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肢体写作者  

“……我只是用肢体在写作。”陈村说。

陈村是在谈论当代作家时这样说自己的。先说了史铁生的创作：“他和我们都有些不一样。因为残疾，因为命运对他不公正，他会思考很多事情，这些事情是我们平时不去思考，或者不愿思考的，比如生命、时间、死亡和黑暗等。他所有的小说，包括《务虚笔记》，写得都像诗一样，很干净，这说明了他生命的纯度。同时，他又写得很深刻，很沉重，这种深刻和沉重是来自他骨髓的……”；又说到张承志：“他的东西一开始我就爱看，……张承志是真正用心灵和血来写作的”，然后紧接着就说到自己身上：“而我不一样，我只是用肢体在写作。”这个说法叫人颇为惶惑，以至分辨不清：陈村所谓“肢体写作”，是与史铁生的更严重的残疾相比照呢，还是与张承志的“真正用心灵和血来写作”相比而言？抑或是跟后起的女写手们的“下半身写作”、“胸口写作”划出分野？

陈村的作品，二十年前初接触时就很喜欢，随后是见到他的新书出炉就忙不迭地掏银子。陈村好像由小说发家之后，随笔越写越多，迄今为止的最后一本小说《鲜花和》没有连贯的情节，又不像西方现代派那样的对人物、情节等不管不顾，从根本上说，也不妨当成一本长篇随笔。该"小说"出版时中国小说创作正处于沉寂阶段，就曾火了一下，央视的"读书时间"还跑上海找陈村做了回访谈。主持人问到书名由来，陈村说：书中一个女性人物经常说自己"鲜花插到牛粪上"，有朋友认为书名是"鲜花和牛粪"的截取，其实，"鲜、花、和"这三个字，这样念出来，不也很有意思么？当时看着电视上的陈村在一片草坪背景前坐在椅子上这样开心地说，为他的这一解释而解颐了半天还不够，继续跑到饭桌上当成陈村的权威解释传达给闲谈文学的朋友们。书是1997年12月出版，自己读它是七年前的事情。在成本出版的书中，《鲜花和》是我认为最好的一本。

若干年前，小年轻们中间流行过一首香港人的歌，叫说《不做大哥很多年》；如今，陈村已经不写小说很多年了。我跟陈村不认识，不知道他的名片上在身份一栏是印着"作家"还是"小说家"，我猜是前者，因为如果事到如今还自称小说家的话，那得需要过人的勇气和自信，或者需要很过硬的脸皮，因为不管是在榕树下"躺着读书"的那个斑竹还是"陈村在上海"的那个ID拥有者，他充其量只能算作"前小说家"了。

后来的陈村在《收获》杂志上主持了一个对话栏目，每俩月约像阿城、贺友直那样有名气的人物对谈上七八个页码；也出版过一个形式与此相仿佛但内容换成了跟其他作家谈情说爱的对话集。再就是出版过一本《陈村碎语》，是老陈进入作家行当后的作品片断集，书很有厚度，因而也就衬托得内容果然够碎，但书中看了叫人读了能佩服的片断却连1/10都不到。要是我来帮他编这本书，取名《陈村滥语》才更切题。

当然谁也无权强迫一个小说家非得一条道上走到黑而不准改行，就像谁也无权禁止赛金花从良而去嫁作官太太。可是看着69届毕业生王安忆与他擦肩而过如今已成文学大器，而陈村则"沦落为一个文学活动家，以几个小众各怀鬼胎的簇拥欢呼、以一次群发邮件给成十上百全国各地作家编辑记者为荣、为满足"（一网友语），实在让曾喜欢过他作品的人欲说还休。都知道原名陈遗华的陈村下乡插队时自杀过，健康变坏后已经身体弯得不成样子，如果看看身体更坏的北京的史铁生依然执著地写出《务虚笔记》及以后的许多好作品，便知道对作家而言身体好坏不是必要条件，这跟对跑马拉松的运动员来说智力水平不是必要条件一样的道理。

许多喜欢甚至酷爱过陈村作品的朋友每每为读不到陈村的更像样的作品而满腹遗憾，却没有一个人能找到问题的症结。单拿陈村与北京史铁生比照一下，就不难得出结论。陈与史的区别，不在于身体上一个差另一个更差，也不在于一个毅力不足另一个毅力超强，问题的根源在于：陈村受的是海派文化的浸润，海派文化尚肤浅、尚轻浮、尚才气，这一特点在陈村的文学表现与现实表现中表露得再真实传神不过。可以说，陈村身上凝聚了太多太多的海派文人的DNA，而这种DNA中最首要的一个成分是：白相相。这是上海方言，意思是玩，却又归于那种不太费力气的玩。

这些年，陈村写了太多的不咸不淡的随笔文字散发在全国各地的省级晚报副刊，尽管跟名气相仿、年纪相仿的作家们的作品要好出一截儿，但对曾经那样喜欢过陈村早期作品的读者来说，终归是太贫太淡了，像是把过夜的乏酒又掺了N升的水。在这一大批随笔文字中，让我觉得最惨不忍睹的，是那篇《开导王朔》，已经不单单是贫乏，而是迹近腐败了。

该文章先后读过两遍，刚出炉时看过一回，写这篇砖拍文章又看了一回，试图发现一两个原先不曾扫描到的闪光点，最后还是失望了。文章开头说："我知道王朔是不爱他人开导的。但他不爱，人们就不开导他了吗？真是和尚摸得，我摸不得？我虽向来欠缺人文精神，也是要对他表示文化关怀的。这叫开导你没商量。先说一则花絮，刚才用双拼双音打王朔的名字，打完四个字母，突地跳出'妄说'二字。电脑真是一个精灵一样的东西，有神秘因素的。电脑的诽谤可是没法和它生气，我打'新民晚报'，它居然出来'邪门歪道'。我打'文艺'，它出来'瘟疫'。王朔也就成了妄说。精彩极了，你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文字要是搁小学生笔下，那得叫幽默的萌芽，成年人写成这样，只能算作无趣加无赖。

说实话，这种成色的文字在键盘敲着练习中文输入法还可以，真要是拿出去发表，哪怕只是张贴到BBS上去招摇都得考虑考虑――比如我就不会把这么没劲的文章张扬出去，但陈村会，而且乐此不疲。这叫作：一个人铁了心地想堕落，神仙也没办法。这样说有些刻薄，如果以宽厚的心去揣度的话，大概以陈村的海派文风往王朔那一类的"混不吝"跟前一摆，先天性的弱势立马显出来。不难设想，如果反过来是王朔"开导陈村"，那小文章写起来一定要多爽有多爽，这是没办法的事。就是说，在文风上王能克陈，陈无法反克之。王朔前些年骂金庸、骂张艺谋、骂白岩松、骂赵大叔，陈村终没有挨上号，倒是好像王朔随手夸过两句《鲜花和》写得不错云云。

说起来，在当今文坛，陈村是个面目很模糊的人。兹以上海图书馆2004年10月17日举办的 “名家解读名著”系列讲座之一"所谓网络经典"的入场券上对陈村的简介作样板看看吧：

“主讲人：著名作家陈村(1954- )，原名杨遗华，上海人，回族。1971年底到安徽农村插队。1975年病退回沪，进街道里弄生产组做工。1978年初入上海师范大学政教系专科学习，毕业后到上海市政二公司工作。1979年发表处女作《两代人》，步入文坛。1983年起任职于上海作家协会成为专业作家。1999年在'榕树下'网站兼职，任艺术总监暨'躺着读书'论坛版主。2002年初辞职。2004年在'99读书人'网站兼职，任总版主。”

上世纪中后期真是个可爱的年代，一个短篇小说就能晋身到光环环绕中的文坛。从彼至今，陈村成为名作家已逾1／4世纪矣，试寻找一件适合他穿的马甲殊为不易。这里预备如下四件：小说家、散文家、网络版主、电视明星，替他一一试穿：

1）以小说家论，尽管其出道是以小说出道，在上世纪80年代引起争鸣是以中篇小说《少男少女，一共七个》，但真正称得上长篇的仅有一本20万字的《鲜花和》，如前所述，那是挂了长篇小说羊头的一堆狗肉随笔；

2）若算是散文家，在他的这类结集作品如《今夜的孤独》等书中，自供对孩子的父爱的篇什实在太多，我的标准中总觉得一个有志气的男写手就该先天地拒绝写这类温不拉叽的东西。纵观陈村随笔，除了在作品里面不忘掺杂点小小的自嘲，就其思想和文字而论，实在一般般。这位哥哥每每喜谈读书话题，可是明眼人都知道他其实没有读过几本书，若换个角度看问题，他之所以敢大谈特谈读书，大概正是读书太少才让他平添了这样充足的勇气？

3）著名BBS版主？好像老陈自己对此颇为认可，不过，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浪迹论坛，而且把自己在论坛上的那点事极当回事儿地显摆不已，真叫人把隔夜饭都要喷出来。陈村的文字在互联网上跟年轻的DDMM们搁一块儿，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一档，如此才力平庸也有它的好处，只要不刻意去就社会或文化热点问题剑走偏锋上赶着惹怒网络大众，就不会多么令人讨厌，因为在网上最招骂的是那些优点和缺点同样突出的人。几年下来，陈村在网上的以老卖老还算比较成功，以平庸之文颇得了些不值钱的好听话。某网友的一个评价颇有意味：“中国有大量隐藏在民间的优秀写手，如果没有网络，他们永无出头之日，陈村老师作为一个著名作家，没有像别的名人那样自矜自贵，在浩如瀚海的网络文字中甘为无名之辈做嫁衣裳，已经非常不易。”这番感慨是因陈村每每热心为网络文学的结集出版撰写序言的优秀事迹而发。这位朋友的结论是：“做斑竹，是作家陈村做的一件善事。”

4）或者，可称作电视明星吧！出名之后的陈村常常在电视上小露几面、做做嘉宾什么的，可惜他的作秀水平远逊于同为阿拉上海文人的余秋雨，没有余氏的学问根底，又没有李敖式的敢于直言当世政治，于是陈村做电视秀时每每以小事小情而好为大言，比如有一回主持人诱使嘉宾讨论当前无所不在的广告现象，轮到陈哥哥了，他说："如果没有广告，我愿意再活一辈子！"这样的比拟不伦，从效果上看，不知是高抬了广告，还是忒拿自己的人生不当回事儿。

所以说，陈村的身份或曰面目实在是模糊得可以。非要给他一个定义，就算是一个“著名文人”吧，还勉强说得过去。

平心而论，陈村也不是没有写过好文章，但他文字中太多的自嘲失之甜俗。众所周知，陈村年轻时由于脊椎病变而使身体致残，身心的创痛在他笔下转化成了话言层面的机趣，《弯人自述》中写道：“齐白石笔下的虾，嬉戏浅水，一伸一收，在收的那一刻定格--那就是我。天上的彩虹，地上的河曲--那就是我就是我。”继而写道，“既弯之，则安之。弯其实是一种境界。弯更是一种审美趣味。平而致曲，直而后弯，大到天体，小到心术，莫不如此。弯更是一种审美趣味。人生难得一回弯呢？”哪怕不是说别人而是痛说自身的残疾，对残疾调侃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是甜俗而是恶俗。但接下去，陈村写道：“我常常走不动楼梯，病得猖狂时拉着扶手像拔河一样将自己拔上去。”“我在梦中经常奔跑、跳跃。我常常当上足球运动员，脚下功夫当然接触，头球也十分了得。醒来之后，不知身在何处。”在这里，终于在平淡之中透出深刻而浓重的悲凉与无奈，只有这两组句子显出了脱离自嘲和矫情的路子，称得上是经得住敲打、令人心悦诚服的实实在在的人之本性的流露。

所以我说，陈村的好文章，《弯人自述》一篇而已。

尽管陈村笔下好作品极少，但喜欢他的大有人在，要不他当年挂在榕树下的“躺着读书”BBS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粉丝，据说在那中国互联网荜路蓝缕之时每晚挂在该BBS的网友常有二三百人之众。曾见到一个名唤“吟赏烟霞”的粉丝发的帖子：“曾经的自己，总也分不清陈村和陈染。渐渐的读过了陈村，就再也忘不掉了。如果你没有读过，也无妨，看看他的经典语录：‘人为什么要结婚？因为他们有不同的性别，共同的语言。’‘在这苦与甜的岁月里，有我永不能获得的失去和永不能失去的获得。’‘人生不是教出来的，它只受生活的开导，真理哪都有，就不在这书上。’”

呵呵，如此被粉丝们盛赞着的陈式经典，不如王朔的酷和狠，不如王小波的智慧，论到情色层面的有趣，又赶不上同为海派文人的小宝，所以，世上既有了这几位的文字，陈村的文章不看也罢。说到我自己，是年轻时初读陈村作品产生喜爱之心，从此见一本买一本，到如今已经通通看谈，这篇砖拍文章的最后一个句号，也正是从此与陈村作品绝缘的一个标志。

补充说一句，篇首“肢体写作者”的定位，可作写东西不怎么过脑子的同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