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档案
深夜,帅突然被一阵急促的铃声吵醒,他拿起话筒,听到的是一个陌生男子极为冷漠的声音,要他明天带上个人档案到市政府下属的一个办公室报到。睡意惺忪的帅揉着眼睛,接连问了好几个什么什么,对方却悄无声息地砸断了电话,只留下一串淡远的忙音。第二天早晨醒来,帅开始思考昨晚的电话,认定是上司在做人事方面的调配,就再也没多想什么,匆匆洗漱完毕后就去了档案局。
档案局的大楼呈凹字状,静得像帝王的陵寝,帅觉得自己只要在楼内顺着时针的方向走,肯定会回到原地。他为这种独具匠心的设计暗自叫绝,同时一脸肃然地钻入了大楼,楼内感应式的灯光逐一亮起,划出一道弯曲的美妙弧线。帅的目光自然投向了上方,按照惯例,在那里他应该见到标有某某办公室字样的匾额。可是呈现在眼前的除了一道道密不透风的铁门外,他并没有见到更多的东西;不过,门上整洁有序的阿拉伯数字像磁铁一样,引导着他的脚步向深处延伸;拐弯,上楼,再拐弯,再上楼。当铁门上的阿拉伯数字变成99时,他就再也没有见到后面的数字。
帅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昏暗的楼厅里,对面是一大排阴沉的落地窗帘,像影院内幽静的宽银幕。他既迷惑又好奇,走过去拽住窗帘试图拨开一条缝,立即感到厚实而沉重的布帘并不怎么听使唤。帅仔细观察了一番,才发觉自己手里抓住的仅仅是一整块大布的小小一角。不过,当他沿着幕帘的下摆走过时,总算找到了布上的一个小洞。他急不可待地把眼睛贴了上去,窗外的情景却让他大惊失色:岗楼、铁丝网、哨兵,还有一排排列队行走的囚徒。
难道自己无意中闯入了监狱?
帅被搞懵了,折身沿着来路疾走,但他随即就发现自己已不可能回到起始点上,也只得参照着那像水纹一样排列的灯光,在变幻莫测的大楼内瞎撞。忽然他在凹陷的墙壁上发现了一扇窄小的窗户,那透射进来的亮光像嵌入黑暗的一面刀片,把晕头转向的帅吸引了过去。窗外是一所寂静的医院,他看见那些披着白袍的人都以一种飘忽的姿态进进出出;而白色楼房上的白色窗口犹如一双双惨淡的眼睛,无所顾忌地与他对视着。帅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一不小心碰到了冷硬的物体,转过身来一看,是一条钉在墙上的铁椅。他顺势坐了下来,试图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可脑袋里竟是一片空白。他用拳头支撑起额头,竭尽全力想自己是怎么进的档案局。那一缕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并沿着额头上那些细小的折皱向内渗透,这使他更加全神贯注。
这时,右侧的一道门悄然开了,出来一个男办事员,请问您是来调档案的吗?
帅一惊,直起身来,嗯了一声,请问您......
请随我来吧!
帅发觉自己与他刚好被窗外的投射进来的那道光线隔开,这使他在打量站在阴影里的对方时,不得不集中精力,可得到的也仅是一点模糊的印象:那是一副毫无特征的脸,五官的细节朦胧不清,像一张灰纸上用浅淡的墨迹随意涂上的几笔。不过,由于光线的折射,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倒是呈现出了清晰的轮廓;帅在亮晃晃的镜片上发现一条弯曲的裂纹。
帅跟着对方进入了一条狭窄的楼廊,接连穿过五六道门后,一个通透的天井出现在眼前;他上下瞄了一眼,不禁暗自惊讶:自己并没有爬什么楼梯,怎么会来到高高的楼层上!终于,那位男办事员在一扇低矮的拱门前止步,并掀动墙上的一个按钮。门自动向左右退去,请在外面稍候片刻!帅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对方已隐没在了幽邃的黑暗中,同时门自动合闭。帅在门前静候,踱步,发呆,等了很久,仍不见有任何动静。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像这样等下去了,就按了一下墙上那个白色的电钮,却始料不及的听到了一串清脆的铃声,像尖刃从玻璃上划过,使猝不及防的他心惊肉跳。可是紧接,他又听到了啊的一声惨叫,由近而远,然后是沉闷的扑通声。经验和常识告诉他,这是重物坠地的声响。他急忙来到楼栏旁,俯视天井底部,发现有七八条人影正在围观一个仰面朝天的人。帅惊骇不已,一路向后退去,直到触到冰冷的墙壁。他捂住胸口,呼呼喘气。似乎觉得身旁有些空空荡荡,调过头来一看,原来那一扇低矮的拱门已完全敞开了;在半暗半明的灯光映射下,那些井然有序的座椅像一排排集合列队的士兵。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司空见惯的会议室。
帅在阴暗的会议室里摸索着行进,心中疑云密布:刚才那个让自己稍等片刻的男办事员到会议室干什么呢?难道会议室是一个到达档案室必经的通道?这也太违背常识了,看来此时此刻,他似乎还在会议室里;要不然,会议室就还有其他出口。帅显得有些迷茫无助,忽然听到主席台上有人在抽泣,嗓音压抑而凄哀。帅惊悚不已,可他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向主席台移动。渐渐地他看清了,主席台上那巨大的幕布在剧烈的抖动。然而,当他屏息登上主席台时,哭声和幕布却陡然而止。帅大为惑然,鼓足勇气来到幕布的侧后方,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挂着七八层深红的幕布。由于光线太暗,他不得不点燃打火机向前探索。当他终于抵达最后一层幕布后面时,脑袋突然碰到了一个摇晃的挂物;他举起打火机一照,一根又粗又黑的绞索赫然呈现在他眼前。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慢慢将打火机移下来,发现了皮鞋、皮带、裤子和衣物。帅简直看傻了眼。
打火机慢慢熄灭了,帅退下主席台,不知不觉中摸索到一个出口跟前,刚才那个男办事员要是不在会议室里的话,肯定就是从这里出去了。同志......同志......帅连声呼唤,他的声波经过厅堂的折射后,听上去好似鬼哭狼嗥。帅再也不敢停留,沿着一个狭窄的通道仓皇而逃,也不知绕了多少个圈子,那像水纹一样串接起来的灯光突然断裂。帅掉进了黑暗和虚无里,原地转了一圈后,仍不见那一串一直伴随着自己的灯光。他掏出手机四处一照,发现自己面对的好像是一条毕直的通道,便拉开长腿,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直到精疲力竭,气喘吁吁,他觉得自己像马拉松运动员一样,少说也跑得有十几公里。他靠在墙壁上,揉着被汗渍遮挡的眼睛,心律渐渐平息了下来。当他的视力完全恢复正常时,忽然发现右侧很远处有一个狭小的出口,便拖着疲惫的双腿,一拐一瘸地向那一团火柴盒般大小的亮光走去。这一段距离让他拼尽了全力,等他完全触摸到外面的空气时,他已不得不紧紧抱住一根灯杆,以防止自己瘫倒在地。无比强烈的光线犹如针尖一样刺入他的眼睛,他避闪不及,那钻心的疼痛让他差一点惨叫出声来。
大约十分钟后,帅悄悄缓过劲来,慢慢睁开了眼睛,惊诧地发现,自己竟然立在站台上,淹没在列车巨大的阴影里;清冷、萧索、人影寥寥。恍恍惚惚中,他听到身旁的人说,前面出事了,有人卧轨自杀,就随着人流来到了车头处,果然看见一个单薄的男子横卧在亮锃锃的铁轨上,好像在哪里会过面。他向前挪动了两步,脚尖似乎碰到了一个轻巧的物体,低头一看,是一副眼镜;又惊又疑,俯身端详了一番;镜片中那一道弯曲的裂纹清晰可见,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他,十分钟前在幽深的大楼内为自己带路的那个男办事员?!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可自己已疲惫不堪,决定先回单位把情况了解清楚后,再来处理档案一事。
来到单位后,帅没有按照惯例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泡茶、启动电脑、清理桌案、翻阅文件,而是径直去了主任的办公室。主任一抬头正好与他打了一个照面。 嗯,正有事要找你,请坐。
帅坐在了主任办公桌的对面,恭敬地望着上司。
上级的调函已来了,要你两周之内到局里报到,恭喜你,好好干吧。
请问我的档案材料没在单位吗?
应该是在档案局吧,你得亲自走一遭了。
帅嘴里一片沉吟。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不不,没什么,顺便问一问,主任,您的档案材料在哪儿呢?
主任略显诧异,这个问题我倒没琢磨过,我想应该是在组织上吧。
组织......
怎么,你对组织不放心?
不不,我们都属于组织。
主任一本正经地伸出了手,后会有期。
感谢您,再见。
第二天,帅再一次来到档案局,他停在悬挂在门上的那块大牌子下面,看清了牌子上实实在在写着档案管理局几个大字后,又向执勤的哨兵了解情况。一切都确信无疑,可是当他面对档案局呈凹形结构的大楼时,他却对自己能否取到自己的档案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为此,他低着头在档案局门口踯躅不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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