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一枝春茶馆
(小说)江北川
中华民族抗日战争的最后一战是在江北的古城高邮,高邮县曾是汪伪政权的模范县,伪县长王以仲去过日本,受到日皇裕仁的接见。这是一段屈辱的历史,以史为鉴,昭示来者。我们不能也不应回避,回避改变不了已经形成的历史。据说:赴日的模范县代表团成员本来有樊汊镇的戴克明,后因有人控他个人品德问题,才被挤出了成员名单。1949年后,论戴克明罪时因此事还减轻了些许,未被定成汉奸。伪县长王以仲却成了政协的文史馆员,个中干系是个迷,至今不得而知。 克明的祖父戴逸斋,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年青时在北京"瑞蚨祥"绸缎庄学的徒,一个学徒的一步一步做到帐房,很不易的。民国初,戴逸斋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樊汊,自己开了一家"恒瑞祥"绸缎店。刚开张时,生意还不错,但过了几年,竟然是"瓦匠吃晚饭--一步步向下爬了"。这跟戴逸斋的性格有一定的关系。 逸斋每日上茶馆吃早茶总是带着孙子克明,不是去陆家的"鹤鸣园"就是到叶家的"一枝春"。这两家是当时樊汊二十余家酒楼、茶馆中一流的茶馆。如今,"一枝春" 茶馆还在,大厨就是鹤鸣园陆家的后代,他做的小肚依然闻名遐迩,是正宗的"樊汊小肚"。那时的茶馆名虽茶馆,照样买酒菜、办宴席的。早晨备有两、三种茶叶:龙井、珠兰、祁红,供客人自选,江北一般吃红茶的人少,大多数喝绿茶。也有考究的人自带茶叶,逸斋就是自带的"三窨珠兰"。开水一冲,隔几张桌子都能闻到珠兰沁人心脾的芳香。珠兰的香不腻,清纯淡雅的幽香,耐闻!论香味茉莉花还好,若栀子花,村妇喜戴,香味太浓,久闻必不能受。 那时的茶馆里还能见到靠卖水烟谋生的人,在一枝春买水烟的跑堂的呼他:"惠二,这边某爷要来一袋,过来。"惠二年过半百,身高个大,背微驼,身着长衫,眼睛老眯着,但偶尔一睁,却也目光犀利,看来是个练家子。他并不卖烟丝,只是带着烟丝及白铜水烟袋侍候人吃水烟。他一手拎一只漆得红彤彤的高约六寸、宽四寸、长七寸半的"小扒扒子",凳面下饰有起了线的牙板,四腿双马,简直算得上是一张小"琴凳",非常精致!一手提一只硕大的白铜水烟袋,指缝里夹着一根火芒。若有生意,他便会坐在小扒扒上,将烟锅放在地上,擦得锃亮的烟嘴递到客人的嘴边,然后装烟丝、点火。 惠二循着珠兰的香气来到逸斋的桌前,笑道:"二爷,您老来啦!" "惠二爷,才来才来。" 惠二说着放下小琴凳,坐下,将水烟袋这头往地上一放,烟杆慢慢倒向逸斋,烟嘴部位正好到逸斋的嘴边。掭出指缝里夹着的表芯纸芒子,用力一挥,芒子就着了。靠上装满上好皮丝的烟锅,逸斋一吸,咕噜噜一阵水响,逸斋鼻孔中喷出两条烟龙,看那表情是舒坦极了! 吃水烟的人点水烟的表芯纸芒子是吸足气,窝起嘴用舌头吐气"弗得! "才能将已点着的芒子吹出明火。单单看惠二手中芒子一挥就着这功夫就值一袋烟钱。 "三太爷请!"跑堂的笑嘻嘻地招呼道: 镜人三太爷带着孙子藏也到一枝春吃早茶,跑堂的将祖孙二人引至桌前,随手拿下担在肩上的毛巾将干干净净的桌、凳又抹了一遍,待其坐定,口中似问似唱道:"龙井一壶、烫干丝、点心一笼。" 惠二虽在雅室侍候戴逸斋吸水烟,耳朵却听着雅室外来了何人?是否吸他的水烟?待逸斋抽完三锅水烟,收了六个铜板后,惠二直奔大堂镜人三太爷这桌,放下手里的家伙,一掸袖口,单屈膝,一忏到底,口称:"三太爷早,惠二给三太爷请安了!" 三太爷忙起身连声道:"二爷请起!二爷请起!" 当惠二欲坐下时,三太爷顺手递上十个铜板,笑道:"留着下回吧,留着下回吧。你忙吧!" "三太爷,谢谢您啦!"说着又打了一忏才退走。 八岁的藏问道:"爹爹,给他钱,怎么不抽他的烟?" 三太爷慈爱地看着孙子,叹道:"惠二爷大名惠兆虎,年青时曾是京城九门提督的跟班,还见过咸丰帝。民国了,九一八北方战乱才回老家。不抽他的烟,替他省省啊!" "三太爷,点心齐啦。趁热!趁热!" 季家豆腐店大老板、二老板进了一枝春,跑堂的忙上前招呼。他们兄弟见三太爷在,忙上前笑道:"三太爷与令孙吃茶的啊!呵呵!" "是的,是的!二位也来啦!" 藏也放下筷子,喊道:"大大大、二大大早!" "呵呵!三太爷令孙聪明达理,你好福气啊!" 戴逸斋携孙吃过早茶出来,季家兄弟与逸斋招呼过进了雅座。克明偷偷地朝藏偷偷做了个鬼脸,藏一口茶差点喷了。逸斋又特意过来招呼道:"三太爷早,您慢用,逸斋我偏避过了,呵呵! " 镜人三太爷忙欠身道:" 二太爷早,你请,你请!呵呵!" 季二老板的千金季玉枝与藏是同窗,他们上的书房就在季家豆腐店隔壁,戴逸斋的孙子克明是小学长,大学长是鞠龙章。玉枝从小就生得俊,唇红齿白,特别是扑闪着的大眼睛象会说话。 数年后,克明15岁考上了扬州中学。他去季家豆腐店,尚未进门,玉枝已看见了他,笑道:"戴克明,到我家坐一会?咯咯!" "玉枝,我正要找你呢,呵呵!" "哦!家来说。" "不!我们去水陆寺看看,告诉你,我的一个重要决定!" "好的,我去告诉妈一声。" 玉枝出来,克明眼睛为之一亮。玉枝换上了白真丝短袖大襟小褂子,下着黑印度绸的裙子,美极了!他们过了板桥塘的大石桥,至"同源"百货公司门前,过木桥,由泰界去了水陆寺。他俩一路走着谈着,街上的人皆回头多看上一眼,真金童玉女呀!克明很开心,笑道:"玉枝,我考取了扬中。" "真的?明年我也去考扬中,与你在一起!与你在一起上学噢!" "玉枝,好!等我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咯咯!哥,我听你的......。" 三年后,戴克明进了高邮县县政府做文员,他向家中提出要娶季玉枝,克明父亲倒无所谓,未至可否,谁知道戴逸斋光了火。 克明又叫玉枝家请人出面提亲。季家请了一个也开绸缎店姓仲的老板来作伐。谁知道仲老板也吃了戴逸斋一个闷鼻子。 那天,仲老板亲自提了礼盒上戴家。一见逸斋,便笑道:"戴兄,今闻令孙在县府高就,特来贺喜!" "仲老板,孙子一介书生耶,何喜之有?" 仲老板将礼盒放在大桌上,脱帽将其搁在帽筒上才坐下。回道:"古人云:‘亲不占友,富不敌贵'。令孙将来当个县长不是没有可能的,将相宁有种乎?呵呵!" "托老弟台吉言,托老弟台吉言!" 仲老板见逸斋口气转暖,此时不点破,更待何时? "逸斋兄,有人看上令孙有出息,女儿家是小家碧玉,生得却十分俊俏,到她家提亲的人多呢,她父母皆未松一点口风。她与令孙又是同窗呢!" "哦!哪家的女儿?" "呵呵,季家豆腐店二姑娘,季玉枝。" 戴逸斋半晌未吱声。这不是小瞧我戴某吗?生意做不过你倒也罢了,又让我娶开豆腐店的做我孙媳妇,我这老脸往哪儿搁?虽然越想越气,却仍然笑道:"想我当年,年方四旬,在北京绸缎业中哪个不晓得我戴逸斋戴二太爷?他一个开豆腐店的,比推车卖浆的高几何?也跟我家提亲?" "逸斋兄,买猪又不买圈。孙少可早就看中玉枝啊!别棒打鸳鸯两离分啊!呵呵!" 逸斋沉下脸道:"看茶!" 仲老板只好抓起礼帽,讪笑道:"告辞!" 克明为了深爱他的玉枝,毅然将玉枝接到高邮赁房同居了。 可惜好景不长。长的景致就不那么好了?也许吧!迫于家庭、主要是祖父的压力,加上克明的性格一如父辈,没有祖父逸斋那样倔犟、激烈之故。只好又娶了门当户对的姑娘为妻,后生了一子。 性格决定命运,确有道理。 玉枝是坚韧的,痛定思痛,她去了上海,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后来去了美国。改革开放后,还数次回国到樊汊省亲。 克明在儿子出生不久,东躲西藏了一段时期,最终还是被逮捕,判了刑。按其刑期,本来在1967年就该释放回家了,但偏偏又遇上了文革,只好继续坐牢。入狱数年后,克明的妻子才含泪改嫁他人,因为要抚养儿子啊!为儿子,母亲可以牺牲一切的! 直至八十年代,克明才回到阔别了三十余年的故乡樊汊,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风烛残年的他以租书为生,藏租他的书总是过期才还,因为过期了要付双倍的租金。 樊汊硕果仅存的百年老店一枝春,灯火通明。原来是美藉华人季玉枝宴请季氏一族的人及所有亲友,非常热闹。开席后,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远处一人也已徘徊多时,他一身崭新的的卡中山装,引颈遥望一枝春的大门。良久,仰天一声长叹,掉头黯然离去。此人就是戴克明。 克明妻子的第二任丈夫亦已去世多年,况且儿子是克明亲生的,妻子念及当初夫妻之情,怜克明一生坎坷、晚年孤苦,克明亦知原妻改嫁的良苦用心。他们有意破镜重圆,那知年过不惑的亲生儿子坚决不同意。天尚怜人!人不怜人? 百年老店一枝春,虽然雅室早己拆除,但早点精致,杂色小笼点心的味道与扬州富春的包子简直不相上下。早晨大堂里依旧是人声嚷嚷,生意仍然很好。 "爹爹!"藏调皮的孙子大声朝克明喊道:"爹爹!" "哎!哎!多乖的孩子!" 退休后的藏带着孙子去吃早茶,遇到了克明,两位已年近古稀了,他们边吃边谈,克明还聊起了儿时与祖父来吃早茶的情景,好不开心。突然,克明看着藏调皮憨笑的孙子,孤身的悲凉打心底由然而升,他伤感地叹道:"......儿不怜我,前世劫也!人家前世敲的木鱼子,我敲的粪桶底子啊?唉! " 藏明知一切宽心的话对克明是无用的,仍劝慰道:" 克明兄,转眼百年,是非任人评说吧,事已至此,你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啊。唉!" 数月后,克明一觉未醒,在梦中去世。次日小中时,才被邻居发现,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2007.4.8 [本帖已被北川君于2007年12月10日21时33分0秒修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