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大姑老太

       （小说）江北川      
    
    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我记事起人就叫她大姑老太，街坊邻居无论男女老少皆称她大姑老太。其实，她无论与哪一家也沾不上亲戚、本家的边。她祖上是从外地搬来的，连她的老娘都不晓得自己的祖上是哪儿的？生活的艰辛使许多升斗小民已无遐顾及这些了。
    听人说，大姑老太红玉与我家大孃孃秀雯小时很要好。做校长的大孃孃怎么会与她很要好呢？
    红玉11岁时父亲病逝，抛下她母亲娘儿四个。为了养活弟弟与有残疾的妹妹，她母亲狠狠心将她卖到了扬州养"瘦马"的人家。樊汊那一年干荒，河底都干得起塘灰。10岁的秀雯在佣人的陪同下去看红玉，两人哭得很伤心。秀雯掏出一条绣着兰草的丝手帕，手帕中包两个洋钱，那是秀雯的压岁钱。秀雯递给红玉，红玉不肯收，秀雯哭道："你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有空早点回来，我想你！呜呜......！"
    "不能要你的钱，我又没有东西给你，呜呜！我也想你的......"
    从此，两人天各一方。秀雯又考取了高等师范，一直读书、教书，成绩都十分出色。
    后来，红玉跟扬州的妈妈去了上海，在"幺二"堂口曾红过一时，红玉才16岁。那时一流的数长三堂子，也称‘书寓'，是达官、富商、地主老爷、文人名士等喝酒打牌吟诗作赋、冶情作乐的场所，而不是像"幺二"堂子非要姑娘卖身不可。因为客人喝酒打牌每人要付份子钱三块银元，加上端午、中秋、年底三节结账，也是三数，所以称‘长三'。寓主把贫苦人家的女儿"租"来唱曲，称"清倌人"，是只卖艺不卖身。幺二堂子不同了，即嫖资每人要付两块洋钱，来幺二的嫖客也不是一见面就上床的，还是要讲究一点情调的，上床前还需有打打"茶围"、喝喝"喜酒"等项活动及费用。俗称"钉棚"的就更不同了，钉棚一般在闸北及郊区，多为极穷苦贫困家庭的中、青年妇女兼职，专为帮丈夫养家糊口而舍身的。嫖客也多是脚夫、杠棒、小贩等角色，嫖资仅银元贰角左右，见面讲妥价钱直接上床。时间只是铁匠打一根钯头钉的功夫就解决问题了，故呼之为钉棚。
    "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前的一个月，红玉陪贵客在锦江饭店喝酒，锦江饭店的老板董竹君也是清倌人出身。红玉与贵客刚吃完饭准备开房，贵客被一传令兵叫走了，他扔下车资叫她搭车回堂子。红玉想想不远，就两站路，一路逛回去。没走一站路，红玉被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盯上了。此刻，路上行人稀少，红玉后悔没有搭车呀！前头路灯又瞎了，红玉更害怕，毕竟是女流之辈。三人上来一围就动手动脚，动手动脚就罢了，三人要抢红玉的包和金项圈，红玉拚命反抗，大呼："有折白党哦，救命啊！......"
    "哼！看啥人敢来救侬？"
    突然，巷口走出一穿西装的青年，他身材健硕，浓眉竖起，见此喝道："住手！放开人家小姐。"
三人打量了来人，一人抓着红玉，二人直奔西装青年。西装青年并未停下脚步，仍走向红玉。二人互使眼色，一人封眼，一人拳奔心口（实则乃胃部，遭重击必呕吐）。只见那青年一个扫堂腿，两人全趴下了，刚站起来又坐了下去。
    抓着红玉的那人放开红玉，硬着头皮来会西装青年，西装青年只伸手一推，那人便蹭蹭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姐，东西少吗？"
    "不少，不少！谢谢侬！谢谢侬！"
    "不用谢，我送你回家！"
    "嗯，太感谢你了！我就住前面。"
    "好！走吧。"
    红玉有点眩晕了。幸福的眩晕过后是茫然、苦涩。
    "小姐，你是哪儿人？我是盐城人。"
    "哦！我是扬州人，我们是老乡嗳！先生，我不是小姐。唉！"
    "哦！是老乡。扬州是个好地方，我在那上的中学。呵呵！"
    红玉打心里不愿意让这个老乡知道她住在幺二堂子里，她从包里抽出几张钞票，笑道："先生，我前面就到了，谢谢你救了我，让我表示一点心意。"
    他笑了，伸出双手将红玉的手推回去，说道："老乡，再见！"
    红玉目送他的背影，突然，红玉喊道："先生，你在哪做事？贵姓？"
    "我驻虹桥机场，姓谢。老乡再会！"
    "再会！再会！"红玉反而哭了。
    淞沪抗战爆发，全国掀起了爱国抗日募捐热潮，红玉捐出了自己心爱的金项圈。她再也打听不到那位谢姓老乡的消息了。不久，她又染上了肺病，经常咯血，体力愈来愈不济。肺病中的她脸色并不腊黄，两颊反而灿若桃花，中医谓之：美人痨。
    红玉只好回家了，回到了她的故乡古镇樊汊，嫁给了孤身一人的铁匠。红玉结婚，秀雯特意从高邮赶回家出了礼，喝了红玉的喜酒。
    此时的秀雯已是高邮县第一小学的国文老师。红玉送秀雯一直送到板桥塘，一直送到开高邮的帮船上，直到帮船老大海螺吹到第三遍，红玉从怀中掏出那个绣着兰草的丝手帕，塞给秀雯并动情地说："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想你了我就拿出来看看。这两块洋钱再苦再穷我也没有舍得用。今天，算我送给你的一点心意，你若还当我们是姐妹，还看得起我，雯雯你就收下。"红玉双眼噙泪看着秀雯。
    秀雯一阵阵心酸，鼻翼抽动，泪在眼眶内打转。她强装笑脸，劝慰道："红玉，别说这样的话，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当然是姐妹，怎说看得起看不起呢？红玉别哭，别......"
    "送客的上岸啦！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送客的上岸啦！......抽跳，开啦！"
    红玉站在岸上，秀雯在船窗口向红玉挥手告别，直至看不见。
    生活亦如板桥塘东去的流水，已流到了1963年。红玉的儿子金定也19岁了，娶了村姑玉凤。玉凤上过一年农中，自觉比小学毕业的金定要高些。玉凤白白净净的，身材匀称，一双凤眼，看人喜欢用眼梢瞄人，未曾说话先一笑。上了年纪的邻居老太太背后说："大姑老太家这个媳妇，好看是好看，不过是低相啊！是低相啊！"
    上了年纪的人，对人评价有时说得果然准，而且准得离奇。
    大姑老太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家也就让媳妇玉凤当了。玉凤第一次去巷子头上副食商店打酱油、秤盐、买糖，营业员小唐眼睛都望直了。半斤的糖卷小唐硬秤了一斤多糖给玉凤。一来二去，玉凤心里就明白了小唐的心思。玉凤上午买菜也拢一下副食店，下午有空也站在柜台前看看，只要没人，小唐会抓上一把奶糖或桂圆给玉凤吃。人是感情动物，玉凤连与金定睡觉时也拿小唐比一比，就当金定是小唐的，那多好！不出三个月，玉凤真上了小唐单人宿舍的床。
    小唐也的确生得比金定潇洒，当然金定煅工工作也特别辛苦。小唐虽是营业员，爱玩石锁，所以身体甚是雄健。玉凤与自己喜欢的小唐在床上，心理感觉自然就胜了金定一筹，况且小唐一年才回家探一趟亲。两人一人是风，一人是火，风风火火，风助火势长，火得风愈旺！
    好景不长，纸终包不住火！
    邻居们早就发现玉凤与小唐的秘密了，谁也不敢告诉大姑老太与金定。金定只是奇怪玉凤在床上不似结婚时那样天天渴望了，偶尔一次也只是敷衍了事。
    大姑老太是何等样人？她看出了媳妇玉凤一到饭后犹如猫抓心。她故意早早吃了中饭就上床休息了。其实，她要为儿子看看媳妇究竟干什么去？与哪个小白脸好上了？
    金定吃了饭，憩了一会就上班了。玉凤匆匆洗了锅碗，又朝副食商店走去。玉凤全然不知，大姑老太上跟在她后面不远。
    进店后，她径直从边门去了小唐的宿舍，小唐同事们全会心地笑了。大姑老太极不愿看到的这一幕，但她却却看到了，他脸色煞白，坚持着不倒下去，坚持着朝金定上班的铁工厂走去。
    风烛残年的大姑老太双腿如灌满了铅，愈走愈气，愈走愈慢，愈走愈喘，心急如焚的她一阵阵血腥往上涌，连吐了几口鲜血，她不知怎么挺住的，坚持走到了儿子上班的铁工厂门口传达室，大口喘气，双手扶着门框，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木头里......。

                                     2007.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