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会出名的。没错儿,你不要不相信,我是个画家,我是搞艺术的。你怎么用这种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呢?不要这样。是的,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蓬头垢脸,褴褛不堪。可这和我所做的艺术有什么关系呢?有句话不是说“人不可貌相”么? 什么?你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搞艺术的?这个嘛,你别笑,其实我确实没搞多久,正起步呢。但是没关系,你看我这全身使不完的劲儿,我会坚持不懈,刻苦奋斗下去的。你知道,就像我一开始跟你说的那样:我一定会出名的,一定! 你问我搞艺术之前是干什么的。历史向来都是黑暗的,就像一枚坚硬的苹果囫,看上去丑陋的很,咬上一口,疼的牙齿都能流出血来。我不想去提那些昏暗无比的日子,糟糕透了。不过你要确实感兴趣,想知道,我还是告诉你吧,我以前就是个收破烂的。瞧,我的门口还停着我的三轮车呢。就告诉你这么多吧,讲那么多有什么意义呢?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唉,不必提了,让那些坚硬丑陋的东西见鬼去吧。你抬头瞧瞧,现在的阳光多好啊,灿烂极了,温暖极了。在柔软的光线里,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嘿,我看到我的画儿了。知道吗?整个世界都是我画的呢,多完美啊!我还看见我的梦了,就像一个金黄色的大球,哦,不,就和太阳一样吧。瞧啊,闭上眼睛去想想,多么金碧辉煌!你听,听啊,听到人们的盛赞了吗?是的,我听到了,我听见他们在喊呢,他们在大声地喊:张二,你是这个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为杰出,最为优秀的画家,我们爱你! 嘿嘿嘿,你别笑我。但这是真的,在不久的将来这一切都会实现,我是个天才,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高兴极了,兴奋极了。得了,你不要这么不屑一顾,总有那么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的浅薄,相信我,你也会成为为我痴狂的人群中的一员的。没错儿! 我仰起了脖子,尽力向天空望去,可是奇怪的很,我没有看见多么灿烂的阳光。现在已经几近傍晚,今天天气本就不见得好到哪儿去,除了天边还挂着几缕夕阳,哪里来的“金碧辉煌”呢?我纳闷极了。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这里的路很不好走,坎坷不平,满地石子,很是咯脚。我的整个脑袋都嗡嗡的,像似有无数只蜜蜂萦绕耳旁,耳朵更是不用说,感觉疼痛的很,根本听不清楚旁边这个人在说些什么。我是真的有些后悔了,又不禁自认倒霉起来。怎么刚来这儿就找到这样一个疯言疯语,喋喋不休的“疯子”呢? 你看着我们并排走着,一步深一步浅,你看见我们似乎在开心无比的交谈,你以为我们是旧识。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我告诉你不是的,你得相信我。你看我整齐的着装你就知道我肯定不是他的什么朋友。是的,我才来这儿,一点也不熟。我是个搞写作的,说这个你一定知道,对了,就是靠码字儿生活的人。可你又要问我了:一个作家怎么跑到民工区来呢?你知道,现在民工朋友们的生活艰辛得很,这不是个绝好的题材么?我深切地觉得他们是一群十分可爱的人,是值得关注的。不过这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谁都知道,作家也是要吃饭的,来这儿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一带的出租房确实很便宜,我这段时间窘迫着呢。 我是下午到的,事先和朋友一起来看好了房子,今天我把行李一道运来了,其实也没什么,就两个很大很沉的行李箱。你看见我瘦胳膊细腿的就知道我下车之后肯定需要一个搬运工。所以我就找到了他。 这个男人看上去三十来岁,面部黝黑,身体壮实。但他一点也不忙碌,他就一个人站在空地上,抬起头盯着天空看。我环顾四周,我想我只能找他试一下了。我走到他的身后,然后仰起脖子去看,可是我的眼中除了白色的云朵再无其他。不过我的目的不是去整明白他到底在看什么,这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需要一个好的搬运工。 我确实很感谢他二话不说就搬上行李跟我走了。可他一路自顾自得地言语不休又着实令我平添烦躁。我到底要说什么好呢?他说他是画家,他是一个即将出世但还未出世的天才画家,他叫张二。好吧,好吧,这个时代估计这号儿人也实在多了去了,我辩驳不了,随他说去吧。 总算是把我的行李搬到家了。我说:多少钱?钱?他似乎十分惊异,甚至比我听到他的自诩之后还要惊异。我说过我要你的钱吗?可是你付出了劳动,你应该索取回报。什么?我真的听不明白。他睁大了眼睛,仿佛电灯泡一样快被瞪了出来,好像他遇见了闻所未闻的事情一样。你欠我钱吗?我是真的有些生气了,我怎么会欠一个陌生人的钱呢?我说:不!他兀自笑了起来,两手一摊,很无辜的样子:那不就得了!他转身就走了,消失在夜幕降临的黑色中。这真是个奇怪的人,我开门笑道。是的,他可笑极了。 人们都知道,作家通常喜欢在晚上写作。我也不例外。夜晚本就是神秘而不可测量的,万物都在沉睡之中,天籁俱静,是极为适合文如泉涌的难得时光。我铺开了纸,取下钢笔的帽儿,正要下笔呢。 忽然,“砰砰砰”。我猛然抬起头去细听这声音的出处,在离这民工住宿区不远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工地,夜半经常会听到各种莫名的响声。那声音又连续的响了起来,并不在远处,可我又判断不出它在哪儿。我站了起来,在屋里转上一圈,像似找一只淘气的猫。终于,我抓住了它。我将耳朵贴到门上去,“砰砰砰”,没错,这是瞧门声。 可是这声音实在是奇怪极了,仿佛空灵的游丝一般漂浮在屋内的空气之中,使我难以揣测。我开了门,只见是张二,手里拿着一个卷轴,屋外太黑看不清楚。张二的两眼却放着光,亮极了,仿佛星辰,但没那么闪耀,灰暗的多,和猫一样,使我全身不禁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干什么? 我尽量稳住气,仍然不免有些打颤。张二咽下一口吐沫,犹如一只饥饿的猛兽抓住了一只新鲜的羔羊。我似乎感觉他随时都会扑上来,不住退后。 没,没什么。我听隔壁老张头说你是个作家。真的? 这个,是的。怎么? 他听了我肯定的回答,更加来劲了,趁我后退的工夫径直走了进来,然后“啪”的一下把门关上了。 幸亏我不是一个女人,否则肯定会一屁股坐到地上。 其实,你,你别怕呀。我不是坏人。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个画家。这一带都是民工,都是干体力活的,没人懂什么艺术不艺术的。可你就不一样的,你是作家对吧?作家也是搞艺术的呀。我觉得咱有共同语言。你还记得么?我说什么来着,我说我才起步呢。瞧,我拿了幅新画的作品来跟你一起探讨探讨。我看你晚上总是很晚都还没熄灯,我看那,没准儿你记着我,等着看我的画儿呢,嘿嘿嘿..... 张二一边说一边把他手上的卷轴打了开,铺到桌子上去。作家或许还真能算得上艺术行列,可我不懂画。然而,就我这个大外行看见这幅所谓的“画”,也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我不得不感叹起张二的执著,那实在和我幼时画的漫画没什么区别。张二见我乐了,他也乐了。 怎么样?不赖吧?我说我是天才来的嘛。 我慢慢敛了笑容,看见书桌上被搁置的笔烦扰起来,想怎么能够打发张二尽早离开。我突然想起来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我一个熟识的朋友,他是圈里正正经经的画家。 我说:张二,你,想不想拜个老师学习学习?这样进步起来更快嘛! 那,你有认识的人给我引荐一下么? 你这么喜欢画画,有个画家你知不知道?还是和你本家的,也姓张,叫张平淑。 谁?你再说一遍! 我很疑惑,不知道他怎么又这样兴奋起来。我重复道:张平淑。 天,你认识张老师?!我的天啊,你知道吗,我走上这条艺术的创作之路就是看了他的访谈节目呢! 我突然记起来,那个家伙前段时间好像是去了一趟电视台。我随手提笔写了封“介绍信”交给张二,挥手说:回去吧,你自己抽空拿着信去找张老师,地址这上面有。张二高兴极了,连连点头,如果我不把门打开,他或许还会激动的在地上给我磕上两个响头,和敲门一样砰砰响。但我在他做出这个举动之前开了门,他出去了,消失了。 我是真的不想再见到张二了,我不知道告诉过他多少次,我不懂画,我没办法去和他讨论他所谓的“艺术”,我让他去找那个他久仰已久的画家。我还没住上一个星期呢,我打算走了,是的,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张二把我心中的民工形象给完全毁了,把我收集的题材给毁了,他让我每日烦躁不安,我呆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处了。除非他能有所改变的话。我极为迫切地希望张二能够继续他那收破烂的行当,我的矿泉水瓶子已经累了不少了呢。我一遍一遍在心里对着自己说:如果张二再来论画,立马走人! 就在这当儿,嘿,他又来了。我的门没关,他已经防不胜防地站在了我的面前。他手里依然拿着卷轴,满脸灿烂无比的笑着,连脸上的麻子都跟着颤抖起来,仿佛跳跃的星辰,漂亮极了。他就这么站在那儿,似乎在等我说话,没有要打开卷轴的意思。片刻,他终于开了口:我,我,我打算下午去张老师那儿呢,真的,我下午就去了。瞧,这是我新近的作品,是模仿他的呢,一道带过去瞧瞧。嘿嘿嘿,谢谢你的引荐啊。 我心中顿时像落下了一个硕大无比又极其沉重的石头,用力吁出一口气来。对着张二挥了挥手,敷衍道:放心吧,我跟他提过这事儿了,你直接去就是了。张二就这样磨磨蹭蹭地出去了,脸上的笑容既是喜悦又夹带着几分担忧的尴尬。而我却像卸掉一个繁重的包袱一样,轻松极了。 这是一个尤其恬适的下午,自我搬到这里来,从未如此惬意过。真是舒坦极了。平日里工地此时本应铿锵的声响不知隐退何处,连那边风吹来的声音我也听不见了。更不用说民工们大声说话的声音了。一切杂乱的声响全都消失无踪。这是一个比夜晚还要静谧的下午。安静地使我想要甜美地睡去,就像躺在母亲的怀里,就像和妻子拥在被窝里,听着她们一声一声清甜的低声喃语。 可我又不愿意睡去,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时光。我终于可以安静地铺开纸,落下笔。流畅地书写下去,仿佛流水一般轻盈自然,那些埋藏已久的形象与故事终于得以释放,他们跃然纸上。我欣喜极了。不知写了多久,我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睡去了。或许是太为困顿。 我是被极为顿重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窗外已经一片漆黑。我开了灯,刚打开门,张二就气势汹汹地撞了进来,险些使我踉跄倒地。我惊异极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张二的脸上布满仿佛凝重云层一样复杂的表情。恼怒,失望以及气愤,或许还有更多不可名状的痛苦。他突然用力撕起他的卷轴起来,碎片像雪花一样在屋子里妖娆飞舞。 张二,你干什么? 我靠在桌子上站定,十分恐惑。张二听了我的声音忽然就咆哮起来,像只怒吼的狮子,而我则是一只畏畏缩缩,受了惊吓的兔子。 你给我介绍的什么狗屁老师,明明就是电视上的那个人,说的却不是电视上说的那些人话。算我张二看走了眼!竟然说我的画是狗屎,我看他根本就不是正常人,他是个疯子,是个疯子!还有你,你也是疯子,你们全都是疯子!你们竟然鄙视一个天才! 这时我是真的愤怒了,我想我的脸一定和张二一样到了扭曲的地步,就像脸上爬满了丑陋的虫子。我冲了上去,“啪”!一记极其响亮而沉重的耳光落在了张二的脸上。这一巴掌打的张二一头撞到了地上去,连着翻了个跟头。我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好像烧着了一样,火辣辣的疼,震颤不已。张二“悠”的一下就蹿了起来,穿出门去,捂着半边脸跑了。 我有些后悔打张二的那个巴掌起来。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没再见到张二出来,我隐隐意识到了这一巴掌的严重性。可我并不敢去张二的家探看,我怕会看到一些我已经意识到的可能已经发生或是将要发生的事情。但是等到月底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一方面出于对自己卤莽的惭愧,更重要的是压抑不了心中的好奇。 临近傍晚,大概就和我来的时候差不多同样的时间。我站在张二家的窗户外。将脸贴过去,里面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影,空荡而寂静。令我不禁屏住呼吸。只见屋子里墙上,地上,整个空间被满满的涂上各种色彩的颜料,刺人眼目,眼花缭乱。我张大了眼睛,险些叫出声来,但似乎屋里面有人一样,我怕被那无形的人听见,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 我匆忙地离开了,尽管我十分清楚地知道张二不在,但仍然不禁地去怀疑张二就在屋子里面,如同里面正有一双我看不见的眼睛盯着我。或者我怕与此同时张二陡然出现在我的背后,仿佛鬼魅一般。总之,我越来越恐慌起来,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奔跑,快速向前,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跑着跑着,我竟然跑到村口了。更加使我惊异的是我看到了张二。 他正站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那个位置上,依然仰望一无所有的天空。他十分平静,看不出有任何亢奋。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站到他的面前。张二回过神看到了我,眼神空洞而陌生,似乎从未见过我一样。我忽然想起来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来:我一定会出名的。但此时他没再重复那句话,他慢慢地抬起了手,抚摸着被我打过的那半张脸,眼睛里充满痛苦和疑惑,他皱紧了眉头,好像在努力去想起一些什么,最后终究没有想起,兀自摇了摇头,动作迟缓。 张二转身走了,他只问了我一个问题,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眼神四处游离,似乎在找那问题的答案。他说:到底是谁打了我呢? 天空再次完全黑暗下来,张二的背影在黑暗中隐遁了,消失了。从他的神情看来,张二今生,是再也找不到问题的答案了。 ※※※※※※ 我是一个不知如何言语的人,于是只能将言语书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