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小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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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曲非上班刚跨入市政府大门的那一瞬间,被两个陌生男人挡住了去路,其中一个拿出了证件,我们是机要局的,请跟我们走一趟。曲非有些惊讶,瞅了瞅眼前这两个表情严肃的男人,也没多说什么,就随着他们上了一辆白色的公务车。尽管他从来没听过机要局这么一个机构,不过他想,只要是组织传唤,事情就错不了;至于机要局嘛,看来是一个上级部门。
公务车像一间密不透风的白色房子,一路静静行驶。对于空间位置的变化,一开始曲非心里还是有一些底。可公务车不断改变节奏,时快时慢,时曲时直,彻底破坏了他心中的秩序感;最后他便完全搞不清东南西北了,索性闷头不语;一切都是上级的安排,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胡思乱想。
大约半个小时后,公务车驶入了一道由持枪武警把守的铁门,拐了一个弯后,陌生男人身上突然响起了手机铃声。他俩开门下车,一个靠在车头上接听电话;另一个则望着打电话的人,同时掏出一个银制的打火机来摩挲,似乎打算抽烟。坐在车内的曲非打量着眼前这两个陌生男人;他们皆西装革履,举止严谨,一身肃然,那种政府公干的派头十足。忽然他有了新的发现,在两个陌生男人蓝黑色西装的领口上,分别戴着一枚镶着金边的红色徽章。只是由于徽章太小,他有点看不清上面的图案。他想那应该属于国徽之类的什么东西,联想到刚才进门时岗哨刺刀上的寒光,他心里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想必这里就是所谓的机要局了吧。 这时,那个接完电话的陌生男人来到车门边:我们先去处理一件要事,你就呆在车上,需要提醒你注意的是,不要与任何人说话,明白吗?男人平静的语气里透出不容分说的坚定。 我不是十分明白,不过既然二位有事,那就请便吧。 有些东西是不需要弄明白的,一切都是照章办事。好了,就这样。男人按了一下手中的摇控板,车门上那道茶色玻璃便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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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非目送着两个陌生男人进了对面的办公大楼,公务车封闭得太严实,他不是很适应。不过眼下自己唯一要做的,似乎就是等待两个陌生男人办事归来,只要到了机要局的某个办公室见到某个人后,事情就会了然于怀。就好比上级来视察某个部门之前,要经历很多程序一样,一切都早有安排,自己大可不必多想什么。这样的思忖使他完全安静了下来,手掌像平素开会那样搁在膝上。这种坐姿他一直保持到中午时分,胃肠的蠕动让他若有所悟,看了看腕上的表,十二点有余;这两个陌生男人离去已有三个多小时了,难道他们又接到了电话,在处理这件事之前,需要去处理其他事情?嗯,看来最好不要去想这样的问题,因为不管这两个陌生男人是不是接到了什么新的指派,都是公务的一个程式,上级的布置与自己又有多大关系呢!想到这些,他便突然觉得这逝去的三个多小时无足轻重。按照平时在单位里缓慢的工作节奏,一小时仿佛可有可无。至于饥饿嘛,那就更微不足道了。
就这样,曲非一直心平气和地坐到暮色合闭的下午,车窗前人影的晃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观察了一下这些从办公大楼内鱼贯而出的人,突然意识到,这是下班的时间。看来,这两个陌生男人在半个小时之内也必然会回到车上,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于是他开始闭目养神,因为在单位上,冗长的会议报告结束之前,他总是保持着这样一个良好的习惯。但是这一次等他睁开眼睛时,已是第二天早晨七点左右的光景。他有些迷糊,看了看表,竟然分不清是昨天下午还是今天上午。面对冷清和萧索的气氛,他不禁有些哆嗦。忽然在不远处,他发现了橘黄的灯光和白腾腾的蒸汽;那应该是公务机关再熟悉不过的食堂了。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有点倦不可支,饥不胜寒,便推门下车,缩着脖子来到食堂的窗口下,要了乳白的豆浆和热烘烘的馒头,蓦然一惊,这应该是早餐常备的食物!在付钱的同时,他问了问一身白袍的厨师: 师傅,您们晚上也卖豆浆和馒头吗? 晚上?青光白日的,哪来的晚上。 曲非心里有底了,其他的问题不便深问,就灰溜溜地回到车上,一边咀嚼食物一边透过车窗打望拐弯处的铁门,虽有茂密的树枝遮挡,但门岗刺刀上那凛凛的亮光还是反射到他眼里。从昨天到今天,执勤的哨兵好像也没有动弹过,这让他感到了些许欣慰:既然快到了上班时间,那么最多再等一个把小时,自己就会再次见到那两个陌生男人,所有事情总会有个了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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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曲非在白色的公务车内又等了整整一天,结果情形与昨日大体相同。这让他渐渐感到不安,便开始全神贯注思考事情的原由:自己为什么会被一辆白色的公务车里的两个陌生男人带到这里呢?他想,肯定是自己曾经做过什么错事,或有过什么污痕,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因为事情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别人错了,二是自己错了;那么机要局的两个陌生男人会做错什么呢?这个问太深奥,他发现自己即使有再强的逻辑和想象力,也无法把这样的问题想透。于是他便开始反省自己的错误,自己在单位干了二十年,一向都是勤勉奉公,恪尽职守,好像并没有什么可以让同事或领导揭短的地方。然而,这样的结论并不能让他满意;很显然,这只是一个大致的评价;人的历史是由无数细节构成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在社会这个大世界里,谁都会沾上那么一两点污渍的。为了便于回忆,他梳理出了一些关键词,比如,迟到、早退、目中无人、自由散漫、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等等,然后就这些关键词逐一对自己进行人格分析,仍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这怎么可能呢?肯定是潜意识在作怪,唉......人啊,真是世界上最伪善的动物!他祭出了最后一招,开始对自己实施催眠。
他闭目垂首,把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让思绪在那逝去的幽暗岁月里漫游,终于触及到了一个污点,那是十多年前的事,那天下午下班时,他按惯例一成不变地坐公车回家,途中车子出了点问题,整车的人不得不在路上眼巴巴地等待另外的公车。曲非觉得自己只要再走十多分钟的路,便会安然无恙的到家,所以就拐进了一条小街,不料,被一个正在街边兜售光碟的男人缠上了。男人的口气神秘而阴暗,说手里的碟子就是当时被炒得沸沸扬扬的某艳照门事件,涉及到一些高官群体买春的个案,是在高档酒店里用针孔摄像头偷拍的。男人一脸的猥琐让曲非心里有些发毛,干脆付了钱一走了之。
晚上曲非做完所有事按时上床就寝,突然想起了自己买的光碟,反正没什么事干,索性就看一看吧。他把光盘塞入影碟机内,屏幕上出现的画面并不是所谓的艳照门事件,而是一个日本女优在浴池里自慰的过程。他的视线不知不觉就被粘住了,心跳和呼吸似乎也停止了,这种令人窒息的状态一直持续半小时后电话铃响起,他才倏然一惊,起身去接电话,可听到的却是异常清晰的忙音。愣神之际,忽然发现自己的窗帘竟然没有合闭。他像做了贼似地奔到窗前,哗的一下拉上帘幕,同时灭掉灯光。也就在这一瞬间,透过窗帘的缝隙,他突然在一扇窗户上看见一个女人洗浴的影子。虽然有窗帘的遮挡,但那姿态仍然像皮影戏那样活灵活现,只是距离稍远了一些。他轻轻推开窗户,察看了一番窗外的情况后,便像猫一样越过窗台,借助墙壁上的水管及其他可搭力的地方,一点点靠近那扇透亮的窗户。
深秋夜晚的雨水像淋浴器上细细的水丝一样,浇透了他的全身,他觉得那些挂在自己头发和眉毛上的水珠,全都顺着脖子钻入了身体里,停留在了两股之间,以及凉滑的大腿上。这让他很是躁动不安,饥渴难耐。当他抵达那扇窗户下时,竟呼呼地喘起粗气来,因为他清楚地听见了屋子里传出的哗哗的声音。他把眼睛贴在了窗户细小的缝隙上,却一不小心,脚下一溜滑,差一点失手掉了下去。尽管他的手死死扣住了窗台边缘,但却在玻璃上弄出了声响。他吓坏了,蜷缩成一团,屏息躲在窗台下。这时窗户开了,他陡然觉得自己的手裸露在了光线下。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喊叫: 啊......有人...... 他吓坏了,慌忙沿着来路摸回去,暗自庆幸这暧昧的雨夜可以抹去很多痕迹,包括女人的那一声尖叫,似乎也溶解在了淅淅沥沥的雨水中。但事隔几日,他回想起这件事时,不免有些后怕:一个一向严于律已的正人君子、克勤奉公的政府公务员,竟然以那样的方式窥视一个洗澡的女人;要是那个女人尖叫在那天晚上大白于天下,他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随之而来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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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机要局的两个陌生男人就是冲着这件事来的,因为女色这个问题向来是一把锋利的尺子,在政府机关,一个公务员不管有多么鞠躬尽瘁,只要一沾上这个色字,前程就会毁于一旦。想到这里,曲非不禁觉得两个陌生男人回不回来,已经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自己有必要把这件事写成一个详尽的书面材料,这是对自己负责,也算对组织有一个交代。但是手里没有纸和笔,这让他有些犯难了;看一看天色,已是麻麻黑的傍晚时分,对面的办公大楼上亮着几盏莹白的灯;在机关单位,加班加点草拟会议章程或整理领导讲话,早已司空见惯。这样一个时段,街上的文具店还不会打烊歇业。于是他推门下车向铁门走去,刚跨出两步,哨兵步枪上的刺刀使他突然惊悟:自己从这里出去后,还能从这里进来吗?如果哨兵让出示证件怎么办?那两个陌生男人事前不是打个招呼吗,不要与任何人讲话。应该还有另一道内部人员熟识的小门吧?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他调转方向绕着办公大楼走了一圈,果然在一狭窄的楼道处,发现了一扇挂着铁链的小门。他取下沉甸甸的铁链,推门出到街上。他想必须在这道小门上锁之前回来,要不然的话,自己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难回到白色的公务车上。所以,心里很是焦急的他一点也不敢耽搁,在附近小店买了笔和纸后,迅速回到车上。
就这样,在这辆白色的公务车上,曲非开始了一段特殊的忏悔生涯,在描述事情的前后经过时,他要做的就是客观的呈现每一个细节,面对真实和罪咎,自己一点也不能怯懦。这样的想法让他变得专注而虔诚,殚精竭虑,他甚至已忘记了日常生活的需要,每天只在晚上下车来,去食堂打点剩菜剩饭。夜深人静的时刻,他更是狂热,一笔挥下来便是几十页。这种欲不能状态一直持续到十几天后,他买的两大本稿笺全都写得满满当当,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筋疲力尽,倦怠不已。不经意中在后视镜里瞅见了自己的模样,竟然是蓬头垢面,胡须横生。自己正值旺年,怎么一下子就老成了这副模样!他呆怔了好大一阵子,才摇摇头叹出一口气来。想起自己平时在单位保持的那一副整洁干练的风度,他觉得接下来必须做的事,就是理发和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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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非轻手轻脚来到那一扇小门前,发现缠绕在门上的铁链已挂着一把大锁,抬腕看了看表,晚上九点的样子。他想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到理发店去,便贴着墙沿走到一片树丛里,有一棵梧桐树的枝桠伸了很多在墙外,他连想都没想,就抓住树杆向上攀爬。不料,梧桐树枝喀嚓一声折断了,他失去了重心,哗哗地掉了下来,弄出了很大动静。 谁?站住! 他听到了岗哨的呵禁,慌忙借着树丛的遮掩,向更幽暗的地方窜去,不知不觉中来到办公大楼的后面,一看门是开着的,便顺势钻入了办公大楼,上到三楼,忽然听到楼下的人喊: 有人进了核物理研究所,快报警! 不是机要局吗,怎么会是核物理研究所呢?!曲非大惊失色,这可是国家的保密单位!他一时不知所措,懵头转向地在昏暗的大楼内瞎闹一阵。这时他听到了叮叮咚咚的上楼声,并看到了折射上来的强烈的手电光。他感到自己已无处可逃了,便钻出了窗外,像壁虎那样紧紧贴在墙壁上。可是不一会儿,楼下乱七八糟的手电光便射了上来,很快他便暴露在了惨白的光线下,立即召来了一片喊杀声: 快看,他在那儿! 没错,就是他! 快下来吧,不然就开枪了! 曲非仍然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位置在十几层的高楼上,楼下的人不过是瞎乱起哄,唬唬人而已。这个念头刚一掠过脑际,枪声便响起了,他像自由落体那样掉了下去。下面的人顷刻围了过来,把所有电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其中有人诅咒道: 奶奶的,折腾了大半天,原来是个小蟊贼,老乞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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