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越来越薄，性子也越来越温顺软绵，如今已鲜见玲珑剔透火红的枫叶。那情形飘飘撒撒很是醉人。他在我的视线出入仅止于帖子，须触延伸方圆不足于0.005平方米的范围，所以我就像无法拾起一片枫叶细细端祥一样，也无从知道他是扁还是圆，是方还是长，是韧还是脆，三角还是五角，锯齿大小，色泽分布等情况。

     然而枫叶的形状、颜色和叶脉，在书卷里，还是清晰而明朗，流丹如醉，鲜活如昨。躺在书页间的那枚枫叶时常以古老情怀的方式悄悄入怀，搅我心波。那是去年秋天，远方的朋友寄来一组唐诗宋词，夹在纸页间几枚五角枫叶，还学着古人在叶上题了诗。举着红叶，似乎闻得见他乡泥土的芳香，看得见友人小心拂拭落叶尘泥的样子，听得见落地掉在地上的一声鸣唱。那一刻周身被温暖布满。

     遇者，不期而会也。与一片叶子的相遇，哪怕是梦中，也要有情缘。唐朝曾有片红叶负载一颗女子寂寞的心自宫墙外的水沟顺流而下，叶上诗云："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情谢红叶，好去到人间。"这叶被一个叫卢渥的书生拾了去，将叶置于巾箱，很是珍藏。神奇的是，后来唐宣宗遣宫女外嫁。卢渥娶到的妻子，正好就是这位当时在红叶上题诗的宫女！

    这样不早也不晚的巧遇，有多少可信在里面？美好的涟漪也许只合在传奇里出现，大约人们觉得人间缺憾、离散太多，花开花落皆寂寞，便杜撰出一个好的结尾还帮衬人世的轻喜完满。而多少真实的相遇是遇不着，遇着也是擦肩而过。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不过天空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这样另一个红叶题诗版本顾况的故事就有了更多的恻然。一日顾况和几个诗友，在东都洛阳的宫苑中游玩，在流水中拾起一片大梧桐叶，上面有题诗：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于有情人。顾况第二天就跑到流水的上游，也找了一片大梧桐叶，书一诗于叶上：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有情的落叶，句句不离“关关雎鸠”，遇着无情的流水，人间毕竟巧合少，他们到底是无法遇着的。彩云易散琉璃脆，叶自飘零水自流，遇见不容易，就是精心预谋的一场相约，也会因种种原因，佳期一再难赴。多少美丽的开始，在凄楚中结束。一片枫叶，一路迷茫，踏着落叶铺满的小路，所有的往事和心伤散落一地。

    北方一场冷空气即将袭卷过来，南方的枫叶欲醉未曾醉。但上班的路上，我看见紫薇、樱树等树木在慢慢变黄变红，也许不慢，不过是隔了一夜，早晨起来就看到它们变了色，好像思念或哀痛过度带来的一夜白头。已有很多落叶安静地躺在树的周围，有很多留恋的味道。 

    难遇亦难别，是谁凄美了枫叶的颜容？杨万里说：“小枫一夜偷天酒，却情孤松掩醉容。”别离滋味浓如酒，在清霜里酿就，昨夜西风独自凉，贪杯的枫叶啊，一不小心就醉倒在枝头，摇摇晃晃，蹈虚凌空，暗紫的表皮下流出血样鲜红的汁液，像是别样的眼泪，又像是子规哀鸣时喉头涌起的腥甜。拼将一生醉，与君一日欢。这是缓慢酝酿出的一个告别庆典，那一夜，枫叶用世上最完美的妆容，为他呈上一次华美的绽放，那离去时的回眸一笑，灿若云锦。

    不是所有的遇都有善终，不是每片叶子都夹进了唐诗。落叶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总有些故事会在秋天里想起，伤感的红叶里飘出元曲的吟唱：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 

    流水飘走的，寄给远方的，落地成泥的，甚至煮酒烧红叶的，我愿意每片落叶在离开枝头时都能按着自己的心意肆意旋舞，在最好的地方最好的时刻遇见最好的人，释放所有明亮的热情，没有寂寥和怨怼，让它说："我爱过，也被爱过，我美好过，也被欣赏过。我的一生，没有缺撼。" 看看那飘飘撒撒的情形，哪片枫叶不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