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这家咖啡厅之前我捡到了一张身份证。它湿漉漉的,陈旧而肮脏,被丢弃在咖啡厅门前的石板路上。它看上去比我的心情更加糟糕,比这小雨簌簌的天气更加灰暗,它就是一片茅坑里那张浸了黄色液体的厕纸,它就是一瓣垃圾堆里那片爬满了臭虫的烂菜叶儿——可是,我愈加想用难听的词儿表达出我对它的厌恶,我却愈加强烈地想把它捡起来瞧瞧。于是,它现在正丑陋不堪地躺在我面前的咖啡桌上。 很显然,咖啡厅里的雅客们,对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手里捻着一张污浊的卡片十分不解,不屑和鄙夷。我路过他们的时候,他们在我的余光中皱紧了眉头,连鼻子都捏了起来,赶忙往座位里面缩了去。这时,我原本沉闷的心情竟突然好了起来,觉得可笑,甚至洋溢起了打算跟这些躲着我的人们开开玩笑的念头——如果我愿意,或者,如果我准备完全摘掉“道貌岸然”的这个帽子,那么,我就可以潇洒地一挥手,把那张漂亮的塑料卡片扔到某位女士的身上去。 可是我没有,我不能,我仍然是一具安守本分的懦弱不已的臭皮囊。我能感觉到我的心中洋溢起那种滑稽的想法的同时,我的面颊和任何一个正常人一样变得绯红,而且滚烫,我想在座的人们一定会误以为我刚喝了最烈的酒,是的,我从服务员小姐的眼中读出了这种异样。 于是,为了她在给我点餐的过程中,能够依旧保持这个行业本应保持的那份愉悦,我把捡来的卡片往桌子里面挪了挪,接着用一个咖啡杯挡着——我觉得她应该看不到了,可她并没有露出我所期待的笑脸。我有些无奈,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才能让我面前这位漂亮的人儿,像其他的服务员一样,对我绽放出一朵媚人的花朵。然而,她却把我的注意力,全部理解在她那手中精美的菜单上——是的,它漂亮极了,它就是一张艺术馆里那幅毕加索的名画,它就是一幅敦煌石窟里那面色彩绚丽的老墙。然而,我愈加想用盛情的词儿来赞美它,却愈加显示着我对它的索然无味。 我和我的服务小姐面面相觑地对视着,各自的眼神中都流露出莫大的茫然。这种对视拉远了时钟上分针与分针之间的间隔,我们陶然忘我。这个过程中,我们的嘴唇也在轻微地颤动着,做着一种准备张启的动作。然而,始终没能蹦出一个字来。世界此刻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却又因对彼此注意力不同的理解而相互分隔,空气的流动成了唯一的交流,竭尽全力。 这种无效的努力带了接踵而至的绝望扑面而来,各自的眼神忽然像两枚陨落的彗星逐渐暗淡下去光泽。她的眼神终于从我的脸上移开了,她不再抱有冀望,低着头沉默地离去了。我没有看她朝别人走去的背影,我觉得她的失落像一片寂寞倒在了我的身上,我为之一颤,心中不忍升起难过——看来,我伤了她的心了。而我,也为此伤心了起来。 咖啡已经开始冷了,苦涩的味道在我的口中像冰渣子一样翻动。我觉得流经咽喉的液体几乎掺杂了血丝的腥甜。这种味道使咖啡变的立体而生动,血液似乎像赋予人体一样赋予了其以生命——它活了起来,像一条江河在我的身体内部欢快地奔腾。我突然感觉自己成了一块儿碳,全身漆黑而隐霾。我努力回想自己遇着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事件,却一点线索都没有。然而,浸满了咖啡苦涩的身体,再也愉悦不起来。最终咖啡完全消失温度的时候,我的注意力才又落在了已经被我遗忘的那张卡片上。 它的塑料外壳上的脏水,在咖啡厅里温暖的气流下此时几乎快干了。而其所蒸发出来的空气分子像一层淡淡的白色烟子把它笼罩着。这烟上浮进了我的鼻孔,那是一股馊味儿,就像一只在肥皂水里泡烂了的臭袜子。但奇怪的是,我却并不十分肯定这味道来自那张丑陋的卡片——我觉得它是冰冷的咖啡的味儿。相反的,当我把鼻子凑到卡片上去的时候,它竟散发出了一袭绵长的浓香。这时我突然又快活起来了——也许,在座的雅客们喝下的不过就是一杯杯某位漂亮姑娘的洗脚水,而我,则捡到了一张真正流溢着馥郁气息的“贵宾卡”。于是,我兴致勃勃地拿了起来仔细端详它。 尽管我用柔软的餐巾把它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可仍然无法辨清塑料外模里面的信息。除了能够看出陈旧不堪的“身份证”三个字,其他的内容一片模糊。我既不知道其主人的名姓,生辰和住址,甚至,连这张卡片的发放单位都看不清,或者,我是否能够猜测其主人或许是个外国人。不过,那人的相貌倒还能看出点轮廓。我觉得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猥琐的男人。瘦长的脸型上留着一抹没刮干净的胡子,眯成一条线的狐狸眼里不知道正盘算着什么坏主意。他一定喝了酒,而那个给他摄像的则是个女人。 哦,真是个可怜的人。 我低声哩喃了一句。他或许曾经富有,还可能是这咖啡厅里的常客,然而,他受了生活和女人的欺骗,从此变得潦倒,是的,我觉得他就像经历了一部曲折的小说那样经历着他注定悲哀的人生。没有了西装领带,没有了香车美女,他只是一个流浪汉。可能此时连一杯热牛奶对他都是一种奢望,而曾经海誓山盟的女人呢?大概应该正在某位绅士的身子底下尽情地享受着野兽的游戏。是的,对于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他,同样能想到,甚至比我想象的更加具体和生动。于是,我又从这张可怜的面容中读出了愤怒。这愤怒几乎快摧毁他仅剩的理智。我觉得他可能会冲到镜头后面扒光摄影师的衣服,或者,他会拿着石头砸碎某个店面的落地窗户。 哦,真是个可怜的人! 我几乎要大声叹息出来了。但为了不再次引起骚动,我把它含在嘴里,用冰冷的咖啡又送进了肚子里去。把卡片放在桌子上的同时就像放下了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我把脸别向窗外,打算就像忘记多年未归的故土一样忘掉它,然而我愈加迫切,却只能愈加使我仿佛回到故土不愿再离去一样停留在这个故事上面。它就是童年记忆里的那口锈迹斑斑的铁桶,它就是老墙根儿里的那块儿破砖头,尽管我竭尽全力来表达对这些事物的不堪回首,却只能显示着它们在脑海中的无法抹除——此刻我无比同情起那张卡片的主人,甚至多于同情我自己。窗外的小雨还在下着,我突然觉得他是一位在雨中赤裸着上身的铁匠。我不知道他正在打铸什么,形状诡异——这时,我忽然看见了街对面某家夜总会门外墙壁上张帖的大幅海报。 我看不清海报上写着什么内容,画面显得夸张而令人震慑。整个背景是鲜红的血色铺染开来,上半部分则是一团黑色,像一个螺旋体的旋涡,由外而内吸引进去。又像一个洞口,深不可测。或者,它就是一株狂野又绝望的植物,红色的茎脉上蓬勃着一颗漆黑的花朵。我觉得它是从无名铁匠的滚烫锅炉里长出来的,显得坚毅而强大,它就是铁匠奋力打铸的那个诡异之物。它是如此坚硬,漆黑而冰冷,我觉得它能要了我的命。 这时我意识到那位潦倒的铁匠,如果真的会去失去理智地尽情发泄他的愤怒,他需要一样工具。这样工具有一根细长的管子,它也是黑色的,和它顶端的洞口一般黑。这个洞口又像一只眼睛,冷峻地搜寻着它的猎物,如果铁匠愿意,轻轻一动手指,洞里就会飞快地冲出一只轻盈的鸟儿,扎进对象的心脏深处,血花绽放。 哦,我感觉冷了。 我这样对自己说,接着用臂膀环抱住自己。咖啡厅里暖气四溢,可是我仍然感觉冰天冻地。这种冷是从我的脊梁后面冒出来的。从我屁股上端的椎骨头儿开始,沿着脊椎一路上攀。它就是春天里那片最旺盛的青藤,一直缠绕到我的脖子。这种冷把我冻住了,一动不动——我不敢动了。我的身后有一只眼睛,一只黑漆漆的眼睛,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也许,桌子上那张身份证的主人正坐在咖啡厅的某个角落?我想起来了,他一定十分憎恶像我这样衣冠楚楚的先生。 哦,是的,我该怎么办呢?我知道不管我作出任何解释都将是一种枉然,比如“我不想伤害你”,再比如“我会把你想要的都给你”等等。他不需要,他什么都不需要——他只是需要一种平等。于是,我很自觉地做出了一种愚昧的举动:我把纸巾铺在腿上,然后舀了一大勺咖啡泼了上去。咖啡在纸巾上渲染开一片奇特的图案,我没有去注意它的形状,我只是感觉大腿冰凉,只是觉得——我们现在终于有了一丝相似的地方。 哦,我感觉冷了! 咖啡厅里的电视中突然播放出了一条关于某场凶杀的新闻,它令我一怔。这时我觉得我有必要把我的外套都穿上了。我没有转头看,以为服务员会马上换掉,然而却被一位雅客叫住了。于是,人们开始在我的意料之外全神贯注地去关心那血腥四溅的场面。我并不想用耳朵把这场凶杀记录下来,它的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愤怒了,有人死了,而更多的人则在被这其中的惊险刺激所吸引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猛然联想到了我的“铁匠先生”——我觉得是他。 于是,身份证上的面容的身份开始进行了质的转变:他谁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凶杀犯。他在那模糊斑驳的塑料上笑了,得意洋洋。是一种张狂,痛快以及藐视。我觉得他并不是对我一个人笑,而是对着这里在座的每一个人。而人们唏嘘的声音在这笑声面前是显得多么脆弱不堪。这时丑陋战胜了华丽,而华丽的外表在这颗坚硬邪煞的灵魂面前是那样颤栗和畏惧——已经不是我一个人冷了,整座咖啡厅的温度都已经降了下来。我看见自作镇定的人们的眼中,写满了闪烁不安的动荡。如果地上有洞,他们一定愿意钻进去。他们不再害怕拨乱了头发,弄脏了衣服,不再害怕自己的脸上满是泥巴。他们要躲避那只扎穿心脏的鸟儿,就像躲避我桌子上的这张肮脏卡片。 我再次拿起身份证,出神地仔细地盯着那张漫漶掉的面庞。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咒骂起它的主人,就像每一个正常人所用的那些尽可能污秽的语言——你这个眉目狰狞的混蛋,你这个下流龌龊的流氓,你这个万恶难赦的恶棍!可是,可是我骂的愈加用力,骂的愈加用心,我的内心却愈加舍不得再丢掉它。我对它的痛恨却增加了它对我的可贵。我为此哭笑不得,咬牙切齿。甚至要开始怒火了。 我想一把掀了桌子,把咖啡杯用力地在地上摔碎,尽情地看着它发出欢快的破碎声。何必还要在这里正俨经坐呢,我甚至想脱光了衣服裸着出去。然而,我没有,我不能,我说过了,我仍然是一具安守本分的懦弱不已的臭皮囊。所以,我只能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剩下的冷咖啡,任凭苦涩在血液中压抑地奔腾不息,然后面带微笑地走到服务台前愉悦地掏出我那鼓鼓的钱包——我依然愿意竭尽全力来用世界上最美好的词汇去赞美钱包里的那些纸币,就像赞美我的可敬可爱的老母亲。然而你也知道,我并不能够与我的老母亲和平相处,是的,我对她的老迈和愚蠢讨厌透了。 一杯咖啡的工夫,诸多矛盾的念头搅乱了我的神经。我觉得糟糕透了,比那浸了黄色液体的厕纸更加糟糕,就像在座的雅客们嘴巴里的咖啡一样——我几乎想哭了,可是先前我的那位服务小姐突然跑过来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的手上拿着一张破旧而丑陋的身份证,气喘吁吁,脸上红扑扑的,带着一幅既焦急又欣喜的表情对我说道:先生,你的身份证忘记拿了。 可是当她递给我的一瞬间又定住了,瞳孔突然放大,似乎刹那间想起来或者是发现了什么令她颇为惊异的事情一样。她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然后扭头看了看柱子上挂着的电视。可是上面现在什么都没有,已经关了。她又转过头来望了望我,接着反复地看她手上捏着的身份证,不动了。许久,她伸出手来指着我,另一只手则捂住嘴巴。这时,已经有不少人聚拢过来了,大家都充满期待地等着她说话,我也像先前一样茫然地望着她。我觉得她窘迫极了,甚至有几分手舞足蹈的味道,似乎脑子里一片空白而无法找到一句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她的想法。最后,她终于缓过了神,露出了一种因尴尬而显得古怪的笑容,指着我大腿上的咖啡印迹叫了起来。 哦,先生,那是什么东西? 这时我才仔细地打量起腿上的那片潮湿。这个图案令我想起了街对面墙壁上的那幅海报,然而比其更加夸张和扭曲。我觉得那是一只漆黑的鸟儿,从我的心脏里飞出来的,在大腿上悠闲的栖息。我耸了耸肩膀,露出温温尔雅的笑容,从我的服务员小姐手中拿过了身份证,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推门走了。 嗨,美人儿,忘了它吧,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只是一把用来自杀的枪。 ※※※※※※ 我是一个不知如何言语的人,于是只能将言语书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