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叠花骨「今日良宴会篇」 三千重台一夜断 第二章 无处 第二章 无处
三千重台一夜断,
无处伤怀;
恨恨长更惘顾,
晨夕交叠、楚天怨满楚天白;
他年冷落、寒山雨,
染怯,
青山半卷何人裁?
忿忿秋歌和秋韵,
恹恹,
悲悲,
却是他、新鸟徘徊故人来。
我不知道历来的上君是否都如我一般,殚精竭虑、却没有片刻的欢愉。
靠在上阳宫的软榻上,我的身体是放松的,但心依旧有些许算计;懒得张眼,懒得出声。
"罪奴叩见陛下"眼前人从一进门来就匍匐在我的脚下,恭顺异常;恭顺?我无力的揉了揉额际,暗自忖度一切仅为表象而已,能驯服他就不是只手遮天的姬氏公子了,但他是个聪明人,善于审时度势;聪明的人我是颇为偏爱的,对于他们,若能用便好用,若善用便长用。
郭步在一旁没有出声,安静是他的性情,恨怨是他的本质。他是恨姬未的,却又在看到姬未时手软,这也不足为奇,姬未那个人任谁见了都会手软,不天真、不张扬,优雅中的疏离,淡定中的冷漠,只是与年岁不相符罢了;我有些时候怀疑安国公姬行是如何调教的?这番性情竟找不出半点扭捏的痕迹。
就让他先跪着,跪着也好,他跪在我的脚旁,使我有一种错觉以为江山也踩在脚下了。我看着他思量着我与他彼此相往来的时间;多久了呢?我有近一年多没有与他对面而处,至于那个令我避讳的人死也有半年了,如今犹疑恍若昨日,那个人消失的果然干净彻底,让我连尸体都不曾见到,只听说早已散满成灰。
手边的水已经凉了,小半个时辰只一瞬间,我微微低下头扫了扫依旧安安静静跪在我面前的人,他瘦了许多;在狱里时看不太分明,倒不觉得,如今换了衣衫却十分醒目,至少消磨下去两个来回,气色也不是很好,泛白,是少见光的缘故;不看这些我几乎忘了,他原本是最喜欢亲近日的。
"起来吧"我看他的额角泛出些晶莹就知道他有些撑不住了,决定放过他。
"谢陛下"姬未再次叩谢了,声调上没什么不同,只在起来时有些迟缓,我扫了眼郭步,让他带人出去,这才一伸手拉了姬未"坐"我指了指榻,若是再让他跪坐着,怕是今日都不能行走了,没有外人所幸与他共榻。他这时换了态度,毫不犹疑的坐了,与天子平起平坐这是死罪他不会不知,但是此时发生在他身上反而有几分赌气的意味;还是小孩子的性情呢,我有些宠溺的摇摇头,东宫几年伴读生涯,他也算是我的弟弟。
"想清楚了"我随意问过去,之前我也曾到狱中问他是否从此效忠于我,不过他一直不曾表态,今日旧事重提也是与他做最后决断。
"是"他轻轻应诺一声,起身跪下"未听凭陛下"不过语气依旧淡淡的没有多少情绪。
"如果朕让你与姬氏兵戎相见呢?"我再次开口,却不是试探,而是促狭了。
"陛下可放心?"他闻听随兴笑笑不答反问,这口气倒似当年东殿的姬三公子;只这一句我便知道他没变,或者说那个翻云覆雨的姬未已经回来,这样最好,省却我许多开导。
"起吧"我再次拉他,跪下表诚意算不得什么,我要实际的作为;"今日,入中枢从舍人开始,同时兼御前侍卫"我扫了扫他的表情徐徐的说下去,六品顶戴之于他还是第一次,不知他心中可服。
"谢陛下"他快速应允了,脸上依旧没有多少情绪,似乎一切顺理成章。四品变六品,这期间的落差不知道他是如何承受的,不过这落差原也算不得什么,一个区区顶戴如何比得过皇朝四大家族之一的姬氏的世袭爵位,他连那个都一笑置之,这也就不足为奇。
"暂时少露些面"我起了身慢慢踱到他近前扶了扶他的肩头"你精减了许多"
"谢陛下垂爱"他略一低头掩饰住几分尴尬,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半步,疏离感油然而生。我随意撩拨了他几眼缓了些许语气"他可提过朕"这话说来忽觉无味,竟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其实那个人的生死早已是预见得的,至于我与他、他与我的分量更是辨别不清,难道他还会有话与我?想想自觉可笑。
"有一句"姬未他应声轻轻呢喃,"不过是对臣说的"他的声调越来越淡似乎是完全陷入自身情绪中无法自拔。
"什么?"我疑惑的探究过去,那个人真的有留下些许?或许是对我的寥寥几语评价,不过那个人的心思难猜;有些时候我还真庆幸那个人的死,至少不用日日面对着他。
"他说‘俊乂若得超生当尽心臣侍于陛下'"姬未的声音波澜不兴的飘忽而过,却如骤雨凌栏激得我全身颤抖;‘尽心臣侍于陛下'?我如何不知他所说的那个陛下就是我本人,只是那个人竟能预见至此,我不知是该称赞还是该畏惧,烈啊烈你还真是难以捉摸。那么你也认为姬未这个人可用?或者这天下最知你者便是他了,可惜了这一对伯牙子期,到最后只能兵戎相见,不知道这心情又当如何?
"那你怎么说?"我饶有兴味的扫了扫姬未,我想我也许会听到惯用的那一套说辞,随后再衡量姬未一番,重新审视他存在的价值;不过事实并非如我想象,姬未轻叹了一声,半晌缓缓跪下"臣不曾应允"他语气依旧是平淡的,可我却知道这是发自肺腑,以姬未的为人,若自称真心我只一笑置之,但他这么说我竟笑不出了;"你现在反悔尚且可以"我尽量放慢了语调似乎在等待一个已知的答案,或者说是承诺更确切一些,我知道他会给我,就像他清楚他在我眼中的价值一般;姬未是个人才,但若是不能用就是废材,废材朕身边不能留也不会留,那么他还是要回牢里,再之后就要为他寻个罪名......
"臣不敢"他依旧跪着却将头帖服在我的脚旁,我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驯服的姿势,只轻轻一念他便可血溅当场,但是面对如此的他我却毫无下手的理由,故此我没有说话仅是静静的审视着他,房里有些窒闷,连彼此的心跳都历历在目了,最终还是我率先打破了沉默"不敢?这倒是实话了"话一出口说不清是愤懑还是讥讽,他似乎有些让我失望,却也给了我一个全新惩处他的途径,我抬起头不再看他,思量着宣郭步进来,却不想他又轻轻呢喃一句"所以臣听凭陛下"
"听凭朕?"我有些恼怒的俯下身去,挑起他的脸逼他的视线与我平行"好一个姬氏公子啊,朕更不知了"一抹刺痛在胸口漾开,我刻意忽略这之间不甘与恨怨,我怎么能忘,他再落魄也是姬氏的嫡子,姬氏的人岂是三言两语就打发得的?我的杀心已现,看来姬未他真的是不能留了。
"呵呵"姬未苦笑了一声,眉眼间有着说不出口的凄惶,他半垂下眼帘诺诺应了一声"陛下息怒,臣仅是姬未"他的腔调一字一顿,欲言又止,却暴雨倾盆熄灭我的万千烈焰;这一句大出乎我的意料,似乎我错过了什么,我竭力压下心头的叫嚣缓缓对上他的双眼"那么你想?"
"臣唯一的路就是该追随陛下"他话语在心头淡淡漫漾开来,似是无奈似是真心;"臣是被逐出家门的人,生不入门、死不归宗"他的唇角微微扬起颇有几分自嘲,却是句句发自肺腑。我有些心软了,我清楚自己不该这么逼他,如今的姬未的确只有一条出路,一个逆子、一个罪奴,没有我在后面作依托,他唯有一死;可是他真的甘心情愿么?一个曾经处在权力巅峰的人,一旦失势,将会被人弃之如草芥,这个少具异才,惊世骇俗的姬三公子当真肯放弃么?可是他若追随于我却必然要与姬氏势同水火,杀几个人算不得什么,可那些人若是他曾经的亲族子民呢?何况我知道迄今为止他从不曾背叛姬氏。
"那么,你决定了?"我依旧面无表情的开口,说我自私也好,说我冷酷也罢,我所求不多只要绝对忠诚;我若用他,他必须心无杂念,否则我将一败涂地。
"是"须臾他低低应诺一声如释重负,"臣舍不得这大好山河"他的双眼现出夺目的光芒,似乎有所期盼;我忽然记起父皇在时他随驾阅军的情形,蓝衣骏马,翩翩风范,竟比自幼历阵的涵淹摄人魂魄;及至后来那颤动心神的‘战时从军行'寥寥几语竟是天下将士之心,这等豪情壮志困顿于楼兰的确可惜,不过当初他是姬氏内定的继承人更不许从戎,故此空耗光阴。
"你、需留在中枢"我无力的摆了摆手,即便他已被姬氏逐出家门,可他曾经的身份在军界依旧是忌讳,而且傅氏与姬氏的人断不容他;"在朕身旁打理政务"既然他说实话我也就道出我的目的,彼此开诚布公日后便宜行事,虽不让他临阵,但日理万机的手段他还是有的,这样的人才中枢少不得他。
"是,臣明白"他恭顺的回过话来,言辞之间没有多少情绪,似乎是早已预见却又特意试探,也许仅仅是心存侥幸也未可知。
我这才将他轻轻扶起笑对他说"有些日子不曾与你说话,倒生疏了,今日得闲索性问了可想过住处?"我扫了几眼廊下,春往秋来,年华流转东殿的日子果然一去不复返,之前我还曾与眼前人在东殿把酒赏梅,不想今时竟是上阳宫听议朝政,造化弄人,容颜未老岁月却难从头,时过境迁竟生出几分惆怅,究其根源却寻不到端倪,难道有什么被我们同时遗漏?
"不曾"姬未无力的牵了牵唇角,既然被姬氏逐出家门自是无处可去,所谓富贵荣华不过是姬三公子的过眼云烟,天地之大竟无他容身之处;"先去孤介那里暂住几日"他看我审视着他便进一步言明去向,孤介的简兮的确是个寄居的好去处。他从狱中出来,对日日陪他在狱中买醉的南宫潏来说该是最先知道,想来现今或许已为他备下新酒洗尘,我竟没机会列席了。
"嗯,这样也好"我微微颔首,"你今日累了,先回去,明日再过来当值"今日先让他私下调整心情,想来那几个人定会拉他小聚,浅酌或者畅饮我却没分,此时忽然觉得如今的位子做得真不自在。
默默的看着姬未退下,我放松的软倒在榻上,倦怠油然而生,临朝这些时毫无片刻轻松与快意,况逢国丧,一切从简,纵有心跑马也恐乱了体制,连幼时的玩伴也都形同陌路,坐在此位没有半点自由,真不如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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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愿化长江水,共君万里斩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