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词
犹记小时候理解能力不强,看电影、看画书,总要追着旁边上的人问"哪是好人,哪是坏人"。后来长大了,知道世界万事万物皆是多面体,对什么都拿这样非好即坏的标准作判断操作起来很难,也不科学。现在,尽管碰到新情况新问题时仍禁不住要思及类似的判断,但当着生人的面儿却终于能够窝在心里不再问出来矣。
这里提到的其实可以概括为一个好词儿和坏词儿的问题,亦即言语中寓褒寓贬。除了是非、价值判断,它很多时候牵涉到语者的感情色彩。
然而,被人们常常当作好词儿标记的东西其实不是天经地义、板上钉钉那样笃实而不可移易。当年学古文时,老师讲过,"孔子"是对姓孔名丘字仲尼的那位春秋古人的称呼,"子"是古代对男子的尊称。好,那么,中国好色前驱"登徒子"又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换成现代汉语,此"子"大概相当于挖苦、调笑口吻的"那位先生"、"那个哥们儿"吧。
君子、小人是一对概念,起码从两千年前的孔子那会儿就存在着了。但这样一对好词儿、坏词儿渐渐地就模糊了区别,后来"君子"干脆被踢出好词儿的行列。到了二十世纪,好词儿坏词儿竟至彻底换位,比如,鲁迅先生那如椽之笔在秋夜的枯寂之中就喜好弄一些让"正人君子"们深恶痛绝的文字,伟大领袖毛泽东有过"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之类的论断。有人说现在到了后现代了,说起来,后现代文化的主要特点之一就是对以往神圣的东西进行解构。现在谁要指斥对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贻笑大方了,让人觉得以君子自居一方的脑子里缺了不止一根筋。就目前的后现代语境,那话儿应该改成"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才对,特此指出,今日从事专业写作者不可不知也。
鲜花、牛粪本无相反的意义,但老百姓一句俗话"鲜花插到牛粪上"既出,两者竟像东施、西施素为人们并称一般成了不散的冤家。上面说了,语词之褒贬并非一成不变,鲜花和牛粪就有时被混用得不成体统。以前读民俗小书,看到有些地方的轿夫在抬官老爷或新媳妇在街上行走时,前边的轿夫时或喊上一嗓子:"地上有朵花!"走在后头的哥们儿则应上一句:"看它莫睬它!"这一应一和的韵语问答可不是为了从劳动中产生出诗篇来,其实是前边的人看到地上有滩牛粪之类的秽物,告知后边被轿子遮挡住视线的同行,后边的听到,也就随口应上一声"看它莫睬它",这里,"睬"与"踩"谐音。小老百姓不懂得什么解构建构,不过是将不雅的叫法避掉而已。至于轿帘子里头蒙着的那位主儿会不会由此理解为抬轿人胸怀"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一类美德,则不得而知。
前几年上海的陈村弄了本小说叫作《鲜花和》,读者以为书名难解,询诸作者,陈村反问道:"鲜、花、和"三字读起来不是蛮好听的么?又说,拿它看作书中女主角常挂在口头的一句"鲜花和牛粪"的省略亦可。
生活现实中常会碰到"地上有朵花"的情形,怎么办?明白人知道,甭说踩它,睬它都傻。至于那花儿自个儿美得如何更不必管它,哪怕它自觉余香袅袅、艳丽袭人呢,又干我底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