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土名士
中国当代作家,自掏银子点头哈腰求到出版社出版"拙著"的可怜人,有;让出版社追屁股后面求告着"赐稿",作品杀青后印一本火一本,状态平稳地养活了出版社的正规军也养肥了盗版书商的大作家,也有,最大的两个:一个是余秋雨,一个是贾平凹,莫言、毕淑敏都得往后靠靠;虽说王朔每回火起来也没治,出版社动辄20万册的起印数,但此子从骨子里就没有对文学的执着,倒更像是一个习惯逃学的顽童,反观人家余同学和贾同学态度多好啊,尽管每回交作业都挨板子(姑不论这板子来自教师爷还是教室外的闲人吧),挨完板子回家里猛写,作业还超量完成、照交不误。在200X年度的"中华文学人物"光荣榜上,贾生荣膺"人气最旺的作家"称号,不是拿勤奋搏来的还能是什么?相比于贾生这样的优秀作家,王朔成了腕儿后更像个业余绑票的,三五年玩一票,过足了瘾便拍拍手走人,等髀肉复生、彻底闲腻了才再回山头有声有色地PK下一场。
每回面对贾平凹,都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的作品我印象最深、私心里替他列为一生代表作品的,一是那部让他从中国最正派的一个作家一夜之间"堕落"为最流氓作家的《废都》,一是早年刚出道时的商州系列;近十年的作品,尽管长篇短什要什么有什么,但鲜有能端到桌面上供奉两天以上的。
一
要谈贾生,《废都》是不可回避的。
一个出身贫下中农、先天土得掉渣的写家非要去学李渔之流去卖弄风月,不用想都能知道,那情景肯定惨不忍睹。说起来,写性,也是西北作家的一个通嗜。贾平凹的文字流不流氓姑不论吧,公认不流氓的、为人又忠又实的陈忠实先生,他写的《白鹿原》在获评国内某最高文学奖的路途中,是生生被要求把里面的性描写删改之后才被颁给了准入证的。
写性,同样是贾生创作的催产激素。一旦屏却与性相关的卖弄与情节,贾的小说就像被敲了七寸的蛇,软塌塌的没了筋骨。2005年第1期《收获》杂志有贾的新长篇《秦腔》的上半篇,看了二十来页看不下去了,倒是没有性,但叙事文笔太琐碎,有大部头的篇幅,却见不到文学大家的气象。如果是三家村没见过世面的文学发烧友这样絮絮叨叨尚可理解,名家高手的长篇写到这种地步,那就算完了。
这么说吧:不写性,贾生的小说就枯燥难读;如果尽可着写性,他的小说就彻底堕落了。眼下的中青年一代的记忆中,《废都》的阅读体验将伴随他们的一生。网友chenglangyue说:"《废都》是我看的贾平凹的第一部小说,那时我还是小学五年级吧。书中大量的性描写,看得当时的我血脉贲张,对我的心理人格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说不清好坏)。后来成人小说看多了,才觉得那真不算什么。可即使这样,《废都》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情节几乎淡忘了。"
跟性有关的文字,刺激一下神经还行,刺激得太多,就算是不让人恶心,时间长了也会发生病态。上世纪80年代开始识字的年轻朋友说起《废都》来,往往是一脸的仇恨,盖因彼时彼年龄段的朋友们不少是将《废都》当性启蒙读物偷偷趴被窝里攻读的。曾从网上看到一位朋友发表自己的经历:"那时候太小,对性还不懂,偶的妈妈不许看,结果偷着看了。那时偶十九岁左右,把书借来,不以为意,放在桌上,妈妈先行看过,严肃地说:‘好孩子不能看这种书。'偶最听不得这样的话,立刻半夜三更废寝忘食点灯熬油地看起来。看了之后,就是恶心。又过了几年,大概二十二三岁前后,有一天突然明白,自己厌恶读贾的小说,根本原因在于,他小说中的女性,常常作为男人的救赎工具出现,女性在他笔下,从来不是个体的有独立尊严的活生生的人,而是性的完美或者不完美的符号,是男人性欲的指向对象,这一点令偶压抑。"另有朋友跟帖:"你们女生看得头皮发麻是吧?嘿,偶也没看完。当时特讨厌这本书,几年后才明白,敢情人家就是要写一本当代‘金瓶梅'呗。可以理解。"
我对女权主义缺乏了解,但本能地感觉自己不是。尽管这样,也不认为女人就该是男人发泄肉欲或者救赎灵魂的工具。退一步说,如果是女人是男人的工具,那么男人也是女人的工具才对。 贾生的小说,实际上有一个套路:作者心安理得地让那些自私自利的男人先利用了女人的肉体来发泄肉欲,到末了再通过鄙弃女人的肉体来净化灵魂。有追捧 贾生的评论家一门心思地认定其作品大致是反映世相,描写世情。但是只要冷静想想,就算是所谓的反映世相世情吧,那世相未免也太狭小了,女人的一条三角短裤就足以罩住了,那世情未免也太偏颇离奇了,好像精液的气味飘荡在空气中,都已经成为空气的稳定成分了。我自己的阅读经历是:当《废都》洛阳纸贵之时,自己正处于猎奇欲望最强那一年龄段的末梢,结果看过半本,猎奇心理已经消耗殆尽,后半本是再也没耐心读下去了。
一次和朋友茶室对坐,吾友如此分析贾生的作品:"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作家因为欲望受到压抑而试图在文艺创作中得到感情的宣泄,作家的创作动因是‘性欲的冲动',文艺本质上是被性本能冲动的一种‘升华',可是看看贾先生,他哪里升华了?他在那里舞动笔头(也许现在是敲击键盘)作法,然后大叫三声‘变、变、变',凡夫俗女们都拭目以待,等着跟先生他一起升华呢,可是,喊声停下来,目光落下来,性欲还是性欲,器官还是器官,没有什么东西升华掉。"看着周遭茶客纷纷投来讶异目光,忙以衣袖急掩吾友檀香小口,遽语之:"不能再说了,这样太狠毒了。不能因为不喜欢人家把女人工具化,就用这样狠毒的话说人家。忘了电影《手机》上的费老怎么说的啦?--‘做人要厚道。'"
二
自己静下来往厚道的路子上去用力,想想,贾生刚出道时的商州系列,毕竟还是很好的吧,或者说,起码是很不错。不多想还好,一想倒勾起了说些题外话的兴头。
读了几十年的名家作品,脑子里一直有个挥之不去的念头,觉得一个作家或一个诗人,老拿着自己的家乡弄景儿,终算不上真正的文学高手。那情景就跟活到七老八十还没切断跟老母连在一起的脐带没什么两样。同样的道理,一个写手靠了自己生命本土的经历和风物来结构自己文章并装模作样张致出来的作品,充其量也高不到哪里去,但在一个文学巨子成长的道路上,却又每每起到撑竿跳选手那手中撑竿儿的作用,--韩石山先生在对文学爱好者的演讲中为初学写小说的发烧友支过招儿:可以先从自己的现实经历入手,在自己的真实经历上略加虚构,这样易于成功云云。商州系列产生于贾生出道之际,实在是命中注定的,正是那一时期那一题材的那批作品,垫高了贾生初入作家行伍的高度,使他具备了入伍资格。
如此说来,商州系列作品的好,是相比于贾生同辈作家的初入道作品而言,那是真好。刚入大学在外文系混日子时买的第一本贾生作品,就是一部长篇《商州》,封面上的隶书书名,写得极有味道,今日忆及,如在眼前,惟记不起是哪位先生的书法了。
三
刚开始读贾生的小说、散文,会觉得他的文字朴实无华,甚至会体味到一种秀丽的女性化气质在文篇里流动着。读得多了,明眼人就会发现,贾生貌似朴实的文字其实是"做"出来的,而貌似流动的女性化气质,大抵是琥珀中呈飞动姿态的幺蛾子,是死的,不动的。
这不奇怪。贾生主张文字要涩,许多评论家的嘴里也说他的古文字中蕴有美意,当然,在另外一些人看来,同样那些文字里却具有某些治感冒和过敏的药的副作用:服后使人嗜睡。
叫人嗜睡的文字,不是好文字。比如,他的一些小说中,倾向于用一些平淡的古语及一些让人感觉干涩的文字速度,像是古人吃下的一肚子五谷杂粮一直便秘到了21世纪,要多不爽有多不爽。为文之道,并不排斥涩滞的一面,但更高一些的境界是:干裂秋风,润含春雨,二美兼具。旧时金石家所谓"带润方燥"即同此理。或者,个中蕴意,不足与贾生言也。
平心而说吧,以贾生的文字在小说上花大力气,就像拿青萍剑的套路去舞关公大刀。我喜欢的几家小说作者,譬如王蒙、王朔、王小波三位吧,任取其一部作品,单看头一段就让你欲罢不能,非埋头看到尾不可,这里面既有作品结构之功,文字本身的魅力亦功不可没;贾生的文字,远未到这个境界,巴巴地去写小说,算是选错了行当。
贾生文字其实适合写随笔,干枯中貌似古意的文风,弄些禅意或仙风道骨进去,会很像样儿。但他又往往把劲用过了,把文章做到了极端,禅意或仙道之气也就不存在了。上过学的朋友对《丑石》一篇耳熟能详,里面堪称文眼的一句"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可以说影响了那一代受教育者的美学观,弄得沾过该篇东东的少男少女们面对大千世界、人间万千,一时不辨香臭妍媸起来。
贾生文字干涩的另一面,是神道儿。
2005年有一本书出炉,书名唤作《贾平凹谈人生》,是"青年作家走走""经过一段时间的攻心后,终于赢得了长达十天的畅谈"之后整理出版的一本对谈录。走走回忆说:"和贾的对谈似乎一直笼罩在诡异的气氛中,不仅因为他似乎对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特事件最为感兴趣,而且解释人生、命运的逻辑也都与之有关。贾平凹称自己有‘特异功能',夜里做梦,做到夜半起来小解,只要闭眼不让梦断,梦就不断......"
可以想见,这样的对谈情境中一定少不了燃上几炷高香,在袅袅篆烟萦绕下,于墙上揳俩钉子扯一幅阴阳八卦图。然后,主宾盘膝对坐(华夏古礼失传,可参考日本人的踞坐式),主谈者手执一柄拂尘,畅谈中少不了宣几声"我佛"、"天尊"什么的作为语助,神态仿佛赵树理笔下的三仙姑女士。谈到兴尽意酣处,还有一句画外妙音虽然文章里没写,但料想也断少不了,那就是: --"米熟了么?"
四
贾生喜欢并擅长给人测字,据其自言,是屡屡应验的。在老王看来,"凹"字其实笼罩了贾生这多半生的文学创作。
如果给贾生的文学经历画一个走势图,其基本走向恰恰是一个"凹"字:先是一个平顶的山头,那代表了初出道时的商州系列作品;然后是以《废都》一书一下陷到了海拔很低的深谷;再往后陡然升起的又一个山头,便是现在进行时态了。只是这现在时态的高峰,已经不是他拿文学创作来说话,而是这十几年写两笔软不叽叽的毛笔字,兼描几幅裸女的出浴图来搏出位,捎带着卖个不菲的润笔费,这一切的后面自然都由那一副摆出的当代大名士的派头硬撑着。只可惜,这后一个山头又是一个平顶的,看贾生这些年的字和画,没有丝毫进步的苗头,信然。
事关名士这一当代的稀罕物,不能不认真从头说一下。《世说新语.任诞》载:"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其实读《离骚》与否并不是铁定的标准,晋代名士约略要做到以下几项:吸毒(寒食散),宽袍大袖,喜欢谈玄,对国计民生不屑一顾。后来到了民国,留着长辫儿、喜欢小脚、论证只有孔孟能救中国的辜鸿铭老爷爷是名士,穿着西装、号召消灭汉语、恨不得像杰克逊那样植皮儿的刘半农叔叔也是名士。当下的名士,基本需要具备的符号不必这么邪门儿了,在老百姓眼里,一个人有些名气,譬如是著了名的作家吧,在写作之外再会些琴棋书画之类,不妨再显摆显摆会打卦会测字的玄乎劲儿,顶多在下巴上蓄几根稀疏的黑胡须,平日里自我培养些"风流不下流"的生活作风,也就差不多了。而我们的贾生在文学上出道以来,视其正业之外的举止,愈发显见的是当代一大名士也。名士书画与美院科班出身的不同之处,就是可以彻底不知传统书画基本功为何物,尽可着搦管毛笔在上等宣纸上任性涂抹,题材以和春宫画打擦边球为佳,再撰几段四六不通的四六文抄上算作题跋,就完事啦。
关于贾生的书画,这里可作一延伸,2004年上半年的东方网有一则关于贾生画展的报道:
"贾平凹为期9天名为‘长安男人'的书画展近日在西安何香凝美术馆落下帷幕,有观众认为贾平凹的书画是‘国画版的《废都》'。贾平凹对此表示不以为然,称其书画与文学作品没有必然联系。
"9天来参观者仅600人左右,但却引来颇多微词。因为画中人物大多赤身裸体,题材敏感。如《裸竹》画的是一裸体女人双腿张开躺在一片竹子下,《乡间大炕》则是一对裸体男女相拥躺在炕上,这令不少带着儿女观看画展的家长倍感尴尬。记者问贾平凹想以此种艺术语言表达什么,贾平凹称:‘绘画对我而言本来就是玩玩的事情,和我的文学作品没有必然联系。观众对我的画大可不必如此较真,更不必因为我画了几个裸身人体就要和《废都》联系在一起。'贾平凹在深圳所办画展也因其内容而遭到了当地观众与媒体的冷遇和质疑。但贾平凹自己认为比较成功,‘观众总体反响还可以'。当记者委婉地问起当地是否有观众不太理解或者有其他看法时,作家的好心情被一扫而空,似乎有些愤怒,又有些不屑:‘嗯,有啥看法?没看法。'"
且不去说古代士夫文人赏玩的上品春宫画是否注重清雅之致,贾生的裸女画最大的问题,是承袭了古代文人性喜狭邪的臭毛病,骨子里缺少对女性的尊重,而在人物形态及墨色表现上,又堪堪秉承了自己的散文代表作《丑石》的美学理念,一味在拙和丑上用劲。看他上面的数番表白,虽是当代名士,终脱不了陕北农家子弟的憨朴本色,可发一噱。
中国的文化现状是:贾生的文章依然好卖钱,不妨排列组合N次重复结集出版;贾生的字和画儿依然好卖钱,虽谈不上笔精墨妙,终归披了张"文人画"的皮儿。毕竟,贾生有幸,生在了这么一个赢家通吃的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