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文坛熟练工
成名成腕的作家有两类,一类是偷天换日改名换姓,一副"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架式,像周树人改鲁迅、舒庆春改老舍、万家宝改曹禺;一类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发表作品也不更名改姓,像李敖、王朔、王小波,有几分泼皮牛二那样的滚刀肉风格,--大概物极必反吧,不幸一些骨头不够硬的家伙也在其中,如投了日本人的周作人、胡兰成。苏童的情况属于前一类,大有追踪前贤的意思。苏童不光不是原名,根本就不姓苏,不过他的原名也忒稀松平常了,十年前见到过一回睡了一觉后就忘了,前不久又查了一下,才重新打捞出来"童忠贵"三个字,相信不少苏童的粉丝会颇疑心堂堂的苏作家跟一个如此凡俗的名字之间会有什么瓜葛。
一
苏童作品的流行,大多是在青年读者中间。从网上看到过一个帖子,说是一个大学男生,平时讨女孩子喜欢的主打伎俩是推荐她们读苏童的小说,当女孩子看完苏童,转向该男生的眼神里便会多了几分奇怪、好奇及探究的成分,当此时也,该男在见猎心喜、跃跃欲上的同时,却对苏童这位曾经的先锋派小说家腹诽一番,认为他"竟然沦落到此种境地,比琼瑶、金庸那帮‘人妖艺术者'好不了多少"。
苏童刚成名那会儿,年轻的老王没喜欢过苏童的作品。道理很简单,那时我不怎么读小说。后来人到中年闲心情多了,他的作品也扑天盖地了,就开始看,看了《妻妾成群》那一阶段至今的一部分中短篇;长篇仔细读的是《蛇为什么会飞》,花了几天时间看完,又花了几年的时间偶尔回想一下,发现那么长的一部作品竟然什么都没留下。
现在要打造一块对付苏童的板砖,就花些时间先对付着遍读其作品,得出的结论是:苏童早期小说比较好,是那种半流行的城市题材的小说,如《平静如水》、《寻找养蜂人》什么的,透着一股"列侬"式的的忧伤,有点小资的调调,却还算自自然然。后来成名了,有了《妻妾成群》、《红粉》、《米》这几个坊间流行的名著,苏童就成了"大红灯笼高高挂"的苏童了。再往后,作品的原创的味道就少了许多,写给读者的新作很少再有新的成分,明显在重复自己,蜕化到了一个文坛熟练工的地位。
二
文坛圈内的某些人士认为,苏童最好的作品不是《妻妾成群》,不是《红粉》,而是知名度并不高的《米》。我同意《米》是苏童的最佳作品,但说它的知名度不高就有些不对,因为那部欲禁欲映、在少儿宜与不宜之间大赚观众眼球的电影《大鸿米店》已经大幅度提升了原作的知名度。
小说主人公五龙因逃荒来到城里,受尽屈辱,辗转投身到一个米店谋生。为了吃饭,还有什么不能忍受?但五龙凭他旺盛的生命力及生殖力终于混出名堂,经历米店姐妹易嫁之后生了三个子女,同时晋身为码头兄弟会的首领,黑社会淫行劣迹无一不擅。作品中夸张变态的性欲、疯狂的野心、腐烂的身体、破败的家族,写来得心应手。在《米》的高潮里,五龙浪荡一生,众叛亲离,而且恶疾缠身。他包了一节火车,装满白米,一心"衣锦还乡"。原来,农村流浪儿到了城里之后再怎么发达或落魄,还是要还乡的。
专业评论家几乎众口一词:这本书一半是历史,一半是寓言。想想看,《米》里面有历史么?拿来让俺瞧瞧?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半个世纪前的民国时期不错,这就算是历史呀?我小学时代每次开学的第一篇作文《新学期的打算》发生在当代,那就算一半是当代、一半是浪漫理想的作品?此外,评论家从《米》里挖掘出来两个象征,一个是"米",一个是"火车",可遍翻原作,最终也没把这两个物象融合起来,不知评论家把人家好好一本故事书定位为"寓言"之作究竟意欲何为?
如果是吃评论饭的一群书呆子们刻意拨高也就罢了,评论家原本就是一个在文学创作上无性、无能、无力的太监式的族群,靠着捧几个作家来寻求荫蔽,兼混稿费来颐养妻子;错就错在苏童本人也上赶着现身说法,解说自己作品的深刻内涵。苏童在《米》的序言中说:"这是我第一次在作品中思考和面对人及人的命运中黑暗的一面。这是一个关于欲望、痛苦、生存和毁灭的故事,我写了一个人有轮回意义的一生,一个逃离饥荒的农民通过火车流浪到城市,最后又如何通过火车回归故里,五十年异乡飘泊是这个人生活的基本概括,而死于归乡途中又是整个故事的高潮。我想我在这部小说中醉心营造了某种历史,某种归宿、某种结论。"他对作品内容的概括很到位,可是说到醉心营造的什么历史、归宿和结论,他本意应该是要赋予作品意义吧,却实在是画蛇添足。作品中写了一个不错的故事,已经足矣,如果真要提炼作品意义的话,也应该是这样的结论:一个农民到了城市里无论如何的发达和传奇,他骨子里也脱不去农民式的思维和农民式的底色。不过,中国、外国的作家反映这类内涵的多了去了,苏童没有什么新鲜。
三
《我的帝王生涯》是又一个长篇小说。在苏童笔下,大意是要表现两千年的帝王史有如儿戏,但却是一场要命的儿戏。苏童以伪自传的形式,虚拟一位末代皇帝回忆当年宫廷生活的种种,呼之欲出。但苏童的野心大概仅止于敷衍一个废帝的荒唐往事,如一位网友所说:"他回到历代宫闱轶事间,堆砌、变换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情节:江山美人、垂廉听政、兄弟阋墙、阉宦弄权、藩镇贾祸、后妃争宠、卧薪尝胆,都是何其眼熟的关目。我们也同时似乎看到了瀛台泣血的哀艳、烛影摇红的诡谲、靖难之变的暴虐、南朝风月的颓靡;外加狸猫换太子式的深宫疑案、乾隆下江南式的微服历险,真是五花八门、高潮迭起。"这篇小说写得比较好看,如果你不渴望到书中故事里面去寻找历史的纵深度和深刻寓意,完全可以在作者刻意呈现出的表演式的即兴与造作中陶醉你的阅读快感。
苏童在"自序"中说:"不要把《我的帝王生涯》当历史小说来读。"说这话时的苏童是诚实的。
有专家命名苏童的这类作品为"新历史主义"。每当一个新名词新称呼出来,专家总是言之凿凿,姑且把这类标签放在一边,仔细打量苏童的作品。苏童这类作品的明显特点,是极大地简化时代背景,同时以自己娴熟的文字功夫去有效地丰富作品的叙述,写作中剥去历史背景的政治色调,而还原以灰色的小市民的生活场景。这不失为一种长篇小说写作的策略。
四
整体看来,比苏童长篇好的是他的短篇,比如《水鬼》、《小偷》就比《我的帝王生涯》好得多。中篇也大多不错,我读过的最好的一个中篇是《桂花连锁集团》,数年之前在晚报读书版主持一个小说新作推介版面,专门做过介绍。许多年过去,这篇作品不光专家行列无人提及,就连苏阿哥的粉丝们也不见提起,真是怪哉怪哉。
2003年苏童获得《小说选刊》读者评选的"最喜欢的十大小说家"第一名,得算是对他中短篇小说写作的一个肯定。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结果。以我的理解,一个写手的活儿弄熟练了,操作起中短篇小说来想要写一篇成就一篇,其实再稀松平常不过,长篇则不然。比如近几年在报刊出版界艳帜高张的上海的小宝哥哥吧,千字左右的小随笔遍布全国各地的报刊,出的两本书《爱国者游戏》、《别拿畜牲不当人》也全是这类小东东结集,概因小制作要弄到合格甚至优良品的程度着实容易,不信你让他来上几篇两三万字篇幅的长散文试试,吭哧吭哧写上半个月不累个半死才怪,而且质量能刚过及格线就不错。同样的例子,还有以"写食主义"创名立万的沈宏非,谈英华双语浮沉以及书房风景的董桥,以画四格漫画出名的朱德庸,对这类作家作品,我一向持欣赏态度,发自内心的敬佩还谈不上。
对于文字操作熟练的写手来说,中短篇的作品比长篇容易出彩。而真正的写作大家,能证明实力的还是长篇作品,如王小波收入《青铜时代》的《万寿寺》,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米兰.昆德拉的《玩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是我积三十余年阅读经验,至今筛选出的几部上佳作品。附带说一句,《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后出的新译书名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想必译者自有其理由,但初译名的妙处至此全失,说老实话,这样一改,轻倒是真的轻了,呵呵。
五
有论者指出苏童小说的基本格调就是逃遁--逃到政治之外,逃到那种虚假的光明和理想之外,并直言:"直面生活的丑恶和人性的黑暗,揭示其糜烂的深重和挣扎的痛苦,这就是苏童的文学观。"说"文学观"未必失之夸张,究其实质,恰指出了许多作家喜欢钻而且尤其善于钻的一个圈套,或者说一个技术性的选择:在作品中,以故事发生环境的黑暗和事件的阴暗甚至绝望,来反应人类所谓的最根本的人性。如果说这些写手们一定认为人性本恶,倒也未必,这样写作其实是一个写作的智慧选择,省力,而且高效,不用说比单以实力比拼的作家来得实惠,就是比写主旋律都来得讨巧多多--放弃了官方的卢布,却得到了评论家和文学发烧友阶层的更多支持票。如果对具有较大影响力的作家作一统计的话,当会发现90%以上的作家做了这样的选择,而不做这种选择的则屈指可数,我现在能想出的除了王蒙、王朔,不太能想得到更多的作家了。
近些年有一个词在谈作家作品时常被祭上台面:"文学地理"。大家耳熟能详的,有张炜的"胶东"、陈忠实的"关中"、莫言的"高密"、余华的"余姚"、刘震云的"王楼乡"等,都将本土气质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苏童作品中有两处地理标记:枫杨树村及香椿树街。前者是苏童想象的故乡,后者则是故乡父老移居(或逃亡)落籍的所在,一处江南市镇中的街道。生于20世纪后半叶的苏童大事敷衍南方种种,在枫杨树村、香椿树街等虚构出的文学故乡的大背景上,大事书写自己臆想出的"故"事,不失为一极佳策略。苏童写故乡,以《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一类作品为最:
"直到五十年代初,我的老家枫杨树一带还铺满了南方少见的罂粟花地,春天的时候,河两岸的原野被猩红色大肆侵入,层层叠叠,气韵非凡,如一片莽莽苍苍的红波浪鼓荡着偏僻的乡村,鼓荡着偏僻的乡村,鼓荡着我的乡亲们生生死死呼出的血腥气息。"
这在苏童作品中,是最显血性和阳刚气的句子。读过莫言的朋友一定被触动了心中的某种东西,会不由地想起老莫笔下的红高粱,和生长红高粱的高密东北乡。南方的小桥流水,清雅则清雅矣,但就算是强行赋予一种字面上的血腥之气吧,在文字意象的力度上与燕赵悲歌为代表的北方之强相比,终亏一筹。单从这个意义上说,苏童比不上莫言,更不用说莫言作品中的酣畅自如、幽默自成一体为苏作所天生缺乏了。
六
写小说成名的作家,哪个没出过几本随笔集、访谈录式的东东?这类作品引得几多"恋童癖"--迷恋苏童作品--患者上赶着追捧也自在情理之中。
翻过两本苏童的随笔集,感觉这位哥们儿写小说之外的东东也忒实在、平常了些。再怎么有人揄扬他的随笔中"洋溢着难以遏制的艺术才华",甚至以阿城所说的"绵密通透、光感适宜"的标准来称苏童的文字,也只是停留在表扬信的层面上,跟苏童的文学现实实在风马牛不相及。如果把苏童的随笔作品随便找一处可以投稿的文学论坛贴上去,换成阿猫阿狗的名字,则能被报纸副刊的编辑大人慧眼选中的可能性不会超过彩票中奖的概率。
苏童的随笔也不是全没意义,但一番硬找,也只找到《虚构的热情》这一篇有些意思,可作为苏童小说创作独白观。"一个人瞬间的独语成为别人生活的经典,一个人原本孤立无援的精神世界通过文字覆盖了成千上万个心灵。这就是虚构的魅力,说到底这也是小说的魅力。"所要表达的意思没有什么问题,但文字太绕、太华丽,不若王小波的直接、有味道也。
七
在天涯社区"闲闲书话"论坛看到谈苏童作品的一个帖子,题目是《苏童和米》:
"喜欢苏童的小说,写了篇读后感。 老师评点:‘长大后可以去看看《米》'。 结果不出一个月, 班级里的大半数人都看过了《米》。 拿到书的人会被告知: 饭前饭后莫看。 觉得《米》写得有些极端, 更喜欢《妻妾成群》, 莫非苏童刻意把女子都写得很贱?"
一行一行的,像随意敲出的诗歌。利落,直截,省去了许多弯弯绕,我喜欢这样的书评,如果大人先生们能恩典把这也算作书评的话。
八
说句题外话。苏童自从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出笼之后的所有文学作品其实都应当让张艺谋给抽一半的版税才对,没有"大红灯笼",再是如何"妻妾成群"走小说标题炫人眼目的路数,哪怕是成N大群,也很难会有后来的风光。我手头这个版本的《米》在正文之前印了苏童的一篇《急就的讲稿》,提到《妻妾成群》时紧接着加了个括号,注明"(《大红灯笼高高挂》)",真是搞笑,一个作家的不自信无过于此也。
真正一流的好作家是不世出的,有时五十年、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这概率就跟天下一流的英雄豪杰一样的少。
我试着把苏童视为真正一流的作家,可是,莫言,王小波,王朔,这几位都被我当仁不让地横在了阿苏的前头了,认他作准一流都难。索性就客观一些,给他一个保险系数大一点的定位吧,那就是--
苏童,20、21世纪中国文坛的一个熟练工。
附带郑重说一下: 俺今天请假,出差十二三天,请予以准假啊,先谢谢。 笑笑不在的时间里,希望朋友笑得更多更开怀。 开心,平安,每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