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死去和最初的诞生一样 都是温馨时光 最后的晚霞和最初的晨曦一样 都是太阳辉煌 ...... 听到湄这个名字是在流火的七月。那时热心的朋友对我唱完了以上这首《天唱》后,见我颇感兴趣,便不失时机地大侃起最爱此歌的湄来,此后更一次次上门来宣传她的美丽与超逸。有一次还拿了她的一张近照来换我的组诗。照片上的湄据说在参加一个笔会,一条烟雨空蒙的大河上放任自流着一条机动船,船上几十个文人或正襟危坐或惊惶失措,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立于船头旁若无人地吹着泡泡糖,一瀑长发飘成灰色时空中一面醒目的旗。 放下照片,陡见所有的岁月正从四面八方奔来眼底,化为一个个又大又圆的泡泡,在身前生后堆积出一片绚烂的天空。朋友善于察言观色,立即问我意下如何。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心中着实有些惶惑。 为了不伤父母的心,为了不扫朋友的兴,我决定对这位耳熟能详的师专音乐系高材生进行造访。不巧的是,当我风尘仆仆地赶赴师专时,她已回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家里。我不禁冷笑:"这就是所谓超逸。"过了不久,经不住年迈的双亲再三央求,我又一次去了师专,不料她故伎重演。我终于勃然了:"摆什么臭架子,你当你真是诸葛亮么?" 吃了两次闭门羹后,我越发无意婚配了,一个星期后当我应一位画家朋友之邀踏上西藏之旅,我早把"湄"这个字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高原的那些日子,我们成天忙于采风、写生,有时还跟牧人们一同放牧和参与叼羊大会。如今忆来,那真是一段将生命释放得最彻底,将存在阐释得最动人的章节。在大草原上游牧放歌,你会感到每株草都能听懂你脱缰的思维,每阵风都能参与你吐纳百川的呼吸,每匹马都兴奋于你激越的心跳;并且在多年后,它们还会邀约着来入你的梦中。
进入秋天,我忽然接到一个来自家乡的长途电话,说是湄死了。还没听完我就瘫倒在地了,满天刹时响起了泡泡糖五彩的炸裂声,尽管这个女孩并没留给我太多美好的记忆,但对于这样一个原本鲜活美丽富于朝气的生命的突然消失,我从来都无法承受,--这世上美的东西,本已极为罕见了啊。所以当我听到这一噩耗之后,我止不住泪水纵横,仰天长啸:"湄,你怎么就去了?你怎么能去了?你还这样年轻啊!" 一回到家,我就看到一封二十天前寄来的信,那时我刚巧还在进藏的旅途中。拆开一看,泪水立时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神交已久的好友啊: 你的大作已然拜读。你深邃的疼痛和辽远的苍凉深深打动了我,让我感受到了一丝稀微但还强烈的崇高与温情。这是一种全然区别于流俗的大睿智与大博大,而我们身边,已充满了浮泛却假充孤标的小感悟和挤眉皱眼的无聊呻吟啊!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曾在思乡的羁客床前洒下过清冷的银霜,曾随不尽的大江漂白了多少皓首穷经的歌呤的明月啊,今夜她又挟岁月的风雷滚滚而来,我们,又该如何面对,又能作出怎样的选择与答复呢?月光中一代代为穷尽生存本义的诗者相逐而下,最后显现并挥之不去的是你的脸。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它就像是一座洪荒年代的古神庙,满是风霜与干戈的烙痕,却仍以自己的存在证实了生生不息的生命韧性,并接纳着迷途的羔羊,引领着它们在茫茫世间艰难地探索着一条通往天国的圣途。这张脸被毁坏的程度是出乎我的意料的,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建筑群中它丑陋无比,并且属于芸芸们眼中的过去式。因此,起初我感到有些刺眼,有些陌生,是那世代穿过它的疮孔的风的乐音感召了我,是那写满它的命运的符咒的月光之书吸引了我。于是,在一个不可复制的月圆之夜,我轻轻地走了进去...... 信中她对她的两次爽约表示了深深的歉意,并寄来了一盘她最喜爱的录音带《阿姐鼓》,上面有那首《天唱》。 湄啊--!
翌日一早我便和朋友一同去看望湄。说真的,直到抵达目的地时我还没意识到迎接我的只是一掊黄土。其时已近黄昏,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层羼着暮色的水汽之中;湄孤零零地躺在一条远离村庄的河岸上,--据说横死者是不得进入祖坟地的;其实这倒正合了湄的意,她早把自己的名字改作了水之湄。墓前已有比我们更早的探望者,那是一个瘸腿的青年;我们去时他正哭得天昏地暗。这是湄的哥哥,他见我看上去还像个良善之辈,且又是他妹妹生前敬慕的人,便哽咽着告诉我们:由于她父亲好赌贪杯,母亲又长年卧病,他只得辍了学,靠采药砍柴供妹妹上学。然而今年夏天他采药时又不幸从悬崖上摔下山来,落了个终身残疾。不知是不是听了父亲的教唆,在一个猪头猪脑的广东老板来提亲时,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但没人会想到,随后在回广途经长江时,她竟...... 在他的叙述当中,我再次看到了许多泡泡和一面飘飘欲飞的黑发的旗。我惑然四顾,一切都没改变,河里还依稀地放任自流着一条船。我迷茫的目光落在墓碑顶端,湄分明还在一个小框(不,那是她为我,为我们而敞的心窗。)里嫣然巧笑,嘴角的褶皱里有一丝苦涩,一丝倔强,还有一丝......超然。于是我安了心:湄,你并没有离开我们;湄,我也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一个月后,我再次踏上了西去的列车,一路上我还跟湄重唱着那支歌-- 最后的死去和最初的诞生一样 都是温馨时光 最后的晚霞和最初的晨曦一样 都是太阳辉煌 迎接生命的时候 这一方山水离蓝天最近 送走生命的时候 这里的乡亲高高昂望 让风吹散了年华洒给飞鹰 让云托起了身体交给穹苍 1996年10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