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秀”的故事
文/阿依黛
秀,只因所嫁的男人叫贺八,于是,便被人们唤作了贺八婆婆,日子久了,人们便忘掉了她原本其实是姓朱的,并且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秀。矿上有许多这样的婆婆,在岁月的流逝里逐渐遗失了自己的姓和名,她们婚后的名字,通常都是以夫家的姓及男人在家中的排序开头,后面再加上“婆婆”两个字,例如蔡九婆婆,林十婆婆....由此可见,婆婆并非特指老太婆,某某婆婆就代表是某某的老婆,这一点,和上流社会女人婚后喜欢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夫姓其实是差不多的寓意,只不过有钱有身份有地位的女人嫁入豪门后被尊为某某夫人,而小老百姓的老婆却被叫作某某婆婆。不过,仔细想想这样的称呼,倒也没错,因为,用不了多久,再俊俏的小媳妇也会因平凡生活日积月累的磨砾而变成老太婆。就像秀,婚后连生四个孩子之后,便成了名副其实的有着水桶般腰身常年头戴蓝灰色八角帽的贺八婆婆。 “秀”,令人想到秀美,秀气,而现实中的秀却是个身材矮胖的女人,看上去与她名字的涵义相差甚远。可我宁愿相信,秀终究是美丽与年轻过的,因为,一个女人就是一朵花,我们未能见到花开时的动容,只是因为我们错过了见证美丽的季节。秀比贺八小八岁,好脾气的贺八活着时,除了下矿井工作,还几乎包揽了家里家外所有的活计。秀在干吗呢?秀在喂猪啊,作为家属代表的秀替矿里养了一大群猪,有那么多的猪要管,她自然无暇顾及家中了。也许在今天,没有人肯相信,秀每年养猪的回报仅仅是几张写有 “养猪能手”“优秀家属”等字样的奖状。她让贺八把奖状贴在家中,渐渐地就相当于糊了一整面花花绿绿的墙纸,它们曾经一度是秀的荣耀和骄傲。秀就是这么一个思想简单的女人,只因为能够喂上社会主义的猪便倍感幸福。那时的秀,总是喜欢系着条相对于她的身材来说硕大的蓝布围裙慢悠悠地从人们眼前晃过,套用一句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秀,不是在喂猪,就是在去喂猪的路上。 秀出身贫寒,很小很小的时候便被卖到了一户人家当童养媳,那家人对她很刻薄,她吃不饱穿不暖却又要干许多活,日子过得比在娘家还要苦,于是,她想办法逃了出来,可逃跑的路上却又被人骗到了另一户人家当童养媳,离了虎口又落狼窝。直到解放了,她才得以脱离苦海,回到了父母亲身边。再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在公家矿上工作的工人贺八,成了白白胖胖的贺八婆婆。秀认为自己的好日子都是共产党和毛主席带来的,所以逢人便要表述她对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情感,她总是喜欢用充满无比深情的语调说:“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要不然,我过不上这样的好日子。”虽然这样的话语有点像是在背属于那个特殊年代的电影里的台词,可是,我们却没有理由去怀疑秀的这种朴素的忠诚,我们或许会因为阅历和文化背景的不同而对她的语言行为产生不理解,但却不可以去怀疑她的忠诚,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一种情结,而由这种情结带出来的情感,只要是真诚的,自然的,就是可信的。在那个时代,像秀这样的忠诚者,大有人在。 除了养猪,矿里还委派了另一项重要任务给她----管理家属区的电闸开关,当年为了给国家节约能源,家属区只有等天黑之后才可以送电。而这样的工作,交给秀来做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夏天还好,日头长,冬天就难熬了,天黑的总是那么早,有事需要提早做饭菜的人家,面对着黑锅黑灶台,真是急不可待。他们去求秀早点开灯,可秀非常讲原则,不到点坚决不开闸,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有头脑聪明者,派出小孩子去当说客,没想到还真的成了。秀不像别的婆婆那般拿孩子当小狗小猫一般地吼来喝去,这很难得。更难得的是,但凡有孩子来家中玩耍,秀必定会掀起罩褂,从挂在裤腰上的钥匙圈中取出一把上了年纪的古旧铜钥匙,打开家中同样古旧的橱柜门,从里边掏出些桂圆干荔枝干或是柿饼桔饼片糖之类的东西,分给他们吃。孩子们最爱听的就是秀家柜子门被打开时发出的吱呀声,因为门里边总有取之不尽的美味。秀是将过年时人家送的人情,儿女们买给她的礼品,还有贺八在她病时买来的营养品,她总是舍不得吃,攒在那里,留给小孩子们。矿里那些生成长于七十年代的孩子,都会记得,在他们小的时候,只要是跑去对秀说一句“今天我过生日”,就会吃到秀亲手煮的长寿面和红鸡蛋。所以,无论大人们怎么评介秀,她都是孩子们心中最好最好的贺八娭毑。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对秀来说,也许是她人生中最为沉痛的日子,她心中最最敬爱的毛主席去世了。矿里在大礼堂举行追悼会,家属代表秀站在第一排,和着哀乐,用颤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毛主席,大家其实都处于悲痛之中,但因为受秀的影响,那悲痛自是更加深了一层。秀越哭越伤心,哭得捶胸顿足,哭得声厮力竭,最终因过度悲伤而瘫坐在地。旁边的一个婆婆欲扶秀起来,却因为秀的身子太沉而被重重地拖倒在地上,那场面有点滑稽,多少有些破坏当时悲哀的气氛,但谁也没敢笑出来,只是将哭着的表情凝固了一个瞬间,露出一种介于哭笑之间的尴尬。几年之后,贺八在井下因公殉职了,仍是在大礼堂开的追悼会,秀仍站在第一排,不过这回,人们却没有见到秀表现出更多的伤悲,或许,人的一生中,极致的情感只能有一次吧,无论这情感,是悲是喜,是爱还是恨。秀将自己的极致情感给了毛主席给了共产党,就无法再匀多出点来给贺八了。 贺八走后,历史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矿里的养猪大业也被人承包了下来。脱离了养猪时代的秀仿被抽去了灵魂,她的衣衫越来越邋遢,越来越不合体,越来越分辨不出其原本的颜色来,家中自然也是越来越窝囊,有时甚至还不如秀曾经养猪的地方干净,也难怪她,几十年了,她都没管过家里,她只会整理猪圈不会整理家啊。儿女们除了每个月送点伙食费给秀,平日里是不愿回来的。寂寞的秀迷上了玩扑克牌,渐渐地,她便有了几个与她同样孤单的牌友。秀与他们玩牌只讲输赢不讲钱的,她是靠贺八的抚恤金和儿女们的接济过活的人,要是赌钱的话她就没法吃饭了,这一点她是很清醒的。可惜她在大多数时候却都是不清醒的,比如她在家里玩牌,冬天了,屋子里冷,她就烧了盆火炭放在桌子底下,并将脚跷在了火炭盆的边上,玩着玩着,忽然有人看见一缕带着焦味的白烟升腾于她的面前,于是,赶忙低头去看,这才发现,原来炭火烧着了她的橡胶鞋底,这还算小事一桩。更为刺激的是,有一回,她通宵玩牌,竟然将未灭的烟头弃置于床上,点燃了蚊帐,直到火光冲天她才和牌友们发觉着火了,大家手忙脚乱地用脸盆脚盆洗衣桶接水救火,最终,火被扑灭了,秀的蚊帐和被褥却被烧得一蹋糊涂。 因为那场火,秀的大女儿从省城赶了回来,面对着满屋子的破烂残局,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秀倒是安静了,她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可怜巴巴地望着怒气冲冲的大女儿,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大女儿见到母亲这付模样,又不忍心数落了,于是,她默默地收拾起房间来,边收拾边想起了逝去的父亲贺八,往事一幕幕地闪现,令她无法自禁地痛哭起来,大女儿的哭让秀感到了慌然无措,她宁可受女儿的一顿责骂也不愿见到女儿如此难受。秀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劝女儿,只好陪着哭,这一哭便哭到了状态上,一发不可收拾,仿佛令她回到了当年的大礼堂......大女儿走时,带走了秀,终归是母女一场,她不想母亲再有什么闪失,否则对不起去了的父亲。可没过多久,秀又回来了,穿着大女儿给她买的新衣服,拎着满提兜的鸡蛋,回来了。她不习惯城市里受到拘束的日子,再说,城里也没人可以没完没了地陪她打牌打到通宵。秀又回来了,拖着愈发肥胖的躯体。从此,她不是在打牌,就是在去打牌的路上。 除了玩牌,秀似乎再也想不出其它可以消遣日子的办法,她在玩牌的岁月中逐渐老去,老到眼睛因为白内瘴而看不清任何东西。她再也无法玩牌了,无法玩牌的秀坐在光线阴暗没有开灯的屋子里,整个身子陷于藤椅中,一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帽子压着她那乱糟糟的短发,谁也搞不清她究竟是醒还是睡。儿女们陆续来看望她,可她除了大女儿外,别的儿女竟然认不出来了。秀的脑海里就像是被命运装进了一块橡皮擦,慢慢擦去了她该忘的还有不该忘的人和事。虽然,我的偶像王家卫曾说过:“人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事都忘掉,以后每一日都是个新开始,你说多好。”可是,如果一个人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那又该是她(他)身边所有人的烦恼了,比如秀,她先是记不起眼前的事和人,再就是想不起从前以往所有的人和事,最后,由于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被儿女们送进了养老院。 养老院里的秀,就像是挂在生命树上的一片枯萎了的叶子,等候着凋零时日的到来。她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呀,无论从前有过怎么样狂热的养猪岁月,那些悲伤的痛苦的幸福的事,对于她来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其实,秀的生命早已在脱离养猪事业的那个时节画上了休止符,后面的日子,完全是贺八婆婆的躯体在消耗着时间。可笑的是,当她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时候,她又变成了那个叫秀的女人,因为养老院的花名册上,姓名一栏是不可以填上贺八婆婆的。生命就是这样,从起点到终点,不过是种回归。女人“秀”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结束于她的记忆被完全擦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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