深的双眼皮,细白的皮肤。可惜我和姐姐遗传的连三分之一都不到。那天母亲在蓝布围裙上擦净手,拿着照片看了很久,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着她的少女时期。就在又一个晒箱子的晴朗天气里,我在杂物中发现了一样东西。 箱底有一个包裹严密的红布包,我好奇地打开,看到一摞银洋和一串珠子。珠子有十几颗,颜色都是深深浅浅的橙黄和润红色。用发黄的旧棉线串在一起,我把红布包和银洋丢进箱子里,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看珠子。珠子象是经历过多年风霜的迟暮美人,不复浑圆玉润的容颜。伤痕里积存着岁月的尘土,怎么都刷洗不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东西,因为在当时是一片灰蓝绿的年代,同院在工厂上班的小芳姐买了一件粉红色的的确凉褂子,现代新潮女性剃光头穿透明真空装都没有她当时的风头和回头律高。 接触到珠子的皮肤沁凉光滑,感觉沉甸甸的,每一颗珠子中心都凝聚着阳光的柔美,我正拿着它们对着太阳看,忽听妈妈一声喝斥,她把珠子和银洋用红布包好收藏起来,说:这都是姥姥给你姐姐的。 姥姥最疼姐姐,因为姐姐温顺听话,姥姥说我幼时太顽皮,吃饭都找不到人影,后来又太懒,一天到晚就是躺在床上看书,吃饭也要喊几遍,所以最不喜欢我。 姐姐在姥姥家长到上高中时才回到城里来,走时姥姥说:象是又出嫁了一个女儿。结果她就按照嫁女儿的习俗给姐姐做了四床新被子,买了新床单和枕头,给了她二十块银洋和一串珠子,和我妈当年的陪嫁一模一样,还多了串珠子。姥姥晚年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生活不能自理,妈妈把她接过来,由我照顾她,给她穿衣洗澡梳头等等,姐姐体弱多病,女儿年幼,无法分身来伺候她。可是每晚睡觉前姥姥都会拍着床边一声声地呼唤姐姐的小名:梅啊,来和我一起睡…… 那声音令人鼻酸,好象在姥姥的脑袋里姐姐被定格在年幼乖巧的小女孩时光里。每次都看到姐姐站在门边想流泪,可是她的女儿正用小手扯着衣服喊:妈妈,我想回家了!姥姥就从来没有喊过我一声,偏心的姥姥。 妈妈说:这珠子乡里人都叫做玛琅籽子,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你姥姥娘家侄子翻地时挖出一盆,买给了一个外地人。哦,地里还能挖出这样漂亮的东西呢。从此就给了我一个错误的印象,漂亮的首饰都是从土里挖出来的或是家里老人传的。 我想起在乡里时常看到有些小女孩戴着串玛琅籽子,乡下女孩子多半是黑黄的皮肤,怯怯的眼神和破旧的衣服。珠子都是用发黄的旧棉线串着十几颗,戴在女孩子的脖颈上走在黄土茅草屋的农村里时,这珠子很引人注意,象是一个流落民间的公主,被尘垢掩蔽了秀色,但是难掩高贵的气质。 只不过我还有点奇怪,泥土里怎么还埋有这样美丽的玉珠呢?后来听妈妈又讲起一件事,使我恍惚中明白了点什么。 那天妈妈说,老家里刚出生的婴儿都要准备一件百家衣,就是从一百家邻居亲戚中讨来一块块零碎布头,拼一件婴儿装,穿着可以避邪。是用死人装殓的老衣做的衣服是最避邪的啦,你弟弟就曾穿过。 哦,看到我们不解,妈妈就解释道:你弟弟还没满月时,村里曾去几十里外去挖沟修水渠,有一天挖开了一座古坟,那群民工砸开了棺材,见穿着整齐好看衣服的死人。于是人们就去哄抢,有个受过姥爷恩惠的亲戚挤进去撕了一大块布,送来姥姥家给弟弟做了件衣服穿。听他说当时过来一阵阴风,死人从棺中直立被风刮起,在风里打了几个转就化灰吹得无影无形了。 我想这绝对够传奇的标准了,试问天下有几个人穿过古人的衣服? 带着点好奇心和疑问,我找出了地方志,找到了老家——期思镇。书上记载: 期思西周时为蒋国都城,蒋是周公旦儿子的封地。春秋时为楚国所灭,穆王时为楚期思邑,以后因之。按蔡绅之说:其名或取期致民思欤。故城位于今期思乡政府所在地,1986年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合上厚重的书,遥想中华文明的深不可测,为世人所知道的已能震惊世界,多少人为神秘的中国所折服,顶礼膜拜着,或是想把握住中国渊源的脉搏。可是这些流传下来的卷册 和那被战争摧毁的,被人恶意销毁的,被愚昧无知无意中破坏的比起来占多大的份量?那些至今流传在民间的或是深藏着不为人知的就象是地下的河流。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掩卷长叹,没有别的心思,只为中国的深厚渊博而震惊。 ※※※※※※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诗情画意:http://sqing.xilubbs.com 风雨阁:http://54321.xilubb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