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况

三千重台一夜断，

何况伤怀？

默默扫去浮土，

觥筹交相、愁丝不剪愁丝白；

江河无奈、回环处，

斩落，

长空万里旦人裁；

涓涓秋水和秋泪，

淡淡，

殷殷，

还看他、高楼渺望待人来。

时值初冬难得下了场雪，宫里的女人们有了些新鲜兴致，玩雪描园好不惬意；可我却乐不出口。

雪患，今年几个州县都出现了雪患，冻的虽是百姓的命脉、伤的却是国家的根本。

"陛下外书房的呈文"吴碣恭恭敬敬的递上一叠东西来，我却有几分不耐；三省、九卿、有司、各州府的折子全都在这里了；艰难，几乎告的都是艰难；可谁知道真正艰难的是我。内忧外患不是一天两天了，国库里那点底子应付各州、各府、各司的用度倒还富足，赈灾尚不算什么，驻军以及边军这也可以维系，但是一旦有人越雷池就难说。我最忧心的还是匈奴，初冬正是匈奴物资紧缺扰边的时候，一旦雪患处理不当就会给匈奴以可乘之机，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故此，我需未雨绸缪才行。

"俊乂"我思量片刻放下手中的奏折，轻唤了一声在殿外侍立的姬未，他既然被任命为御前侍卫、中书舍人，自然日日在侧。

"陛下"得到吩咐他果然迅速进来，我暗觉惆怅，旧日东殿的故人如今只他还在宫中，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陪朕出去走走"我缓缓起了身，不愿再看眼前那些弯弯转转的言辞。奏折中免不了的搪塞言语，看了就觉心烦。

"是"他应诺一声随在身后，郭步要跟上却让我挥退了；有些事情我想单独问他，旁人在场只怕他不肯进言。

廊下的雪依旧，宫里上上下下忙了一天不过是清了道路，那枝枝架架间的仍然繁复。

"俊乂"我立在苑场中央看着头上的日出了片刻神这才向他徐徐开口"今年库里空了些"这话虽轻，却是实情沉甸甸的押入我的胸口，让我无法自由吐纳。

"臣不敢妄论"他略低了头，软软的将了我一局，面上没有太多表情；我知道有些话他不肯说。朝廷这两年库里尚且丰盈，各州郡府县、封地、封国的纳贡也没什么不妥，硬要在这上面做文章实在牵强。至于他本身，才刚被姬氏逐出家门，若再不小心开罪其余的六大世家可就毫无生机可言。

但我却不能容他转圜。

"俊乂"我一旋身拢上他的肩头直视着他"叫我曜哥"

他闻听不着痕迹的敛下眉眼恭顺的应诺声"臣不敢"便不再发一语，我有些无力的摇了摇头，私下忖度看来他对我芥蒂颇深，可是逢此情形我也顾不得了"俊乂，我如今只能说给你了，皇朝这几家还有谁比你更清楚？"这话我说的是实情，对于曾经身为姬氏嫡子、继承人的姬未来说，没什么比手握姬氏的影卫更能成为谈资的事情；皇朝最复杂的世家背景网、最迅捷的消息来源，也是最深层的探讨，他的手中曾经掌握多少门第的底线？随便枝枝节节就是三年的波澜，当此时刻我所能想到的依仗也唯有这些，至于我的暗卫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处于中间游离状态的，并不能完全掌握各世家的动向。"作我的暗卫执事可好？"我幽幽的问过，不是征询而是已经认定；要用他就要让他与姬氏彻底决裂，容不得半点手软，否则凭借着一个可有可无的侍卫身份他依旧可以与姬氏暗渡陈仓。

他见说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了片刻，半晌无言；我知道他心中的波澜，也感受到他痛苦的挣扎，借由手指间的犹疑消磨着一寸寸灵魂；但是我决不让步，因为这也是我皇朝的百年基业，稍有差池满盘皆输，不能尽用之、只能杀之。

时光在不经意间流逝，我的指尖已泛出薄液身形也有些不太牢靠；我清楚这一次一旦放手了，我与他就永远没有退路，该当如何仅在一念之间。

"是"终于一声尘埃落定，吐出这句话时他有些支撑不住几乎软到我的身上，冰冷、触手可及的冰冷让我了然于他的挣扎，如果说做我的御前侍卫、中书舍人是为了在被逐出姬氏后可以栖身自保，那么做暗卫执事便意味着他与姬氏彻底没有回旋的余地；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条抛家弃族的不归路，对于一个自幼生于姬氏长于姬氏的准姬氏继承人来说被逐出家门可能是情非得已，可兵戎相见却是步步为营，从为姬氏谋划、牺牲，到今日走上敌对、生死较量不知他该如何承受。

但我还是要逼他。

"你看看这个"我从袖口取出一份密函递给了他，那是前些时得的，颜家的几行字据，不大不小只不过御史台呈报上捕不到踪影。颜家历来都是姬氏的姻亲，牵一动百皇朝四大家族的因果。拿颜家说事，我不是试探他，而是动皇朝四大家族我没有这个资本，即便是颜家虽差些，却也是京兆的百年望族，新旧的体面均在其中；我弄来的风波不过是前朝的遗留，这几年含糊而过正好在此一用；国丧期间，皇朝不能用兵，原本是养精蓄锐的最佳时刻，却被雪患坏了根本，今年的天气果然厌人，明年伤了元气的乡里也不会有太多收益；只安安静静的休养生息倒也罢了，可这笔亏空却是我的心病。心头有根刺不能不除，总要找些个端倪在里面。就算是颜家清白无辜又当如何，现下几十万两的手笔却是二十万将士的坚持；冬衣、春衣是我的承诺，不能因为这陡降的灾害而寒了天下将士之心，新岁将近皇朝的体面尚要维持，虽值国丧，却不能受人以柄，各司的告急也在情理之中，但这雪患依旧是重中之重。时间不等人，我定定的看着姬未，他也在犹疑，不是为了结果，而是过程。他是个聪明人，明白我认定的路子无可避免，但是他有他自己的处事之道，了解在什么情形下可以事半功倍；这也正是我欣赏他、起用他的原因。

"臣明白"他终于开了口，已经没有之前的辗转，眼神中的光芒昭示一切，他完全领会了暗卫执事的功用。

"这个，你拿去"看出他的把握，我才从腰间解下一件信物，他连忙双膝跪地大礼接过；东西不繁复，黄澄澄的有些俗艳却耀人双眼，只上面那行字存几分意思--‘如朕亲临'。这是他平生得的第二面御赐金牌，却不再是姬氏的荣耀；幸好之前的先帝已经收回，否则放到一处便是莫大的讽刺。"情形特殊，朕准你便宜行事，日后这便是你身为执事的特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给他生杀予夺的权力，也在无形之中将我的职责交托到他的手中，该如何去做就要看他的选择。

可是这选择要是以牺牲亲朋故旧为依托呢？我也需要赌，不过赌的却不是他的忠诚。因为从来就没有忠于君主的臣子，他们只忠于天下，而我这里唯有家国。我要赌的是他的隐忍与抱负，世袭爵位算不得什么，姬氏能给得起他的我同样能，但是我不可能无偿施舍，我有我的所求，而这所求或许更高；不过他是否值得我付出血本就要拭目以待了。

"是"他低声应诺着却没有谢字，便是有、我也知道那不是出于真心，反倒刺耳，如今他领了就好；金牌在手，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现与我命运相连，一荣具荣、一损具损，这个风险我还承担得起，唯一要等的就是同舟共济。

他收好金牌时我拉他起来，依旧在苑场里闲看。上阳宫与大政宫不同，只显森冷不见恢宏，这样算来还是枢林别宫飞檐斗角来得光风霁月，若非时处国丧期间我早已带了人过去。"孤介近来可有新曲？"我随口问着他，有些日子未见南宫潏，不知他又会闹出什么荒唐。

姬未没有接言仅淡淡笑笑，面上却放松了许多；南宫潏那个人看来是最慵懒随兴的，日常留连青楼楚馆夜夜笙歌；但是我知道那是表面现象，南宫世家半个荣耀是他支撑下来的，其间的手段说出来就不是让人咂舌那么简单，只不过同样是悬着于外的遮掩在姬未身上是淡泊，在南宫潏那里则演变为轻狂。轻狂？有何不好？若是允许我也想轻狂一回；哪个少年不轻狂？只是套限在其间不被容许罢了。

我只顾想着心事一路走下去却听姬未在身后轻声提醒"陛下，已至内宫"

我这才四下打量一番，过了眼前这个月洞门便是往中宫去的偏道，的确也算作后宫了。皇朝不成文的规矩，后宫非国戚不得擅入，姬未他如今已被姬氏逐出家门，就算不上淑太妃的内侄自然没资格入内。不过，他似乎忘了他的另一个身份，我回身扬了扬唇角对上他"俊乂忘了，你已是暗卫执事"

他见说微低了头吐出一串谦恭"臣谢陛下"我却没了兴致，他这话听了只觉得疏离，不是兄弟、不是朋友、更不是知己，仅是君臣；我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有些怨忿起来，却不知道针对的是谁。忽然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飘忽而过，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对象、不同的背景，却惊人的相似；是那个人了。想起那个人我就不由自主的苦笑，我心头的阴影，我半生的芥蒂；如果他不是南北七大世家的人那么我们之间的轨迹是否会改变？我是如此珍惜与他的点滴，却又在同时想至他于死地；这看似自相矛盾，却是我们不可逾越的夙命，南北七大世家的荣辱与皇朝息息相关，但也是皇朝最大的隐忧；我与他们七大世家的这些公子即便惺惺相惜，却永远不能肝胆相照。如此看来该是此生最大的憾事。

我撩了眼姬未想说几话，可在看到他时打住。问了又有何用？别说那个人不会说什么，便是有些什么，姬未也不可能照实回复；一直以来对于那个人与姬未的江南之行姬未一直避而不谈，外人只道姬未是伤痛欲绝不愿谈及，但以我对那个人的了解，其中定有什么隐情不可公诸于世；不过现今任何隐情也算不得什么，南北两大世家的风云已是昨日黄花，而今皇朝勉强维系的平衡暂时不会有任何波动，至于其他就要看日后的端倪；我想任何人如果没有十足地把握都不会贸然的将这个平衡盲目打破，太平虽来之不易却也勉强维持，如此想来，现今的结果才是那个人所乐见的。

一想到那个人我的心就乱了，连带的适才目的达成的惬意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故此游赏也自然没有心情；我慢慢往回返，有一搭无一搭的看着苑中枝头的残雪，初冬天气就已如此，隆冬不知又会如何？但愿雪患不至于绵延，否则这个皇朝将再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