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枷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出门,在这寒冷的冬季。穿着厚实的棉袄,像一只蛰伏的冬熊。躲在冰冷的窗户后面,怯生生地望着外面萧条的世界。树木瑟缩而颤抖,仿佛一个个冻坏了身子的乞丐,在寒风的呼啸中左右摇摆。天空面色惨白,没有丝毫动静,凝固着心如止水的哀怨。
米枷打算就这样蜷缩在阁楼里,整整一个冬天。这个季节提不起他的任何兴趣,工作或是旅行。不论影视,音乐或是游戏,一切原本趣味无穷的事情,此时都显得那么百无聊赖,以至于冬季的尽头变得更加遥远。大部分的时间被窗外平整而笔直的马路向远处延伸去,间杂着传来汽车发动机无力的声响,低沉的节奏是那么单调。
偶尔的欣喜便是看见慵懒的太阳。这时米枷会端着那把瘸腿的椅子坐在天窗下面。敞开衣裳,拨乱头发,仰起头眯着眼,期望发霉的肉体和灵魂可以得到些许洗涤。然而似乎没什么作用,每日昏昏胀胀的大脑依然被无聊折磨不休。这种状态使他持续的无精打彩,颓糜不堪。于是出现了更为令人头痛的事情:失眠。——米枷的冬天由此更加变得更加糟糕:白天昏昏欲睡,夜晚对着死亡一般的沉寂干瞪眼。
终于,渐渐的,米枷发现自己开始忘记越来越多的事情:记忆里越来越多的面庞和物体的轮廓像一幅幅被浸了水的水墨画,变得模糊,漫漶,直到最后犹如曝了光的底片,消失全无。——他经常会在无聊的午后回想自己昨天做了什么,可惜什么都记不起来。大脑似乎成了一个瘫痪了的存储设备,无法正常使用。
正当米枷又为健忘的病症感到苦恼不已的时候,一件奇异的事情接踵而至。起初并未在意,然而一天又一天的出现这种情况,米枷发现它开始像健忘一样成了一种病症折磨着他。——这件事便是,每天清晨醒来,打开电脑后,时间显示都是2006年1月4日的凌晨零点。于是,每天米枷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对着手表矫正电脑的时间。或许电脑一直存在着这个问题,至少从米枷注意到的时候开始,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然而,当他确定把电脑修复到正常状态之后,这种情况依然持续着。
虽然修改时间设置并不是多么麻烦的事情,然而日复一日地去矫正,在这个本就神经过敏的冬天,这件事情渐渐的令米枷感到万分疲乏。那可能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但当它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眼中的时候,现在每每午后,躺在天窗下打盹时,米枷健忘的脑袋里竟然只记得这样一串数字:2006.1.4.00.00.00。——于是,他的潜意识中冥冥的肯定,那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但他回想时,什么都记不起来——就像一个已经被遗忘的人,忽然有人提起他的名字,然后让米枷立马说出那人的容貌。——这可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那天起床之后,米枷没有再修改电脑的时间。而是从柜子里拿出了大衣,穿上靴子,把手表装进口袋,准备出去散散步。时间尚早,看了下表——04:00:00。
米枷关灯前回望了一下阁楼,似乎想起来找什么东西。这并没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心情:被子叠的歪歪斜斜,衣服东一件西一件,书桌上错落交叉摆满了书籍,笔和稿纸。——凌乱的居舍就像米枷头上零乱的头发一样乱成一团,令这个内心爱好整洁却无力打理的高大男人有些心烦意乱。
米枷愣了一下,显然这个走神已经让他忘了要干什么。他又环视了两遍,最后眼神定在桌子上的笔上,走了过去,拿起来装进口袋,又恍恍惚惚地顺手拿了叠便笺纸。这才带着些懊恼地出了门。
冬天的清晨灰暗一片,冷风迎面吹来,米枷赶紧裹紧了大衣。没走出几步,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出门的决定,但也不愿意回去。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行人稀少,物体迷蒙,大脑空白的米枷感觉很不真实,犹如梦境。忽然,他停住了。抬头一看,头顶前方的红灯正亮着——这是一个十字路口。米枷迷惘地环顾着四周,不知该走哪个方向。站了许久,他空落的心中仍旧没有个决定。这时的时间过的飞快且显而易见:天亮堂起来了,交通繁忙起来了。而米枷却还迷着路。
这是米枷出生和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而这个十字路口也路过千百次。可此时,周遭的一切于他显得无比陌生。米枷记不起来最后一次路过这里时的模样和时间,但总感觉有那么多的“不应该”。比如路口对面的电话亭不应该在那里,街对面商场楼下的广场不应该在那里。米枷下意识的直觉告诉他说,电话亭应该是个大花坛,广场上应该有一排小吃店。
可米枷已经分不清看见的与直觉中的判断哪个更准确,哪个更为真实。忽然,他的脑中灵光一闪,回过神,看见交通灯上不知闪出了不知过多少次红灯之后的绿灯。米枷眼睛一亮,迈步直行去,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或许,这一切都和2006年1月4日凌晨零点有关。
米枷过了十字路口一直向前走,马路两旁的商家一一打开了门面。走出门的个体户们三三两两的打着哈欠。迎面有人大口大口嚼着煎饼走过,看也没看米枷一眼,似乎他是空气一样。米枷不饿,只是感觉处身恍惚,路人一一擦肩而过,轻的像风一样。米枷放慢脚步打量路人和周围的建筑。他突发其想地猜测几十年后这条街道又是哪般模样,那些走过的人们是否还能记得,在这样一个清冷的冬晨曾脚步匆忙地在这儿行走。
米枷自以为是觉得应该没人能记得这么细小的事情,就像自己,也许2006年1月4日那天就曾在这里出现,可他却一点都不记得。看来,人的健忘不是一时的,而是如影随想,或许大家都是记住了这一秒的事情,想着下一秒的事情,忘着上一秒的事情。但有时你忘记了别人,并不代表别人同样忘记了你,你忘记了曾发生过的事情,也不能代表事情没有发生过。
想到这儿,米枷忽然无意中发现,站在路边的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正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眼睛像在米枷身上钉了钉子,跟着米枷走。米枷十分诧异,那种眼神似乎小姑娘认识他一样,而悠长中似乎又是一种期望和呼唤,似乎说着什么,想说什么。可米枷的印象中,从未见过这个小乞丐一样的姑娘。他的眼中没有给予她想要的回应,而是写满了困惑。
米枷在注目中继续向前走着。差不多快要走出小姑娘的视野的时候,她出人不意地向前迈了一步。米枷吃了一惊,站住了,想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但在米枷定住的一刹那,小姑娘忽然转身跑了,转进了一条小巷子。米枷往前追出两步,但小姑娘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站在巷子口,米枷向后面的大马路回头望了一望,竟发现,并没有人往这边注意来。他皱了皱眉头,犹豫一下,还是进去了。
这是一条蜿蜒的民巷,可见不远处路两边开着几家早点店。热气腾腾的蒸笼上冒着浓浓的白气。但米枷并没有闻到各种早点的香气,反而一种压迫似的异样感从心底升起,似乎正受着某种牵引。米枷慢慢地向前走,好奇的,胆怯的,不解的。当他靠近那些早点店时,莫名地看到人们竟都抬起头来看他。相识的,悠怨的,满腹话语的眼神像一束束光芒射来,和小姑娘一模一样的神态。米枷的心快速跳动起来,疑惑和恐惧刺激着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显得神情兴奋而慌张,像一只被猎人们重重包围的羚羊。
突然——“哐当”一声。把米枷从惊慌失措的走神中硬拉了回来。原来是小姑娘奔跑时绊倒了早点店门口的那只破旧水瓶。她站定,回瞟了一眼米枷,又转进了一个拐口。米枷赶忙追了上去,但当他一头扎进去的时候,却发现并不是另一条巷子,小姑娘也不见了。米枷退了出来,往头上的招牌一看:阁楼书店。这是一奇怪的名字,米枷又退了两步,才看清,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房子,一楼是书店,上面还有一层阁楼,窗户洞口,里面却显得一片黑暗。
正当米枷东张西望的时候,书店老板走了出来。是一个穿着灰布衣裳的老头,戴着腿脚残断的老花眼镜,面带微笑,很和蔼的样子。
年轻人,这么早来看书呀?
米枷愣了一下,脸上勉强地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掩饰着自己慌乱的失态。他没有看书的欲望,还沉浸在对一切怪异的不解之中,但面对老人可掬的微笑又不知如何拒绝。一边无意识的点头,一边向书店里走去,眼神散漫的在店内的书架上四处扫视着。
哦……,嗯,我……,随便看看。
好,好,请随便看。
老人把路让给米枷的时候,米枷没有注意到,在他走过的瞬间,老人露出了饱含深意而怪异的笑容,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但神情背后却没有恶意,令人匪夷所思。
米枷并没有真看书的意思,只想应付一下,转一圈了便离开。可是忽然一本书吸引住了他的视线。那是一本白色书皮的书,放在书店最里面的书架中间。灰暗的书店里没有开灯,这一抹白色格外显眼。米枷静悄悄的走过去,像是逮一随时会跑的兔子。但是书不会跑,它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犹如长眠的公主,等着那个敲响厢门的王子。米枷取出书,素洁的封面上赫然印着鲜红的书名——《逝去的阁楼》。
米枷拿着书向书店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能见度强一些了便把书来来回回打量了几遍。但既没找到作者,也没找到定价。封面上除了书名再没有任何一个字。而书名红色草体的印刷,愈加增加了它的神秘感。——这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带着满心好奇,米枷翻开封面,只见扉页上写着这样一段话。
我不想说我叫什么名字,这个名字没人会记得,你们可以根据你们的意愿来称呼我。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连自己都会不记得。——我到底能记得点什么呢?可能什么都没有。而我却不甘心,我想我总要留下点什么印迹。关于我,关于我的阁楼。尽管我是如此平庸,但我愿意留下点能让人们想起这间阁楼,想起我的线索。于是,我打算在这随时会从此世界消失的恐慌中,写下仅剩的时间里在这阁楼中的琐事。我会消失,阁楼会消失,记忆会消失,但“我”可以记得,“曾经”可以记得——我和这些事以及我的时间被历史推磨一样碾过,但这些永远会定格在发生的刹那。如果您愿意给您“将来”的追忆预备些什么,可以与我一起在这书中记录您的“阁楼”。2006.1.4凌晨零点
米枷看着落款的时间,感觉那么熟悉,却记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可这似曾相识的感应深深吸引着他。他决定把这本书继续读下去。光线太暗。米枷唤了一声坐在门口阴暗里的店老板。
老先生,可以把灯打开吗?
老人转脸看了米枷一眼,尽管米枷陷在店里的暗处,但老人似乎料到米枷会选择那本书一样,笑了笑,盯住米枷手中的红色书名。
你,是想看书?
是。
哦,那你上楼看去吧,阁楼的天窗打开着。
米枷半张嘴,还想执意要求开灯,但话没说出来,却转身上楼去了。这时太阳已经很大了,望着外面分辨不出时间,奇怪的是,光线却似乎不怎么能够照到书店来,只落在了老人的面前,脚下,再不肯进一步,以至于看不清他的脸。
一上阁楼米枷就怔住了,阁楼的陈设结构竟然和自己的居所是那么相象,如果不是物什不同,他甚至怀疑是回到了自己家里。米枷不可思议地慢慢向前挪动脚步。只见天窗打开着,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正好打着阁楼中间的椅子上。米枷走过去坐下来。又惊疑地环顾了一会儿,手一松,书落在了地上。这才使他想起来上来做什么。可在他弯腰捡书的时候再次吃惊地怔住了。
一阵风穿过洞开的窗户窜了进来,像一群淘气的孩子,把地上的书翻的呼啦直响。然而翻开后,米枷却看见接连都是一张张白纸,一个字也没有。他以为是光线原因,看花了眼。但捡到手中,仔细翻阅的时候,确实大半本都是空白。米枷诧异极了,一直向后翻,直到最后几页才看见密密麻麻的文字。他赶忙从有字的地方开始读起。
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出门,在这寒冷的冬季。穿着厚实的棉袄,像一只蛰伏的冬熊。躲在冰冷的窗户后面,怯生生地望着外面萧条的世界。树木瑟缩而颤抖,仿佛一个个冻坏了身子的乞丐,在寒风的呼啸中左右摇摆。天空面色惨白,没有丝毫动静,凝固着心如止水的哀怨。
我打算就这样蜷缩在阁楼里,整整一个冬天。这个季节提不起他的任何兴趣,工作或是旅行。不论影视,音乐或是游戏,一切原本趣味无穷的事情,此时都显得那么百无聊赖,以至于冬季的尽头变得更加遥远。大部分的时间被窗外平整而笔直的马路向远处延伸去,间杂着传来汽车发动机无力的声响,低沉的节奏是那么单调……
这时米枷清醒地意识到了什么,或者说是突然间无比清晰地回忆起了什么。他嗖的一下站了起来,回头看见椅子左边的瘸腿,吓的连连后退,直到撞在靠窗的桌子上。米枷忽然感觉全身乏力,险些摔倒下去,幸好扶住了桌子,书被重重地甩在桌子上。他低头的瞬间又看到了压在桌子玻璃下的两张写着字的稿纸。拿出来一看,一张是转让条,另一张则是遗嘱。还未看内容,脑海立马浮现出了清晰的记忆。——他终于想起来了小姑娘,老人以及这条小巷。此时,米枷仿佛一个回光返照的临死者一般,儿时的戏耍,熟悉的街坊,以及在病重时与老人交代住所处理事宜的场面等等,一切,一切都历历在目。这种记忆如潮的感觉竟然比想不起事情的感觉更加令人痛苦,米枷抱着脑袋在阁楼里打起转来,天地顿时一派眩晕。
许久,米枷渐渐止住慌乱的脚步,愣住,想起什么,拿起书疯狂的翻动起来,似乎在找什么,但愈心急却愈翻不到想要那一页。最后,他索性翻到了最后一页。只见底页上写着这样一段话。
我不能否认内心深处的恐惧,对那生命即将消逝的恐惧。我再找不到其他一样能够证明自己曾经存在的方式。我多么想从自己生命开始的第一天开始记起,或者是从这间阁楼于我开始存在的那天记起,然而我已经错过流失掉的时间。所以,我只能记下这最后几天的内容(医生说我的生命已经不多,我也不知道从我意识到要留下些什么,开始书写时,到底能写多少),之前的,我无法记录,全作空白,如果有幸,希望能记住我的人替我写上。我在与开始记录时同时写下的遗嘱中,嘱托叔叔在我或者别人把我的生命痕迹忘记之前,把这些记录印成纸书,留在这阁楼中存留。就像开头说的那样,不需要署名,仅仅是为了谁想回忆时的线索。写到这儿,我竟然有十分劳累的感觉,眼皮疲乏不堪,全身无力——难道……我……要睡去了吗……那,最后,写下日期吧……
米枷把书放在桌子上,退了几步,重新坐在左右不平衡的瘸腿椅子上。他望着凌乱的床铺望出了神——在他的眼中现出了那个高大却病重的男人,正缓慢地闭上眼睛,男人仍抱希望,却毫不知晓自己将何去何从。那时窗外正值冬日的午后阳光暖暖。
米枷轻轻闭上双眼,全身开始变的轻盈无比,慢慢飘浮起来。离开椅子之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表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时间和日期正显示着2006年1月4日正午1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