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如 其 人

--门外谈诗

      一、

诗如其人，一点不假，古今中外，概莫能免。

前几年，在某报上读到介绍民国初年流氓军阀张宗昌的轶事，谁能想到这位"三不知将军"（不知道自己拥有多少士兵，因投奔他的土匪流寇太多；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金钱，因搜刮的民脂民膏数不胜数；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看上哪个，就拿来关进"张公馆"做小老婆），大字也识不了几个，竟然厚着脸皮自诩为"诗人"，甚至在主政山东时，在其状元"师傅"的帮助下，还出了本"诗集"。他的几首诗十分典型，活脱脱地表现出粗俗而又流氓到家的本质，太象其人了。

                其一、笑刘邦

        听说项羽力拔山，吓得刘邦就要窜，

        不是俺家小张良，奶奶早已回沛县。

在这首诗中，用"奶奶的"这种骂娘的土话入诗，真可见其粗鄙的本性。

              其二、俺也写个大风歌

        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

        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首句真可谓是精典，将原诗中的"大风起兮云飞扬"顺手拿来、轻而易举地改为"大炮开兮轰他娘"，也只有张宗昌这样的流氓才能吟出如此粗鲁、野蛮的诗句，作为点睛之笔，真可流传百世。最后一句"巨鲸呑扶桑"绝非张的杰作，肯定是他的状元师傅将当时流行语句的套用。

                   其三、游泰山

          远看泰山黑乎乎，上头细来下头粗。

          如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这首打油诗，尽管也拾了他人牙慧，但从直白、赤裸风格来看，恐怕是张宗昌的"杰作"，一点也不假，全诗毫无意境，只不过搞了个小小的噱头而已。

                   其四、天上闪电

          忽见天上一火链，好像玉皇要抽烟。

          如果玉皇不抽烟，为何又是一火链。

在此诗中，以天上闪电联想到抽烟时的火绳链，太妙了，如果不是个大烟鬼，怎么会有如此高的奇思妙想？

实际上，这些所谓的"诗"，说来说去，至多也是《红楼梦》中"薛蟠体"，毫无诗意、毫无意境、毫无形象，但却真实地衬托出它的主人--张宗昌杀人如麻、不学无术、庸俗、粗鄙的草包本质。你既然是军阀，打仗、杀人是看家本领，却偏要在兴之所至时，附庸一下风雅，还要当什么狗屁"诗人"，这只能空留笑柄在人间，岂不滑稽、可笑！不过反倒给后人留下了诗如其人的反面例证。

当然，并不是带兵的将军都像张宗昌不能写诗、不会写诗，偏要附庸风雅，千万不可以偏概全。古今中外的将军诗人、元帅诗人、甚至皇帝诗人，也是数不胜数的。毛泽东、叶剑英、朱德、陈毅等等皆是杰出的军事家，又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共和国将军诗人更是不乏其人，这是大家共知的事实，不再一一赘述。我在此就只举唐末农民起义的首领黄巢，他既是一个带兵造反的将军统帅，又是一个杰出的诗人，他写诗的技巧、诗的意境，的确是千百个张宗昌之流难以望其项背的。下面我们仅看看他的两首吟菊诗。

                  其一、题菊花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这是黄巢少年时的一首诗。他从小爱读书，能写诗，小小年龄便有冲天凌云之志，其勃勃雄心从此诗中一览无余。他年轻时，也是个读书人，也曾参加过进士考试，欲走传统的通过科举考试去升官发财、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之路。但他运气不佳、屡考屡败，灰心丧气之时，他又写了一首更为著名的咏菊诗。

                其二、不第后赋菊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最后一句，被当代当红导演张艺谋相中，顺手牵来作为电影大片名，更让此句诗家喻户晓，香飘万里。黄巢落第后，尽管碰的鼻青脸肿，但他并没有像范进那样一直往死考，考到死，而是急流勇退，审时度势，另辟蹊径，用武装起义的方式去实现自己的菊花梦想，真乃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果然，他于唐僖宗广明元年（公元880年）十二月初五，在披着长发、身着锦袍、束以红绫、手执兵器的千千万万部众的簇拥下，乘坐黄金肩舆，披着金色龙袍，浩浩荡荡地跨入长安，实现了他"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勃勃野心和冲天理想。黄巢诚可谓是一个将诗中的理想与社会实践结合颇为完美、得意之至的诗人，而他的这两首咏菊诗正像他本人一样，壮志凌云、野心毕露，非一般平庸懦夫和燕雀之辈所能为也。

                    二、

当然，诗如其人，也指不同的人对同一景物、同一现象，由于所处的地位不同、环境不同，其看法与感想也是大相径庭的。我记得上初中时，语文老师曾给我们讲过一段赏雪吟诗的故事，至今仍令我回味无穷。其大意是：有一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个不停，在一座古庙里有三个人相约赏雪吟诗，一人一句，最后一句谁来得快就用谁的。首先是一个书卷气十足的秀才抢先脱口而出："大雪纷纷落地"。接着是一个身着官袍头戴乌纱的官府小吏随口而出："这是皇家瑞气"。然后，那位身着貂裘大衣的商人得意洋洋地吟道："再下三年何妨"。最后一句三人正在挖空心思、搜肠刮肚，突然一个躲藏在破庙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叫花子，实在忍无可忍，难以卒听，便狠狠地骂了一句："放你妈的狗屁！"话音未落，三人一起喊道"好诗、好诗，对得妙！"这四句联缀在一起，真还是一首像模像样的六言打油诗：

               大雪纷纷落地，这是皇家瑞气。

               再下三年何妨，放你妈的狗屁。

诗如其人，每个人的诗句中都渗透着自己对大雪的不同看法，地位使然。秀才首句，要显文采，比较中性；官员将自然现象与朝廷联系起来，足见官场奴气十足；商人衣食无忧，自然会道出"再下三年"狅语；而叫花子的最后一句，尽管粗俗不雅，但从他的处境来看，我倒觉得颇能理解：整整一天的大雪，即要将他冻个半死，再下三年，哪还有他的一点活路呢？骂上一句，也不过分。

同样是赏雪吟诗的故事，我在上世纪80年代看一部中篇小说时，作者凭空杜撰的一则和诗的故事，让我至今想起来仍想开怀大笑。其插曲是，有一位老先生上课时，突然望了一眼窗外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十分得意，为了在学生们面前卖弄卖弄，不觉吟诗一首，便摇头晃脑地读道：

        "老天下雪不下雨，雪到地上变成雨。

          变成雨来多麻烦，不如当初就下雨。"

听到此打油诗后，一位在座的颇有点才气的学生，立即撕下一张纸条，和诗一首，笑眯眯地呈送与老先生。先生看完纸条后，脸色突变，气的用指头指着该学生，"你、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原来纸条上的和诗为：

         "老师吃饭不吃屎，饭到肚里变成屎。

           变成屎来多麻烦，不如当初就吃屎。"

看到小说中的这首和诗后，我们几个教书匠不仅未生气，而且一个个笑得几乎岔了气。那位老先生的吟雪诗的确写得不怎么样，至多也只算是打油诗，更何况立意也不甚严密。学生的和诗恰巧抓住老师诗中"下雪不下雨"的空子，生而发之，引出"吃饭不吃屎"的话题，狠狠挖苦、讽刺了一番，这也的确有点"目无师长"的肆无忌惮。但该学生诗中写的又是生活常识，人之常情，尽管粗俗了一些，但整体把握得却十分巧妙。诗如其人，老师欲卖弄自己，但卖弄不成，反倒惹火烧身、空留笑柄，看来此公的教学水平也不会怎么样的；而学生年轻有为、头脑灵活，颇有才智，今后必成大器也。

                      三、

诗如其人，不仅仅是指形形色色的不同性格的人，即使对同一个人来说，由于不同背景、不同处境、不同思想，因而写出的诗也是截然不同的，其政治、艺术价值也许能差十万八千里呢。前几年，我在一所学校讲授古典文学课时，恰逢讲骆宾王的诗《在狱咏蝉》，此诗表现的是诗人在监狱中"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的以蝉自喻，表明心迹，希望别人相信自己清白无辜的崇高品德。当时，讲解的兴头到来时，便在黑板上写出"慷慨歌夜市，从容做楚囚，引刀为一快。不负少年头。"这样一首气壮山河的五言诗，并让学生猜一猜这是谁的诗。学生猜得作者都是古今名人，数量不下三、四十个，但谁也没有猜出其真正作者--汪精卫，当我告诉答案时，全堂一片哗然。汪精卫是臭名昭著的大汉奸，怎么能写出如此洋溢着浩然正气的优秀诗歌呢？实际上，这首诗是汪精卫年轻时，冒着生命危险去刺杀清末摄政王载沣时写的。当时汪精卫年轻有为，书生意气，无私无畏，自然会有如此气冲九霄的五言绝句问世了。后来，他沦落为汉奸，只有卑躬屈膝、厚颜无耻，怎么再会写出这样优秀的诗歌呢？

诗如其人，也就是说诗是心灵的窗口，是心语的火花。一首真正的好诗，都要反映诗人的思想、情感、操守和追求。能千古传诵的诗篇的作者往往是大众中的精英，是人杰，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这方面的例子也是举不胜举的，例如我们大家十分熟悉的岳飞《满江红》、文天祥《过零丁洋》、于谦《咏石灰》等，在此不需一一赘述，仅看颇有哲理性和时代特色的三首诗。其一，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咏项羽的《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李清照是北宋末南宋初期的著名女词人。南渡前，她的词多写闺情相思，缠绵多情，"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是她前期词中的代表名句。但金兵占领中原后，她流寓南方，丈夫病死，尝尽了颠沛流离之苦，国恨家仇齐涌心头，自然就从内心深处发出感慨，写出了这首思项羽的绝句。她正是通过楚霸王不愿忍辱偷生的行动，讽刺了南宋政府的苟且偷生、妥协逃跑政策，因而她的诗的整体风格也转入真挚、感人、具有鲜明时代色彩的磅礴大气。

另外，唐代罗隐的诗《蜂》、宋代李纲的诗《病牛》也属于借物喻人、寓哲理性和思想性的优秀诗篇，实际上写的就是他们自己。

                     蜂

                    罗隐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病    牛

                       李纲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精疲谁复伤？

          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蜜蜂、黄牛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只能"病卧残阳"，默默死去，这正是中华民族忍辱负重、鞠躬尽瘁、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的传统精神，这两首诗在此点上有异曲同工之妙，颇值得深思、玩味。一个自私自利、心胸狭隘、鼠目寸光的小人能写出这样洋溢着民族精神的优秀诗篇吗？

                     四、

诗如其人，还可以指那些高尚的人、有道德修养的人、有学问的人，拿诗作武器，将自己的思想、观念，巧妙、含蓄地传与他人，从而收到预想不到的教育效果。而这种功用要比那些赤裸裸的说教，有力的多，管用得多。不信，你就读读清朝桐城人张英的这首诗：

        "千里修书为打墙，让他三尺又何妨？

          长城万里今犹在，谁见当年秦始皇？"

张英在京城做官时，家中人从桐城千里修书，向张英告状：他家与邻居为中间打隔墙一事争吵不休、各不相让，甚至要剑拔弩张，大动干戈，希望张英凭京城官吏身份向对方施压、逼其让步。张英收信后，在回信中仅仅写了这么一首七言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其它甚么话都一字不写。家人收信后，顿觉惭愧，自知理亏，便主动后撤让出三尺，让对方打墙。而对方见到张家如此通情达理、如此仗义大度，也不好意思再争，便也主动后撤让出三尺，从而在两家隔墙中间让出了一条"六尺巷"。据说，桐城至今还有一条"六尺巷"，不知确实与否？这六尺巷随即便成了当时桐城人街谈巷议的重点话题，更成了道德建设的楷模巷。一首诗的魅力和社会效果达到了如此地步，的确令人赞叹，令人折服，但恐怕更应该赞叹的还是作者张英在诗中所体现出的高风亮节和无比的道德魅力。真是诗如其人呀！但有时候仔细想来，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一些人为生活中的绿豆芝麻大的小事吵个喋喋不休，甚至反目成仇，大动肝火、大动干戈，再读了张英诗中的"长城万里今犹在，谁见当年秦始皇"，不就一切皆可烟消云散、迎刃而解了吗？

诗如其人，还表现在有的诗人以诗作武器去评价他人的诗，抒发自己的思想、情趣和感悟，其社会功用更是不可低估。以诗论诗，反映的往往是诗人自己的真实想法与情感。

我曾读过这样一首纪念李白的诗：

         "采石江边一堆土，李白之名高千古。

           来来往往一首诗，鲁班门前弄大斧。"

这首仄声韵的古体诗，将作者自己的感想与愤怒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对那些自不量力的所谓"诗人"，在诗仙李白墓前，班门弄斧，乱吟乱题、玷污诗仙的狂妄行径表示轻蔑和气愤，同时也体现了作者对李白的崇敬和仰慕之情。当然，在李白墓前卖弄"诗才"的大部分作品仍是"薛蟠体"的歪诗，完全可以用"班门弄斧"、"自不量力"而嘲笑之，但如果是颇有诗才的青年俊秀，那就自然另当别论了。清代有一位学者诗人赵翼，号称"乾隆三大家"之一，他的一首《论诗》颇为有名：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在盲目崇古尊古的清代中期诗坛，赵翼的这首诗无疑是激起千重浪的一块巨石，诗中充满着推陈出新、不断开拓的进取精神，用我们今天的时髦词语来说，就是"创新"。谁都承认李白、杜甫是唐代著名的诗人，是诗仙、诗圣，但他们的诗毕竟反映的是盛唐时代的生活、思想和情感，与后代仍有较大的差距。我们学习、欣赏他们的诗是可以的，但如果一味躺在李、杜的诗歌上，不思超越，不想创新，怎么会创作出反映新时代内容的真正好诗呢？由此，此诗中的名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已超越诗歌，成了激励历代青年人发愤图强、努力奋斗、大胆创新的最响亮口号。很显然，一个不思进取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一个不想创新的诗人恐怕也不是真正的诗人。

这恐怕也是"诗如其人"的真谛所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