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之则怨

半大不小的时候，没出息，跟女生吵架，喜欢背《论语阳货》里的话给那刁蛮的小女子听，"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就是被人家哭着告到老师那里去，也不怕--书上就是这么说的。现在则对孔老先生后边的这句话更有兴趣，"近之则不孙（逊），远之则怨"。想来这位圣人老先生年轻时吃过这样的苦头，若只是对弟子们煞有介事的泛泛之教，他很可能把语序变成："远之则怨，近之则不孙（逊）"。没错儿，人之间，确实是先有近，后才能有远，没有开始的亲近，便滋生不了后来的疏远，作为对亲近的否定，疏远永远只能以亲近为前提。

作为"女子与小人"的臣妾们，一蒙大人君子的宠爱，多半是欣喜若狂，悉心相对，只恨不能今生舍身以报，来生还续前缘。可是爱恋之情的本性，常常要求爱恋双方人格地位的平等。闺房嬉闹和私下玩笑间，臣妾们的些许放浪，可助情趣，自然无妨。倘有实心眼儿的臣妾，得了些许和悦的颜色，还真就以为女子小人可以跟君子平等了，一不小心，就打铁的看错了火候，撒娇的没看清君子的眼色，放荡的荡错了时间地点，那便是乱了规矩、惹了祸事，就是"近之则不孙（逊）"了。

到了激情过去，爱意阑珊，色尚未衰，已见弃逐的时候，女子小人们怎能不顿起哀怨，甚至仇恨满腹？一下子打"春从春游夜专夜"的高峰，被抛到"弃置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的低谷，女子小人们又如何像个君子一样，做得到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结果，君子爱恋消逝之处，正是女子小人恨意陡生之时，这就是"远之则怨"了。

女子小人们无论因娇宠而不逊，还是由疏离而生怨，对他们自己的身心固然没好处，更严重的是有害于君子们修身齐家乃至于治国平天下宏伟事业。既然是"近"还是"远"，主动权是操纵在君子的手里，因此，任重而道远的君子们，从小就需要不断地注射一种叫做"礼"的防疫疫苗，这样他们就能根据礼的要求，跟女子小人们保持不"近"也不"远"的恰当距离，不逊和怨恨，这两种负面情绪也就无由发生了。

那些从小就能及时、定期注射"礼"之系列预防针的君子，他们能把各项符合中庸之道的繁琐规矩，都溶化到血液里，落实到行动中。据说，炉火纯青的君子，即使跟妻妾们睡觉，也会根据礼的规定，按照尊卑长幼来排队队分果果，这就是所谓的"贯鱼之序"。从生理角度说，贯鱼之序有利于君子们广生子嗣，从心理角度说，贯鱼之序有助于家庭的和睦整饬。在男人可以同时拥有几个老婆的幸福年代（当然，更可能是不幸时代，谁知道呢），这一规则听上去确实好处多多。

然而贯鱼之序，毕竟是教人用不爱来预防爱的痛苦，用无情来扫荡有情的烦恼，且不说女子们是否情愿乖乖地做鱼等着被排序，就是君子们恐怕也很难摒除个人好恶对女子小人们一视同仁。

等到了女子们不再需要拿婚姻跟男人们换取饭票的时代，从前只限于君子一方的宠爱，就变做了男女双方的相互爱恋，用来消灭不逊和怨恨的"贯鱼之序"，也就彻底没了市场。可是平等爱恋的双方，在爱得太深、靠得太近时，也还是易生嫌隙，平衡感不好或者把握不好方向的人，这种时候一个不小心，就会从热恋的风头浪尖上一头栽下来。而且，两个人一旦恋了爱了走近了，除非打算分手，否则就算累了困了想清静会儿，也很难再远，"远之则怨"这条规律，此处依然适用。

（摘自王谦随笔新著《WWW.快乐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