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汪家舅舅

                                                                                        （小说）江北川

     樊汊镇南头炕坊的最后一代老板汪大先生，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汪大先生是徐荣盛丹记米行大老板续弦之妻兄，红卫兵、无产阶级工人革命造反总队无休止的批判批斗中死了，走完他六十多年的人生之路。汪大先生的死，镇上竟有人归罪于他的继室，说：玉雯命真硬啊！两个丈夫都没得到头呐。真硬啊！

     三年饥馑刚过，樊汊炕坊又有"喜鸭蛋"卖了。喜鸭蛋又叫"喜蛋"。今日，此物叫法逾发神奇了，离樊汊东去三十里的武坚就叫"凤凰蛋"；西去百余里的仪征却叫"活珠子"，此乃蛋经七日孵化，小胚胎已如珠子大小会动了，真趣！樊汊一到正月半就有喜蛋上市了，因为十八落灯这天必有头炕鸡出来，谓之：看灯鸡。喜蛋的吃法在樊汊有三种：最普遍的是与韭菜一起炒，起锅后，撒上重胡椒粉，下酒、送饭都很香；第二种是水煮，蘸椒盐吃，清爽；第三种是小摊贩煮成五香茶鸡蛋，几分钱一只。下置一小煤炭炉，锅里的蛋始终是热的，飘忽的香味格外诱人。

     总而言之，喜蛋价钱非常低，只是正常蛋的三分之一或更便宜。小鱼、小虾、螺蛳、蚬子一般大户人家是不吃的，可喜蛋不同，家家户户、男女老少无不喜爱此物。那时的喜蛋只是炕鸡过程中不能炕出小鸡或小鸡不能破壳的蛋，我记得小时，奶奶用一块钱买回了一篮子喜蛋，先用冷水洗净，后煮熟。奶奶说："饷一下，剥出来，有小鸡子的放八角红烧；是蛋的与韭菜炒。"全家吃了好几天，这就是那时难得的荤菜啊！绝非目前一年四季有不炕鸡而专门炕喜蛋的，人嘴是否太馋了呢？

     1947年前，樊汊大小炕坊十余家，其规模最大、经营有方的数南头汪记炕坊。汪家祖籍徽州，有人说是"洪杨之乱"到樊汊的，亦说是"甲申之变"就迁到樊汊。凡中国人头脑中皆有耕种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理念。炕坊传到汪澍的祖父手上时，已是清末，祖父仍寄希望儿子达仁博得功名。达仁诗文字画样样拿得出手，可是三下考场，秀才也未考中。后来民国了，汪达仁已是人称汪大先生了，他长叹曰：唉，读而未成！

     北头镜人三太爷的老母去世，吴三先生（禀贡生）与汪大先生同是三太爷姻亲翁，他们随同徐拱北大太爷、经家老姑太爷（秀才）分列砖雕门楼前接待来吊唁的族人、亲戚、宾客，礼仪庄严肃穆。

     汪澍自幼聪颖，十五岁即考取教会学校。"七七"芦沟桥事变后，汪澍接到令尊汪大先生信即返回故乡樊汊，次年尊父母之命完婚。本来汪澍跟政治沾不上一点边，会在水乡古镇樊汊平静地生活，终老一生。

     抗战胜利后，汪澍的同学麦克是美军军调处的一员，到南京后想到了汪澍。麦克按照汪澍留给他的地址：江苏省扬州市高邮县樊汊镇南头汪记炕坊给他寄了信，不到一周，信就收到了。接信后，汪澍非常高兴，数天后，汪澍经仙女庙、六圩过江到镇江，坐火车去了南京。

     经麦克介绍，汪澍做了军调处的译员。薪金非常丰厚。他在军调处虽然不到一年，但给他的后半辈子带来了始料未及的影响。

     1948年底，麦克对汪澍说："你真准备回共产党统治的樊汊？"

     "是的，麦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汪澍，我想你去美国比在中国好，共产党马上就要胜利了，国民党大势已去。你认真考虑我的建议，汪。"

     "谢谢你，我的朋友麦克。父母、儿女全在故乡，我不忍也不能弃他们而去。再见了麦克，我会想念你的！"

     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不久，白志诚被枪毙了！白志诚是汪澍的邻居、私垫同学。他原在南京做事，南京沦陷后，他回到故乡樊汊。后来当上了汪伪的樊汊镇镇长。腆颜侍敌期间，他并无血债。抗战胜利后，白志诚仍然是镇长。原来，他是奉上峰之命打入汪伪的中统特工。1948年冬，樊汊解放，白志诚不忍心扔下娇妻幼子，东躲西藏了几年，未能逃过此劫！

     白志诚被枪毙，汪澍非常害怕。但由于他为人平时较谦和，终于躲过了一劫。但他深知共产党对档案政审非常严格，他放弃了参加工作的念头。此时汪澍才三十多岁，由于没有工作，生活非常窘迫。

     数年后，汪澍的妻子因病无钱医治而早逝。

     玉雯艰难地扶养儿子，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渡过了三年饥荒，樊汊最高学府的英语老师任成患上了慢性肝炎，不能上课。中学向文教局申请派英语老师，文教局无人可派。1949年后，全盘苏联化，学俄语，废弃英语教学，那来多余的英语老师。文教局令樊汊中学自行解决。校长想到了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老邻居汪澍。

     年过半百、中等身材的汪澍，和尚头，圆口直贡呢百页底布鞋，一身老中装褂裤：黑裤子、白小褂，对襟布纽扣，这身行头还是玉雯特意为他赶做的。当他第一次随校长走进教室时，学生哄地全笑了！

     校长大声道："不要笑！同学们，这位是汪澍先生，任初一、初二、初三的英语老师。全体起立！"

     "Good morning teacher！"

     "Good morning student！"

     "sit down please！"

     汪澍心中明白，学生们笑他一个土老头怎么会英语呢？还来教他们？等学生稍静后，他笑道："我叫汪澍，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土老头。英文是，"他嘴里说着，眼睛不看黑板反手在黑板上写下了：My name is wangshu,I am arustic old man who can speak english  fluently。    

     学生们不免一惊，没有见过老师不看黑板板书英文的，啊！这老头英语厉害！

     四十开外的玉雯高个子，身材丰腴，艰难的生活没有击垮她。刚渡过饥馑，她白晰的脸上便红润得如少妇一般，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她今天特意做了蹄子萝卜汤、炒腰花、炒韭菜、红煮鲫鱼、青菜烧百页，还买了一瓶半斤装的"双沟大曲"。玉雯的独生子从镇办厂下班回家，一见这么多好菜，嚷着要吃。她笑道："小祥，今天不行，要等你大大回来才能吃！"

     "妈，我不等他，我要先吃。"

     玉雯心想：小祥越来越不懂事了，她狠狠心沉下脸喝道："小祥，今天一定要等你大大家来才能吃。他去中学教英语还没有家来，几十年不摸的东西，不知他还行不行？你越惯越不象样子的了！"

     "汪老师，再见！"

     "汪老师，再见！"

     "同学们，再见！"

     汪澍在门口看着邻居的孩子，笑了！

     "家来了，洗把脸，吃饭吧，呵呵！"

     "家来了，好的！烧了这么多好菜？小祥吃饭吧，呵呵！"

     汪澍只饮了两小杯酒，玉雯母子俩饭已吃得差不多了。玉雯担心地问："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你几十年不说的东西，还记得教人吗？"

     "你又担心了！一是幼学如漆；二是我上的教会学校，整天说英语，作文也用英语做；三是我在南京......"他突然止住了，看了一眼小祥就不再言语了。玉雯知道汪澍提南京一是怕使自己伤心，二是当时的政治高压令人心有余悸啊！

     一年有余的代课期间是汪澍晚年最风光、最惬意的时期。他教过的、辅导过的学生许多考取了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后有的成了外交部的外事翻译、有的成了优秀的英语老师。不知他们这些精英曾想起过那个代课教英语的老头——也是读而未成的汪大先生？

                                                          2007.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