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旧事
〈一〉 500年前,严田驿道是沟通桃溪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 在公元1519年初秋的一天,20岁的潘潢经严田驿出山,踏上求取功名之路,他的目的地是应天府,也就是南京。应天府不仅是明代的陪都,而且是南直隶行省的首府。两个月后,在应天府将举行南直隶乡试。 桃溪距离应天府不下千里,当冲破暮蔼的朝阳洒上潘潢的双肩时,他已身在鹅峰山的顶端,身后山谷之中便是他的家乡--桃溪。 潘潢遥望家乡,心情复杂,喜忧参半,深感前路迷茫,尽管年轻的他满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饱满热情,年少时便以过目不忘名闻乡里,但此刻也不免惴惴不安,因为他的家族桃溪潘氏以科举之盛名震东南,在他之前,他的祖父、父亲、叔伯兄弟都已经由此路金榜题名,面对激烈残酷的科场竞争,他并无十足把握。 此刻的潘潢并不知道,500年后,这个群山环抱的村庄仍被人津津乐道的缘由绝大部分便是由于自己。 <二> 唐末,一个叫潘逢辰的读书人为避黄巢之乱,由歙州篁墩村举家迁至歙州婺源东南群山之中。饱经战乱的潘氏族人为免后世子孙战乱之苦,沿溪种桃,取村名桃溪。想打造一个五柳先生笔下无战火、丝竹、案牍劳形费神的世外桃源,锁住后世子孙做不知秦汉、无论魏晋的桃谷中仙。光阴流转,歙州在公元1121年更名为徽州,潘逢辰便成为了新安潘氏桃溪支派一世祖。 可读书人终究是读书人,忘不了范文正公居庙堂处江湖皆忧国忧民的谆谆教导,封建知识分子的责任感搭上一股子酸劲、牛劲使得潘逢辰的后世子孙不满足于偏居一隅的小隐。更何况徽州山多田少,生活艰难,所以几百年后,潘逢辰的子孙们违背祖先的美好心愿,纷纷出世,也算是情有可原了。 物产贫瘠、交通闭塞的徽州远比不上鱼米之乡江南。衣食尚且不足,何谈读书?于是为家族百年大业,潘氏族人纷纷外出为贾,经过几十年的资本积累,终于为家族挣得了一大笔公共教育基金用于购买学田,所得租赁收入均用以供养宗学,宗学便是所有家族子弟接受免费教育,也是家族未来之梦点燃的地方。 这种批量生产读书人的方式终于在数十年后收到了成效。 明成化十七年,潘珏成为了桃溪第一个中进士,经科举而入仕途的潘氏子弟。 此时距离桃溪人科举之梦兴起已整整一百年。 〈三〉 正德十四年的秋天,潘潢在应天乡试中一举夺魁,荣登解元。这让千里之外身为湖广布政使的叔父潘珍和身为浙江布政使的堂兄潘旦兴奋不已。 潘珍和潘旦叔侄正是在十几年前经由科举而入仕途的,现在已成为三品大员的叔侄俩对20岁的潘潢再振家族声望充满期待。 而潘潢也没有让叔父和堂兄失望,两年后的夏末,头顶解元光环的潘潢带着族人的期望,再经严田驿入京,几个月后,在秋意正浓的京城,潘潢终于金榜题名。 时为公元1521年。 〈四〉 潘珍和潘旦叔侄是在1502年和1505年分别考中进士的。两人虽然仅相差一科而不能成为同年,传个"叔侄进士"什么的科场佳话,但此后的宦海沉浮、人生经历却颇为相似,并最终在安南一事上交集。 在嘉靖十六年的时候,朝廷发生了一件事情,安南王世孙黎宁请求宗主国明朝出兵剿灭权臣莫登庸。国家用兵不仅是国家大事更是朝廷政治斗争的重要砝码。在各怀心思的群臣劝说下,皇帝决定发兵。潘珍时任兵部左侍郎,潘旦以兵部左侍郎衔提督两广军务,两人一个是中央高级官员,兵部堂官,职责所在,另一个是当仁不让的局中人。却在此时不约而同地提出了与皇帝、群臣完全不同的意见,当知识分子恪守的为臣之道与诡异的政治斗争遭遇,后果相当严重。 根据《明史》的记载,当大家都没有异议的时候,"独侍郎潘珍持不可,抗疏切谏",理由是"陈暠、莫登庸皆杀逆之贼,黎宁与其父譓不请封入贡亦二十年,揆以大义,皆所当讨,何独徇宁请为左右?且其地不足郡县置,叛服无与中国。今北敌曰蕃,联帐万里,烽警屡闻,顾释门庭防,远事瘴蛮,非计之得......何必劳师?"大概意思是说陈暠、莫登庸是逆贼不错,但黎宁和他爸爸二十年不入朝了,也是混蛋,要讨伐都得讨伐,没理由抓一个混蛋而放过另外一个混蛋,那样有失公正,况且安南弹丸之地,乱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北边的少数民族虎视眈眈,自家门前不顾却不远千里去帮别人擦屁股,那不是傻瓜吗?这话中规中矩,一点毛病没有,但你对,岂不是说皇帝错了,皇帝怎么会错呢?皇帝没错,那就是你错了。所以,"帝怒,褫其职"。 叔叔潘珍在嘉靖十六年四月十三被革职了,侄子潘旦非但不引以为戒,还火上浇油,继续上书力阻出兵。理由是"莫登庸之篡黎氏,犹黎氏之篡陈氏也。朝廷将兴问罪师,登庸即有求贡之使,何尝不畏天威?乞容臣等观变,待彼国自定。若登庸奉表献琛,于中国体足矣,岂必穷兵万里哉。"他的理由比叔叔潘珍更加透彻,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皇上不就是要面子吗,吓唬吓唬面子就来了,何必真花钱打仗买面子。敢说话的后果很严重,敢说实话的后果更加严重。所以在十月初九,潘旦也被免职了。
潘珍在嘉靖二十七年七月初五去世,享年七十二岁,而潘旦比叔叔多活了一年半,死时七十四岁,虽为叔侄,潘旦只比叔叔小一岁。
〈五〉 桃溪村鼎盛时有人口数千,号为"千烟"。一条小溪自村头直下村尾,于村中分出一条支流,将整个村落划成一个完整的"人"字形,房屋便散落其间。 500年后沿古老的青石小径游走于这些苍老破败的房屋间,根本无法想象这个家族500年前钟鸣鼎食的盛景。 500年的时光足以让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潘潢的"大冢宰""太宰"牌坊早已化土为尘,曾以"一门九进士,六部四尚书"楹联名震东南的"尚书第"也已片瓦无存,村口"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石碑也是支零破碎。唯一能穿越历史,与500年前的这位太子少保亲密接触的只有村尾的"太宰读书处"和对面溪水中的一块石头,据说当年年少的潘潢便在此对着潺潺溪流、灿灿桃花日夜苦读。 除此之外,我们再也无法在历史和现实中寻找到这位当年堪称家族骄傲的官员的一丝痕迹。 或许见证了500年风雨的只有那些兀立于溪流之上,布满荒草的石拱桥。村志上说但凡进士出身,五品以上,为官清廉者可建桥一座,首为便民,其次才是彰显,因为"桥""轿"谐音。 明弘治至万历年的九十六年,三十一科,桃溪潘氏中进士者四十二人,石桥整整修了三十六座半,三十六座半石桥500年来横跨小溪两侧,无声见证了一个家族的兴衰成败,而造桥的人,早已经淹没在岁月之中。 几百年来没变化的还有那些古旧民居中堂之上的摆设,左屏右镜中钟,意喻"终(钟)生(声)平(瓶)静(镜)"。这一看似平常的摆设正是潘潢们千百年来出世入世,进退两难的矛盾心态之真实写照。 琴棋书画,渔樵耕读的田园生活锁不住这些封建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富贵荣华、声色犬马在他们看来也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如此进退维谷,而又前仆后继,不同的潘潢们只不过反复地走完相似的人生。 桃溪之水静淌千年,甘醇清冽,可酿上好米酒,饲养优质草鱼。潘潢们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喝着故乡的美酒,吃着故乡的鱼,眼中浮现着故乡的山水。多年后,历经宦海沉浮,落叶归根,两鬓班白,不知是否有一丝酒干倘卖无的惆怅。 〈六〉 潘潢在1521年中进士后,开始了一段平淡无奇的仕途。由于他的祖父便是桃溪第一个进士潘珏,在他之前,他的叔伯兄弟六人都已高中,且均为四品以上的高级官员,可谓家世显赫,血统纯正。在朝中担任六部堂官的叔父潘珍,堂兄潘旦,族兄潘鉴更为其提供了仕途的宝贵经验。他的仕途没有经历太大的波折,二十五岁成为地方行政长官,三十岁左右成为京官,大概四十岁时成为国家高级官员,五十岁时升至户部尚书,后历任南京吏部尚书、工部尚书、兵部尚书。 原本潘潢可以更进一步,很可惜他也遗传了家族的臭脾气,四十岁任职吏部时,因为用人不从首辅私荐而被外放,失去了留京发展的大好机会,在外漂泊数年,好不容易熬到了户部尚书,眼看入阁在望,又因为同宰辅意见不和,被扔到南京做了工部尚书这样一个闲差。幸运的是虽然有点小脾气,但分寸还是好,没有犯像叔父、堂兄那样的原则性错误,所以尽管不甚得意,还是在退休前接受了太子少保的荣誉称号,这是封建社会给予潘潢这样级别且兢兢业业大毛病没有的人臣的最高慰籍了。不幸的是由于没有做过批龙鳞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明史》中始终无他的一席之地,以至500年后,我们无从探寻他的只言片语,甚至连他确切的生卒年份也不知道,只能从野史杂谈中对其窥视一二。而这些野史杂谈中最为惊天动地的只莫过于他的儿子迎娶了权臣汪鋐之女,这个汪鋐是他的婺源老乡,时为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同内阁辅臣,来自于婺源另一个科举名门--大畈汪氏,当然,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潘潢大约卒于公元1570年前后,在死后获得了一个"简肃"的谥号,虽比不上名垂青史的名臣们"文正""文忠""文襄"的美谥,但也算得上中上了,这一点是他的叔伯兄弟们都没有得到的。这个谥号也真实地反映了潘潢的一生,无功也无过,但人品还不错。 〈七〉 潘潢在1570年前后去世,但他的故事,桃溪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在他去世前后的十数年里,他的后代又有二人中进士,于是"尚书第"前挂起了一付"一门九进士,六部四尚书"的楹联。 300年后,江浙商帮兴起,借"实业救国"的理念发展近代工业,而纵横商界数百年,靠人拉肩扛赚取异地差价的徽商日薄西山,风光不再,学田荒芜,大厦将倾。十年寒窗一朝名闻天下的人生理想也在民国的枪炮声中成昨日旧梦。 又过了70年,一群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满怀"革命"热情冲进"尚书第",将这曾经象征辉煌的"封建余毒"付之一炬。 亦不知何时,一条马路破山而入,严田驿道再也不是沟通桃溪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 所以,500年后的桃溪再也没有年轻人了,500年前家族梦想的源头,曾经书声琅琅的磬源书屋沦为荒地,杂草丛生。而留居此地那些喃喃自语往事的老人有朝一日也也终将死去。 到那时,或许除了那些班驳的墙壁,长满青苔的石拱桥,再也没有人知道潘潢是谁。 一个人在历史长河中是如此微不足道。 一个家族在历史长河中是如此微不足道。 桃溪三十一世孙 潘彦 2008年3月4日于婺源 [撒啦制造,谢绝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