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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人物]60 老党员
(小说) 江北川
1969年冬，十七岁的我随哥哥插队到离樊川镇五里外的东汇公社丰家庄东风队，被大队革委会主任文礼安排暂住在"麻子"家的堂屋里。麻子大名殿梁，人们却不叫他殿梁，不是喊他麻子就是直呼其"老党员"。老党员已年过半百，中等个头，身子骨仍很结实，紫铜色的皮肤，脸上有为数不多的零星碎麻子，方脸高鼻，有男人气概。他儿子援朝很小，才十几岁，还没有我大。 我们的劳动工具大锹上了拐、叉子斟了柄、畚箕系上了绳，一切搞停当，天也黑了。老党员他们父子煮的粥，我们兄弟俩也煮的粥，刚吃罢吃晚饭，就有人来了，原来，老党员家的堂屋就是队上的会议室。会议第一项是全队劳力集体向伟大领袖作晚汇报，接着会计读报，最后，队长讲话才散会。 下乡第一晚，怎么也难以入睡。我便索性没话找话说："老党员！" "嗳！生地方睡不着啊？" "嗯！人家喊你老党员，你哪一年入的党啊？" "哪一年入的党啊？全大队，就是全公社也没得人入党比我早。全江都县这个牛B我们就不吹了，呵呵！" "真的？" "当然真的啦！我1941年就是正式党员了。" "哦！你是老革命啦！怎么没有当干部？" "我恨的就是不认个字啊，唉！小徐，不早了，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工呢。" 第二年三月，队上用上级安排的部份红砖、大瓦、木材为我们四个知青盖了三间两披土基墙、瓦脊草檐的房子。近半年的朝夕相处，老党员陆陆续续向我们谈了他的过去，与普通老农没有丝毫区别的他，竟然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 父母早亡的殿梁从小跟叔父母过，民国三十年秋，正是豆子上场时，殿梁又无故被叔父骂了一通，还要打他。20岁尚未订下媳妇的殿梁满腹委屈无处诉啊！他一气之下，回家只拿了一双单鞋挟在腋下，直奔新四军驻地姚费庄而去，加入到新四军一师。 殿梁等新兵只经过不足10天的操练，就被拉上去与老兵一道守周庄，老班长对殿梁说："打仗是你死我活，你不打他，他必杀你！懂吗？要活命，就得多杀敌！记住了？" "嗯啦！" "妈的，什么嗯啦？要答应‘是'！" "是！" 战斗打响后，殿梁遵照老班长的话，不一会，打枪的速度渐渐与老兵没有什么区别，作战也非常勇敢。这次战斗，新四军一师一旅二团击败了三路进犯的1000多名日伪军，取得开辟高邮抗日同情区的首战胜利。年底，殿梁由于平时吃苦耐劳，战时英勇果敢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 1972年4月16日，南京军区炮兵司令员廖政国病逝，终年59岁。上午9点多钟，在田头吃二顿早饭时，老殿梁听了大队高音哪叭广播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老军长死了！廖军长廖政国。" "你的军长？" "是的，志愿军20军副军长、军长。新四军时他就是我们的团长、师长，独膀子。" 他这个独膀子，是为了同志们的安危啊！我们新四军在黄桥整训时，他手下的杨连长向他反映：缴获来的泰州"二李"造手榴弹试用效果不好，3个才能炸响一个，雷管和引信规格不一致，有时引爆过慢，有时引爆过快，甚至脱手就炸。爆炸后铁壳仅一分为二，杀伤力也不大。廖团长叫杨连长扛一箱来试扔，他说："打它一箱子手榴弹，总能找出个规律来，我再给全体干部上一课。"扔了一会儿，廖团长说："行了，毛病在引线！" 团长他回到住的房间，要拆卸手榴弹，杨连长不同意，团长未理采，拿起一枚手榴弹，拆下螺丝，突然，木柄"嘶嘶"冒出白烟，廖团长想往窗外扔，来听课的干部正在集队。想往里屋扔，团政委又正在里屋床上休息。廖政国团长毅然决然地把手榴弹高高举过头顶，一声巨响，团长成了独膀子。1955年，他被授少将衔，成了独臂将军。 其实，在朝鲜38军被彭总称为"万岁军"，我们20军不比他娘的差。可是，人家出了名，没法子的事，呵呵！我惊奇地望着老党员，他似乎自言自语地慢慢说道："解放战争那阵子我就是侦察排副排长了，抗美援朝到复员回家还是子个副排......。" 队上会计上过一年农中，有铁嘴之称，竟然嘲讽道："麻子，你没得鸟用哎，你的战友当师长、军长的怕都有了，你还是个扛‘大一字' ①的，哈哈！" 一向还算温和的老党员也血涌脸上，瓮声道："老子要是有你这点儿字目，就不会家来种田了，小虫哎！" "老党员，别理他！象我们这些识字的，不照样插队下乡种田吗？你在朝鲜打仗，个象电影里那样啊？" "电影是演给人看的，我们许多的志愿军不是被美国兵打死的，是我们的后勤补给线过长，又没得制空权，苏联斯大林说话不算数啊！朝鲜又是苦寒之地，一是冻饿伤亡大；二是医疗跟不上，救治不能及时，唉！" "电影上，朝鲜妇女对志愿军不是很热情吗？" "哈哈！朝鲜妇女是热情，而且热情过了头！朝鲜凡15岁以上的男人全上战场，男人伤亡大，有的村子真是寡妇村啊！那个村的村长姓金，是个胎里带的瘸子。你别小看他是个瘸子，真是物稀为贵！跟我现在年龄差不多大了，这瘸鸟还忙不过来。这个瘸鸟村里二、三十岁的小寡妇逐个睡，还要拣好看的才高兴睡。老子恨不得一枪毙了这个造孽的金瘸子，狗日的......。" 铁嘴又打断了老党员的话，嬉笑道："你是看得眼馋的吧？哈哈！" "妈的！爆竹还有个信子呢！何况我们清一色的光棍条子呢？那时朝鲜妇女对志愿军是好，有人胆大，玩出屁漏，被执行了战场纪律，枪毙掉了！从那以后，我们团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与朝鲜女人睡觉了。不谈了，不谈了，大家伙干活吧，干活吧！" 几天后，发生了一件当时十分严重的"恶攻罪"事件，恶攻罪即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罪，是不缓刑的死刑罪。上午在田间劳动时，我哥哥胸前佩戴的夜光毛主席像章被队上一青年抢去了，抢毛主席像章当时曾是流行的，下午，我哥哥才把夜光毛主席像章讨要回头重新佩戴在胸襟上。突然，高度警觉的"二五子" 发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脸上有一道痕子，二五子立即反映到大队专案组，专案组组长亲抓此案。我们家庭出身工商业占地主，父亲又身陷囹圄。抢毛主席像章的青年则是三代赤贫。我哥哥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都是三好生，一贯品学兼优。专案组组长可不管这些，三番五次来逼迫我哥哥承认犯了恶攻罪！ 这天下雨，专案组组长又来开会，他首先定了调子："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今天，是要所突破的会议！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章被划是严重的犯罪，不是你这个资本家子弟划的，难道是我们这个三代赤贫、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怀着深厚无产阶级感情的青年划的吗？" "我只是抢了像章，也没有戴，下午就还了给他插队的了。" "是呀！人家还给了你，像章也是在你插队的身上被二五子发现的，不！被二五子同志发现的！你还有何话可说？" 会场上一片可怕的沉默，没有人发言。尽管他们心里都清楚专案组组长是信口雌黄无限上纲。但是，他们也不愿为一个不沾亲不带故的插队知青去主动得罪炙手可热的专案组组长。 我忍不下去了，站起来大声道："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难道只有三代赤贫的人对毛主席才有感情？那么广大的贫农、下中农、中农、对毛主席就没有感情了吗？" "小徐，你坐下来，我发言说两句，"原来是老党员！他继续慢慢地说："说话办案要重证据，要动脑子，不要主观主义。我打个比方，假如、我说是假如你划了主席像章，你难不成还挂在胸前？等人来揭发你犯了恶攻罪吗？" "对呀！真正不错啊！"大家几乎异口同声，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乱哄哄，沸成了一锅粥。 专案组组长傲然回道："我当然不会划，你为什么拿我打比方？" "拿你打比方，你才有体会！"老党员不紧不慢严肃地说： 专案组组长口不择言，吼道："麻子，你破坏会场，你、你......。" 老党员拍案而起，大声道："妈的，你算什么玩意儿？敢骂我麻子？我到公社、县里开会，公社、县委书记见我还尊一声老党员！你什么东西？滚！给我滚！下次再来胡说八道整人家插队知青，当心老子敲断你的腿。" "不跟你说，不跟你说！"说着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溜走了。 从此，专案组组长果真不来了。 不久，东汇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丰家大庄，宣传队队长是老社长，姓徐，指导员是吴科长。徐社长一到，就将老党员调到大队部做通讯员。这样五十多岁的老党员就不用与男劳力一样下田干活了，生产队记平均工分，大队还另外补肋。这样老党员父子才解决了温饱，老党员才抽得起八分一包的经济牌香烟。 在他儿子援朝五岁时，"三年灾害"期间援朝的娘就饿死了，临死前还在有气无力地呻吟："弄口粥把我吃一下欧，那怕一口粥洇汤欧！殿梁......哎！" 老党员心如刀绞！他踉踉跄跄跑出门，来到队上的胡萝卜田扯了一把胡萝卜，小跑着回家煮胡萝卜，没有来得及等胡萝卜熟，援朝的娘双眼未闭就咽了气。身经百战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老党员号啕大哭！ 通讯员的交通工具就是两条腿，他那受过两次伤的右腿走路竟与常人一样，一到阴天他右腿就先发着了，他风趣地称：这叫气象腿。通讯员的工作没事在大队部待着，有事犹如屁股着了火！这天一早，老党员就去了大队部待着，徐社长、吴科长、主任他们也到了，碰头会开过，吴科长去邵伯开会，8：20分的船票昨天下午就买好了。 吴科长走了好一会，东汇公社通讯员接樊川片上②电话通知将一份材料才送来。徐社长一看表已7：45分，老党员站起来问道："老社长，离开船有半个小时吗？" "就剩半个小时。" "好！保证送到！请老社长放心！" "唉！没有挂脚踏车，只好辛苦你了！" 老党员接过材料，紧了紧草鞋绳，奔出大队部门沿新寨路向东，一支箭似的跑步朝五里外的樊川前进，他仿佛回到了炮火纷飞、长途奔袭的朝鲜战场......。你怎么也看不出他是一个五十多岁右腿两次负伤的老人，他跨过了三阳河木桥，越过直属队砖瓦窑场，登上了高高的盐邵河钢筋混凝土大桥，樊川轮船码头尽收眼底，盐邵河钢筋混凝土大桥南西桥堍下100公尺就是轮船码头。此刻，客轮进港靠码头的汽笛也刚刚拉响，一身汗水的老党员终于将材料送到了正准备上船的吴科长手中......。 1978年后，分田到劳，他闲时随瓦匠做小工，上砖头、拌沙浆、抬混凝土楼板，一块混凝土楼板七、八百斤重，还要上高脚手架，他一干就是十多年，一直干到八十岁之前，简直不让年轻人啊！ 老党员八十岁一过，瓦匠工头再也不敢让他做小工了，谁知憩下来的他身体竟每况逾下，没到两年，竟与世长逝！ 老殿梁，老英雄！你是一个平凡的人，你却有一个不平凡、光荣而坎坷的经历；你却比伟人更让我可亲可敬！你才是民族的良知、国家的基石！
2008.1.5
① 扁担。 ②"文革"中樊川区曾改为樊川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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