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64 那人 那狗 那年月

    (小说)江北川

    九十年中期，酷似影星张金铃的梅从外地国企下岗回到了故乡，漫无目的地在县城街上闲逛，竟然巧遇20年前初恋的对象老巴子，己是副总的老巴子星期天上街买好菜正欲回家，梅虽人到中年，几句寒喧后，梅双眼皮依然秀美的大眼睛饱含泪水，逾发逾显得楚楚动人。老巴子暗忖：蓉反正知道这过去多少年的事，她也在家，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梅吃个饭。
    一切如老巴子所料，蓉非常热情地款待了梅。
    酒桌上，老巴子感慨万千：那人 那狗 那年月......
    狗，人类最亲密的朋友。也是人类最早驯养的犬科动物忠诚卫士，对主人绝不嫌贫爱富，为主人的安危不畏艰险，其舍命救主无比忠诚的精神非常感人。世无心肝者，亦犬不如也！ 
    1968年12月22日，广大革命群众敲锣打鼓，集会游行。各级革委会立即制订落实措施，大批知识青年奔赴农村。当时，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当时现实情况又是怎样的呢？是什么东西都要凭票供应，粮食更是奇缺！"国民经济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城市工矿企业没有劳动就业，数千万为打到刘、邓立下汗马功劳的"红卫兵"一夜间转换成"老三届"知识青年，随之与城镇居民一道被强行迁往农村、山区、草园、边疆。
    1969年笑山三爷在近一年的非法关押中受尽折磨后含冤而殁。是年底，藏的两个儿子双双插队至东汇丰家大庄，老二才17虚岁。没几天，藏夫妇和年迈的母亲及年幼的三儿子老巴子、老四又遭全家下放。由于丰家大庄双桥生产队吴队长的极力抵制，坚决不接受藏年近七旬的老母亲，镇上"上山下乡办公室"只好将三奶奶的户口又迁回樊川镇。次年春，因种种原故得罪了X书记的藏在"一打三反"运动中蒙冤入狱。仅仅过月余，与藏在同一单位工作的在室姑母又身陷囹圄。
    此时的徐家大院物是人非，满目苍桑，惨不忍睹。仅距镜人三太爷去世才5个年头。
    幸好藏的妻子鸾亦十分坚强，她毅然决定将镇上家中的四间正屋保留，把两间厨房拆掉，双桥生产队吴队长调来队上的劳力与船只将砖瓦、椽梁、门窗运往丰家大庄双桥，加上队上的土基，在双桥的西南端又砌了四间一披草脊瓦檐五架梁的房子。鸾白天上工，晚上还做针线，她的针线也是有口皆碑，大襟、对襟、中装、中装西装上袖、盘琵琶扣子、脱空驼绒袄没有一样不拿手的！丰家大庄许多大姑娘、小媳妇都非常羡慕，尊称她徐师娘。进了腊月门，她就不能再上工了，起早带晚纯手工赶做人家过年的新衣服。
    腊月廿八的傍晚，丰家大庄老书记毕勋的家属大娘娘来拿她全家做好的新衣服，大娘娘见徐师娘家中一锅冷水，忙问道："徐师娘家里馍头曾蒸啊？曾打肉、磨豆腐啊？"
    "豆腐磨的，磨的，呵呵！" 
    "噢！噢！"大娘娘把做衣裳的工钱一一付清就走了。老大方点亮煤油灯，掩上大门，娘儿三个正吃着稀溜溜的白粥，就着大咸菜。突然，毕书记的家属大娘娘又来了，娘儿三个忙站起身。她拎着一篮子的馍头，顺手将馍头拾到了大桌上，篮子下还有2斤猪肉。徐师娘忙说："大娘娘，多承你的馍头，肉一定请你带回吧！我心领了！"
    "徐师娘，我小时候曾跟我家老子去过你家街上的厂里，你家三太爷待人多好啊！总是笑着说：‘田二爷，先跟姑娘弄饭吃，先吃饭，呵呵！'唉！猪子是我家里杀的，肉请你一定收下，嫌少了你就不要！"说着她转身就急匆匆地走了。在"一打三反"运动如此政治高压的态势下，毕书记家属大娘娘仍保持着一颗纯朴、善良的心，人性的光辉如闪电刺破了浩劫的黑暗，显得犹为难能可贵！娘儿三个心情无法平静，既沉重也激动。1970年的春节，终身难忘！难忘的是毕书记家属纯朴、善良比金子还可贵的心！没有什么比震撼人心灵更伟大了！大娘娘出于中国人传统的知恩图报、扶危济困之心，在这"红色恐怖"丧心病狂、良知集体泯灭极其恶劣的大气候下，更加凸现出她那璞玉般善良的人性光辉。
    老大、老二在丰家大庄西边的队劳动，双桥在丰家大庄的最东头，两地相距有三里远，他们无论雨雪天气每天要往返4趟。三奶奶仍住镇上家中，老四上小学，经三奶奶出面，15岁的老巴子就拜巷子头上的皮匠湘莲为师学上鞋子。仅几个月功夫，聪明顽皮的他已尽得师傅真传，师傅常夸道："他家人就是他家人，你们看看他这手艺，呵呵！明朝一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次年，藏做教师的妹妹生养，三奶奶去张纲服侍姑娘的月子。老四就转到丰家大庄的小学就读，老巴子也就到双桥队上工了。队上上街缴公粮，老巴子发现了一条被遗弃的小黑狗，他蹲下身抚摩了几下小黑狗，它居然努力摇了摇尾巴。老巴子很想把它抱回去养，但一想到人还吃不饱，哪儿还能养狗呢？他站起身走了。意想不到的是小黑狗努力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跟着老巴子走，嘴里还发出撒娇般的"哼哼"声，节奏由慢渐快，宛若埋怨主人不带它走。此情此景，老巴子于心不忍了！回头俯身将小黑狗抱在怀中，小黑狗眼边竟然流下了泪水。缴公粮结束照例是要油一油枵腹的男劳力，一顿山芋干烧酒和肥茸茸的猪头肉，吃这荤菜的好机会，每年夏、秋才各有一次，岂能放过？老巴子搛了几片猪头肉给黑子吃，搛到第三次，有人终于发话："你这样搛，我们人少吃了。"
    老巴子回敬道："我少吃两块，小狗吃点儿你都看不得。"
    回到家老巴子怕妈妈责怪，黑子将会再次被遗弃，他竟然把黑子藏在床上，与他一起睡觉。说来也怪，黑子非常乖，大小便会自动下床，夜里也不叫。白天老巴子则带黑子去上工。
    纸终包不住火！天黑透了才吃晚饭，是菜粥。老巴子偷偷地舀了半勺给床下的黑子，由于太烫，黑子叫了一声，兄弟四人吃了一惊！妈妈听见了！发现了待在床下的黑子，黑子也似乎犯了傻，呆呆地望看掀着床褥单的妈妈及兄弟四人，尾巴仍讨好地摇着。妈妈厉声问道："哪个养的？人都不得吃，还养狗？说！"
    兄弟四人面面相觎，无奈，老巴子只好硬着头皮说："是我，我每晚少吃半碗。"
    "不行！"
    老大笑道："妈，先吃晚饭吧，马上粥不热了，吃过晚饭再说吧。"

    "一人省一口，养个大肥狗呢！"老二也帮腔道：
    最小的老四撒娇地去拖妈妈的膀子笑着说："先吃晚饭，先吃晚饭，妈！"
    吃罢晚饭，老巴子立即讨好地说："妈，你憩憩，我来洗锅碗。"就这样，妈妈也不好再板起脸将黑子赶走了。
    黑子由于出生不久即遭遗弃，虽经老巴子的精心饲养，体型仅土狗中的中等，但是，其大脑灵性、忠诚及斗志绝对一流。全身通体毛色乌黑，双眼之上有两点金黄色，四爪仅二寸许毛色雪白。大嬢嬢是原徐荣盛米厂的小莲子，现在的老工人代表汤大银到双桥看望藏的一家时，看了房子及周围，对藏的妻子鸾说："三太爷一世行善，救了多少穷人啊，我看了你们的房子是旺相，前面一眼就看到盐邵河边，东边码头河水碧清，东南是队上仓库、猪场，真好！世外桃园，你们家会好起来的！"妈妈摊火烧饼，留大嬢嬢吃了晚茶。她临走，看了黑子良久，对妈妈说："你家老巴子养的这个狗，叫乌云盖雪，是条好狗！"
    黑子确实聪明。由于口粮非常紧张，喂黑子也就仅晚上喂一点铲锅的脚子，照理黑子是吃不饱的。可是，黑子却长得毛色油亮。晚饭后喂过它，黑子就不见了，不知去了哪？一天，在场头上带晚的老巴子发现了黑子的秘密。老巴子偶然一瞥，黑子的后半身正从猪场猪食房的猫洞子钻进去，去猪食房干什么呢？哦！喂猪的都是当天晚茶时烧好第二天喂猪的大麦头子，锅里都是烧好的正涨着的纯大麦头子，与家里吃的大麦糁子钉条是一样的。约一刻钟后，黑子踏着欢快的步子来到老巴子的身边，蹭着老巴子的腿嘴里还发出撒娇般的"哼哼"声。老巴子在场上灯泡300支光的照耀下，清楚地看到黑子嘴边还沾着大麦头子。
    黑子的确给老巴子家带来了好运！1972年春节前，藏在公检法检察口的抗诉下，无故羁押近两年后被无罪释放，腊月廿八才回家！恢复了代薪下放干部的待遇。次年底，藏的在室四姑母也回家了，与她嫂嫂三奶奶仍住在镇上徐家大院内。
    藏的在室四姑母回家的这年春节，除夕前一天，全家都上街到樊川镇徐家大院过年。老巴子一进腊月门就不上工了，上布鞋子。翻上、正上、圆口、解放口、松紧口、一道梁、河蚌壳式样的单、棉鞋没有一样上不好的！老巴子仪表不俗，平常又非常考究，在当时经济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买不起凡士林就用刨花子水把头梳得的滑！365天天天如此纹丝不乱。那时才时髦小裤脚子，远在时髦喇叭裤前多少年呢！他就着后边大队小学老师办公室的电灯光自己手二缝制小裤脚子，还用大搪瓷缸子倒满开水当熨斗熨平小裤脚子，他俩哥哥笑他。可是，双桥的许多大姑娘很羡慕，很喜欢老巴子。犹其是梅姐弟与老巴子最为要好，后来，梅顶替去外省国企有了正式工作，才不得已斩断了情丝。其实，梅在当时也确是无奈之举，老巴子也就原谅了她。
    连扬州插队女知青萍也跑到双桥的家跟上学的老四借书，谁知一进门，遇见了刚从西边回家正吃午饭的老大、老二，萍很不自在地站在大门口，进退两难。妈妈忙起身招呼道："家来坐，有事慢慢说。呵呵！"
    "没什么事，跟老四借书的。"
    这一年，是藏的全家在"浩劫"以来过得最热闹的春节。除夕前一天的黄昏，三奶奶老姑嫂俩在收拾蔬菜，妈妈做着针线，老巴子在上鞋子，老二在锅上忙着过年的菜。突然，黑子从双桥到了街上的徐家大院，从堂屋里溜到东门楼外，又从东门楼外溜到堂屋里，那撒欢的劲儿喜形与色，尾子差点儿摇得掉下来，嘴里还发出撒娇般的"哼哼"声。老巴子扔掉手中的鞋子，冲上去抱个正着。笑道："黑子！我只带你到街上来过一回，你就晓得这是你家啦？呵呵！"
    黑子撒过欢后，在家里每个人身上嗅嗅，这儿转转，那儿转转，又哼着朝东门楼跑去，又哼着回头跑到院子里重建的厨房，哦！黑子要吃。老巴子忙过来，盛了半碗饭，泡了荤汤。黑子几分钟便风卷残云般地吞了下去，连碗也舔得干干净净。它在街上家里玩了一会，又哼着朝东门楼跑去，似向人打招呼，它要到乡下双桥的家里去了。老巴子跟着它，黑子果真出东门楼，沿老盐邵河过板桥塘大桥，在板桥塘大桥黑子还回头看了看伫立在老盐邵河边的老巴子，恋恋不舍地朝塘下跑去。
    次日除夕，下午3点钟一过，黑子又到了街上，弄一点骨头或荤汤泡饭给它，吃过一会又向人打招呼似的，它要到乡下双桥的家里去了，似乎在告诉我们，守护双桥的家是它的职责。
    春节过后，藏一家6口又全到了双桥，黑子它也不再跑到街上的家里去了。
    老巴子下乡前，他那在保定科研所工作的堂房大伯父的儿子毅十二岁带着妹妹英从保定千里迢迢乘车转车摸索到樊汊，这可是他第一次出远门。父母问老巴子兄弟敢不敢，兄弟们都低下了头。毅他真了不起！从此，徐家大院更热闹了。天天缠在一起，盐邵河边、砖雕门楼里、石鼓子旁、老葡萄藤下、汗渍红了的老竹床上听毅的爹爹讲聊斋。1970年后，老巴子随父母全家下放到了双桥，走旱路要绕很远很远。夏天，老巴子、毅他们竟游过盐邵河、新三阳河的交汇处的喇叭口，还带着不会游泳的老四，很险！他们吹了一只化肥袋叫老四抓着，充当救生衣。新三阳河的喇叭口宽150多米，风大浪激。毅与老巴子在两边，老四在中间，居然带过去了！游过盐邵河、新三阳河的交汇处的喇叭口，事后，毅与老巴子他们也觉得很冒险了。老四很得意地告诉了当时不会游泳的大表弟。那时生活很苦，常年总离不开"饿''的感觉，却是他们堂、表兄弟亲密无间少年的一段难忘的快乐时光。毅与老巴子、老四方登上新三阳河西岸，黑子在一里多外的家门口就撒起了欢，老巴子的爸藏在家里看书，对无故撒欢黑子还大声呵斥几声，黑子并未安静下来，反而象箭一样射了出去，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跃而过门口近3米宽的电灌渠，折向东，朝双桥东南方新三阳河的喇叭口扑去，迎接毅与老巴子、老四。
    后来，吴队长安排"老九"到喇叭口摆渡，那摆渡船还是老二与他的师傅、师兄张三钉的，仅容12人。街上老巴子的奶奶、四姑奶奶只要从老九的摆渡一上岸，向西跑不到几丈远，黑子照样在一里多外的家门口就撒起了欢，似乎在告诉在双桥的家人：街上家里有人下乡了，已经过了老九的摆渡。
    1975年，黑子它吃了北边张家一条非常壮硕灰公狗的亏，灰公狗几乎是黑子的两倍大，体型仅土狗中中等是黑子唯一的不足。因此，它前肩胛处、后腿被张家的灰狗咬得血迹斑斑。那是腊月中一个寒冷的夜，老巴子在街上上鞋子。藏夫妇及老大在家，老大看书睡得迟，突然，黑子未到家在西边就狂吠着，到家后吠声哀鸣，似有愤怒亦有不屈之意，三翻五次蹭着老大的裤腿，老大看它，它则从门洞出去，老大开门出去，父亲藏喊老大带上手电筒，拿上电筒的老大开门方出，黑子精神陡然为之一振，闪电般一跃而过门口近3米宽的电灌渠直扑西北的张家，雄踞新寨河桥南略停顿一下，待后面远处老大的手电筒光一到，黑子从新寨河桥南仰冲而上，直扑桥上张家那壮硕的灰公狗，无所畏惧，气势夺魂摄魄！灰公狗一个回合就败下阵去，简直不敢恋战，最终，灰公狗夹起了尾巴逃向张家庄上了。
黑子追了一会，在新寨河桥北撒了尿，欢快地回到老大的身边蹭蹭腿，摇摇尾，又复雄踞新寨河桥中向北骄傲地狂吠，似乎在宣告：黑子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从此，灰公狗再也不敢越过新寨河桥南半步。黑子真是一只聪明、勇敢、忠诚的好狗！
多少年过去了，双桥那时的生活很艰苦，常年累月总离不开饿的感受，却是他们堂、表兄弟少年时与黑子一段难忘的快乐时光。
    难忘黑子，难忘双桥的时光！难忘那人 那狗 那年月......

                                         2008.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