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孤独猪

这一位作家的稿子，再有本事的编辑也约不到了：旧作已经悉数出版，新作永无写出的可能。他－－王小波，离开这个喧嚣的死寂的沸腾的冷漠的世界，已经11个年头。倒是外国作家一经他生前品评，便在中国大行利市，他们是：杜拉斯，卡尔维诺，尤瑟纳尔，罗素；惟萧伯纳作品的中文出版基本是个空白。

如果王小波墓前要塑一座墓主雕像的话，我会隆重地搞笑地挖空心思地轻描淡写地痛心疾首地仰天长笑地堆上一尊高大动物形象，下面恭题八字--"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一

王小波死后备极哀荣，全部遗著出版，同时在他生前保持缄默的众多文人评论家摩拳擦掌热火朝天上赶着解读其作品、梳理其思想、论定其地位，而且结集《不再沉默》一书。这一热潮遭到诟病，由传统文人组成的第一方阵，被继起的第二方阵--活跃在互联网上的王小波粉丝们--赠之以"势利"的恶谥。其实呢，年轻的第二方阵上赶着斥责"小波哥哥活着时你们早干吗去啦"实在占不到理儿，从文人评论家们那边看，人家倒想天天一大早睁眼醒来都有一位新冒出地平线的文学天才"杵"在床前等着去"发现"呢，可你们的小波哥哥生前都出版过什么作品？香港出版过小说《王二风流史》和王小波＆李银河合著的同性恋研究著作《他们的世界》，此前的王小波处女作是1989年由山东文艺出版社担纲印行的《唐人秘传故事》，薄薄的147页，且不说世上有几人还收藏着，单说出版社吧，把样本室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踪影。

天下之大，热谈王小波者，绝大部分是知识分子和以知识分子自居的人们，在街道大妈和农村大哥那里，好像知道浩然《金光大道》、《艳阳天》的比知道王小波《黄金时代》的多了八倍不止。就是这一拨知识分子，再加上青年网虫的推波助澜，使得王小波成为众人争尝的人仙果唐僧肉，大家各持己见，在媒体上，在互联网上，每一寸空间都打得你死我活。在各位大家小家的论战中，一个词频频出现："误读"。当然不是说自己，现当今谁也没这么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无一例外的，都是乍着戟指痛批对立阵营的傻瓜们"误读王小波"。

从这上头说，愤世嫉俗着急上火的"粉丝帮"跟呶呶不休态度恭诚忙着为小波同志盖棺定论的"大人先生帮"存在着共同的毛病：平常心匮乏。

在老王看来，所有对王小波的解读，都不是误读。拥有传统媒体话语权的文人评论家和互联网上的各色网虫，所以喜欢指称别人误读，不过是表明自己才是惟一真理在握的话语界骄子或跟小波哥哥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准弟兄准师生，初衷没什么不对，可是表演出来像是摸着小尼姑后脑勺过了回干瘾的阿Q君，死认着自己摸到的那一块是最亮最嫩最本质的，就过于执着了。客观地说，所有对王小波的解读，合在一块儿，已大约接近90％以上真实、全面的王小波啦，就像盲人摸象，各人的臆想加在一起，也就大概齐。之所以喋喋此文，不过是在剩余的10％空白地带玩一回撒欢打滚而已。

二

在纪念王小波的热潮中，生前友好发言说，小波曾自编小说写作软件。这一说法叫我好生佩服，后来自己玩熟了电脑，才明白该说法纯属瞎搿。不过循着这个思路去俯视王小波作品，只要进行一遍扫描式阅读，不难发现他的写作实践存在一个或可称作"写作游戏"的范式，这一游戏的主旨是八个字：消解故事，重新建构。其所归，在文字上是有趣，精神上当为无何有之乡。

王小波的小说，最得文学爱好者追捧的是《黄金时代》和同名小说集，其所以如此，一方面是该作品在台湾人那里领过奖，一方面是太多的读者系最先接触这一本，不幸又只有耐心读完、读懂这本书里面的故事（该集所收作品虽属成熟之作，但故事线条相对清晰、简单得多），顶多再把阅读视野扩大到《绿毛水怪》那篇牛刀初试之作，再就是从小摊儿上买《东宫西宫》盗版VCD看过。而据我所知，更有可能代表王小波小说创作成就的《青铜时代》极少有人耐着性子翻完，然而，在艺术的品味平台上，一个人的欣赏力高下跟其耐心的强弱恰恰是成正比例的。

对王小波的小说创作，大声喊好或跳着脚喊很好，把文风归于反讽、黑色幽默，怎么评论都不为过。可是，如果说王小波已经到了中国当代小说创作甚至世界小说创作的巅峰，就有些发癔症。诚然，王小波的小说是极好的小说，但就算是天纵英才伟才吧，穷其终生之力（而且是短短45岁的一生）要穷尽一切好小说的可能，是不现实的。都说王小波是写小说累死的，如果大家心存厚道，就别给正在天堂里休闲的这位前"文坛外高手"迭加忒大的压力了！

三

至于杂文，不管论者称王小波是自由主义思想家，还是理性主义写手，梳理之后会发现，各路好汉有一个最大的共识，是说这一批作品写得低调，低调所以服人。在我看来，他的杂文在内瓤里其实是低调式的炫耀。这一点不消赘言，"兄弟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如何如何"之类调调随处可见，毕竟，洋插队比土插队给人太多的优越感，带一点到文字上来在所难免。

王小波的杂文，又是一种熟练技术化的书写。比如他酷评国学的文章，善解人意的朋友说他那是一种善意的批评，其他若干文章也让爱学习爱思考的好读者读出了各式的深意。我倒更愿意设想其杂文的写作，大多先是刊物编辑打电话约稿，讲清了字数若干和交稿日期的要求，还有要围绕哪类话题调侃耍贫，接下来，便是在写作上属于"劳动模范"级别的王小波同志尽己所能，边抽着烟卷，边午夜神驰，激扬出一篇篇又有趣又像有独到思想的文字交作业，仅此而已。

他在国学话题上最受欢迎的一篇文章，先说了个故事：二战期间有个将军深入敌后，遭敌人围堵，他的随从不合时宜咳嗽起来，将军就给他一块口香糖；随从嚼了会儿，说：不好吃，没味道。将军说：当然没味，我早嚼了两小时啦。文章结论是："四书五经"再好，也不能几千年地念；正如口香糖再好吃，也不能换着人地嚼。

按说，这样的以例证方式说明道理的写法，在为文中是最讨巧的。看了这样的文章后，一些朋友又恼又怒如丧考妣，一些朋友大为服膺惊为智圣，其实都没有必要，因为针对同样的一个题材，文字玩得圆熟的写手如王小波者，报刊编辑换个时间约他的稿子，就极可能会讲另一个有趣的故事，结论也截然相反，文章呢照样是神采飞动而且幽默到满分。这类聪明机巧的作品读了，如果您还不缺乏笑细胞的话，那就笑笑，爆笑冷笑微哂悉听尊便；如果从此就对传统的东东弃如敝屐，甚或仿佛孔夫子孟夫子直到朱熹周敦颐都次第掘过阁下的祖坟，从而对旧学爆发出恨意，则大可不必。从王小波为文的初衷去看，也未必就那样的仇恨传世文化典籍。

有太多的朋友喜欢拿王小波的小说和他的杂文随笔相比，不比不过瘾。在我看来，他的小说写作是艺术，杂文随笔则更像是一种熟练的技术。读他的这类短文，总能体味到一种类似八级钳工熟练操作、睥睨同侪的快感。"我的朋友"张远山认为：王小波的杂文随笔也许比他的小说更令当代读者解气，但解气与否不是评判文学作品价值高低的恰当标准；未来时代的人们，在时过境迁之后，将不再能感觉到王小波的杂文随笔有多么解气，因此他们必将更看重他的小说。张的这番意见我赞同。

四

王小波在《我对小说的看法》一文中谈到："现代小说的名篇总是包含了极多的信息，而且极端精美，让读小说的人狂喜，让打算写小说的人害怕。"小说也好，杂文也罢，王小波留下的文字遗产，最现实的意义是：让爱读中国字的人狂喜，进而生出写作的欲望，因为写作这样一件在别人那里显得劳累甚至疲惫甚至会累死人的行当，他让人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快感。于是，王小波就有了一大群私淑者。

一个王小波倒下去，百十个王小波跪起来，--好奇怪也，在王小波面前，那么多狂士竟一下子没了气焰，都说少年意气当拿云的，然而却有那么多少年才隽在网上以"王小波门下走狗"自居而且自矜着。西祠网上的"王小波门下走狗大同盟"的众粉丝出版了"它们"的三本专辑：《王小波门下走狗》，《一群特立独行的狗》，《第三波》。

这三本书标榜的是"王式小说"。其中坚力量有胡坚、欢乐宋、唐宋元明清等人。其领军人物欢乐宋在序中明确地表达了态度：该不该做"走狗"或者有没有资格做"走狗"。这些都是不值得争论的，真正的问题是，"走狗"们的作品到底写得好不好。粗略翻过两书，答案不难得出：不好，起码跟前几年在网易上有过颇高"电击驴"的"狗熊文集"--也是挑明了效法王小波--相比，有不小的差距。而按照李银河女士的说法，"有这么多不讳自称‘走狗'的写作者出现，在文学史上是罕见的"，"他们很可能......更接近文学的真谛"。既坚守原作与仿作的云泥高下判断，又希望小波文学香火不息，以"可能接近"鼓励之，倒也符合遗孀身份。

师形易，得其神难。虽说自动列入门墙的每一条（走狗？汉子？女士？）都或多或少有各自面目，这群"特立独行的狗"所提供的能够赏心悦目的文字实在少得可怜，遍翻三书，总算读到了"我依然喜欢在夏天看见爱情，通常那个时候，它穿得不多，比较诚实"。仅此一句而已。

对走狗们玩出的热闹，有朋友评论说："美国有一个万圣节，过节的时候大家带上面具闹一个晚上，第二天高高兴兴上班。现在我看到的事情，就是一些人带上乱七八糟的面具过王小波先生的万圣节，还非说自己像人家，最后把自己闹得五迷三道，完全搞不清谁是谁。"

相比来看，还是余杰那小伙子机伶，甫一出道就抢注个"北大的第二个王小波"先，弄得后来者只配认证"王小波走狗"的股份。小余吃定了王小波这三个字的品牌价值，他才没费多大劲就达到了目前这样既畅销又值钱的良性循环。

五

不少朋友从王小波的作品里接受了罗素的思想，让小波哥哥做了回西方思想的二传手。这其实是读者们的偷懒，真"爱智慧"的话，该直接去读原著。我最喜欢的王小波文字与罗素无关，是《似水流年》中写从美国留学归来的李博士的一段--

李先生告诉我说，他在大陆的遭遇，最叫人大惑不解的是在干校挨老农民的打。当时人家叫他去守夜，特别关照说，附近农民老来偷粪，如果遇上了，一定要扭住，看看谁在干这不屙而获的事。李先生坚决执行，结果在腰上挨了一扁担，几乎打瘫痪了。事后想起来，这件事好不古怪。堂堂一个doctor，居然会为了争东西和人打起来，而这些东西居然是些屎，shit！回到大陆来，保卫东，保卫西，最后保卫大粪。"如果这不是做噩梦，那我一定是屎壳郎转世了！"

六

如果在网上搞一回"你最喜欢的王小波作品"投票活动，得票最多的一定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相信有相当数量的王粉丝们已经把那只猪当成了自己的理想化身，殊不知：再特立独行的猪，也只是猪而已呀，格局有限是早就肯定了的。

如果让我设计王小波墓碑，我会刻下几行字：

1989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唐人秘传故事》，全书147页，作者37岁；

1993年，写作第一部长篇小说《寻找无双》，作者41岁。

1994年，小说集《黄金时代》由华夏出版社出版。

这样的纪录，会给跟他一样热爱用中国字写作的后来者以勇气，哪怕各位已经活过了三张四张还没有拿起写作之笔、除了身份证之外阁下的名姓还没有变成过铅字。

七

在网上搜一下"王小波"，意外搜出王小波加盟"男体盛"的消息。2004年7月，重庆某杂志为体现"男女平等"，推出"男体盛"来对抗由日本传来的"女体盛"，43名应征男性仅一人中选，这位勇敢接受挑战的21岁的重庆大学生名唤王小波，重名重姓之外，身体方面也与《黄金时代》作者王小波等量齐观，身高1.86米。

该王小波从早上9时开始准备，先做发型，然后全身脱毛，据说那是让他最感尴尬的时段，三名女美容师同时上下其手，紧张得小白脸都涨红了，借用李碧华的说法，当是"图穷而匕现"式的窘状。脱毛后去死皮，再接受香薰按摩和化妆，放上三文鱼片、三文鱼鱼子、鲷鱼、北极贝等，花了四个半小时，终于变成"人肉餐"，接受杂志社邀请来的六名时尚年轻女性的"品尝"。

他回忆说："六名美女起初都不好意思起筷，不知谁喊了一声：‘预备，起！'（按，这一莺燕之声"起"不知是对谁发的口令，不够时尚的老百姓一般不把"吃"喊成"起"。）她们才机械地举起筷子伸向我的身上，我看到她们紧张得手在颤抖，目不斜视。"经过一小时五分钟，这场"男体盛"圆满闭幕。王小波挨饿20小时，其间女食客伸出同情之筷，将王小波身上的食物喂给他吃，可是王小波对刺身不感兴趣，吃得不是味儿。

这样的情景，只合发生在王小波笔下的未来白银时代才对啊。希特勒那厮说历史有时会超前发展，看来真的不是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