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夜晚八点。黄金时段。电视机里正放着每天最为准点和精彩的都市剧。哭的,笑的,悲的,喜的,平静坦然的,大吵大闹的,似乎生活中所有出现过的画面在这个电视剧里都在一一演绎。
但是它比生活来得要美,要直接,要痛快,要富有感染力。比如本来在大街上看上去你会置若罔闻的事情放到这儿,你的心情就极可能会随着事态的发展产生既微妙又剧烈的变化。平时不哭的事情这个时候你哭了,平时不笑的事情这个时候你笑了。你的情感会因为其中的添油加醋而抱以常之十倍。你哭的惊天动地,你笑的人仰马翻。
由此看来,电视剧真是个好东西。它可以充分调动起人们深深隐藏起来的真实情感,犹如剥葱时剥去了外面污垢不堪的表皮,这个时候露出了内质美好的班白。
但它又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它隐藏了太多的真实,它隔着一层漂亮的面具,它比虚伪更加虚伪,它闪闪烁烁,遮遮掩掩。有着更大的隐秘躲在它的背后。它不过是被人搁置在电视机箱里的故事,等你关了屏幕,里头的人便躲在里面窃窃私语,说着你听不见的话。他们议论着潜藏在黑暗深处的秘密,议论着他们所掩盖起来的事实。
其实,这些故事里的人不过是一个个小丑,他们逗你开心,惹你生气,为你营造出适意的氛围,给你撑起一道无形的巨大的屏障,使你在这屏障的保护之下富丽堂皇,为所欲为。我不知道当这个剧情落下帷幕的时候你会产生怎样的情感,但是现在,这个故事的主角确实已经出现在咱们的面前。他们并不是在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和你一样,吃了晚饭,靠在一块儿,坐在电视机前看着你看的都市剧呢。
他们靠在一块儿,彼此相依。从背影远远看去和每一对再平常不过的夫妻没什么区别。这是多么平淡又幸福的场面。男人与女人在这个无比庞杂的世界偶然相遇,然后极为奇妙的就马上认出了彼此的容貌,似乎自出生开始就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他们牵手,恋爱,结婚。组成一个家庭,找到生活停靠的港湾。把彼此被岁月所蹉跎的疲惫的心放在这里互相温暖。每日男人下班准时打开家门,迎面扑来女人做好的饭菜的阵阵香气。饭后一起收洗,欢笑交谈,嬉闹。然后卸下一天工作的烦躁与劳累,拥抱着坐下来,偎在一起像两只温情的鸟儿。
这是多么温暖的画面。整个画面都被蒙上了一层隐隐的粉红色泽,虽然是在黑夜,樱花依旧绚烂。只是,将镜头拉近之后,你会发现男人与女人的相貌是如此不相般配。
男人已经谢了顶,露出光秃秃的头颅,女人则十分年轻貌美,浓妆艳抹。那么如此以来,绚烂的樱花色彩就要全部暗淡下来,飘落到地上,沉入到钢筋水泥中腐烂,散发出馥郁的香味,一如女人身上香水的味道。这种香味又很像原始森林草地的潮湿气息,太为浓郁,仿佛一缕缕看不见的丝带弥漫在空气中。原始森林的草地里埋葬着我们看不见的兽类的尸首,这些残骸腐败之后的气息也慢慢漫漶上来。
这时,我们镜头里的色彩开始由暗淡变得灰蒙,阴沉,犹如细雨绵绵的天空。那么,这幸福的场面便不再显得如此温暖,它变得冰冷的下来。当然,这是我们所看到的,不为这一对紧紧相贴的男女所知。所以,我们看见了潜伏在深处的某种危险。那危险正藏在夜的最为隐秘的地方,它有一双十分敏锐锋利的眼睛发着光亮,虎视眈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们面前的这对男女。好似一头猛兽,伺机而待,可能随时都会从黑暗中扑上来,露出它凶煞无比的嘴脸。
电视剧里的剧情进入快速发展的阶段,作为主人公的男女也已经水到渠成的在黑暗中躺在了床上。很显然,这样肆意而激烈的场面无疑给了我们面前的这对男女以极大的刺激。尤其是那个妖娆的年轻女子。她的眼睛以一种摄人心魄的光芒注视着男人的双眼。那眼中充斥的狂野如同荒原的野火一般凶猛粗放。顷刻间,遍地野火焚烧,似乎要烧出另一个天地来。
女人伸出了柔软猩红的舌头,仿佛蛇的芯子一般发出撩人的嘶响。男人原本故作正经的意志瞬间洪水泛滥一般崩溃,把女人按在沙发上压了下去,全身坚硬而粗暴。这时,整个场面昏暗下去,我们再看不到人的面容,只有影子在剧烈的浮动。我们听到一声声女人适意满足的呻吟在耳畔萦绕回响,不知是来电视还是来自我们面前。与此同时,正有一双我们没有注意到的眼睛躲在暗处恶狠狠地盯着这对男女。这是一双女人的眼睛,发出仇恨和恶毒的光芒,犹如女巫。令人不禁心寒,那目光似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刺穿我们的胸膛,使我们浑身颤栗不止。
接下来,时间得倒转,回到傍晚六点。出现在我们镜头里的是一个已过三十还未及四十的中年女人。准确点是一个贵妇。但这绝不是一个庸俗的贵妇,她的衣着打扮十分得体,雍容大方,显示着与其年龄相符的成熟与风韵。她留着及肩短发,身段依旧姣好,没有丝毫臃肿。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黑夜里的星空,闪闪亮亮,却也触手不及。她化着淡妆,穿着真丝暖色套裙,光着脚,没有穿鞋,安安静静地坐在阳台上。
她注视着天空,看着天空一点一点的变化,颜色转暗,流云走远。然后,她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地倾听,似乎能够听见云朵移动的微弱声息。她又睁开了眼,长长地叹了口气,或者,她倾听的是时间悄然流逝的声响。那么安静,不动声色,就这么从指尖流走了。像一条看不见,闻不到,摸不着的泉水。
天空完全灰暗下去,那一刻,女人的脸上悄悄地滑落下一颗寂静无声的泪水,仿佛时光流走一样的姿态,既是静止又是流动。时间,这是一个多么令她此时感到伤感的词。她伸出手去慢慢抚摸自己的面颊,从额头,到眼睛,到鼻梁,到嘴唇,再到下巴。女人抹了抹泪水又叹出一口气来:唉,老了。
这又是一个令每个女人多么惶恐的词。老,意味着什么呢?那些潜伏在粉底后面的纹路清晰的皱纹,不可抗拒地销蚀着女人们的可贵青春与美丽。这不是女人们最害怕的事情,令女人们恐慌无比和刻骨伤心的是,那随着美丽消逝而逐渐走远的爱情。
想到“爱情”这个词语,女人的泪水好似一串晶莹的雨珠一样连成了线,簌簌地淌泻下来。是的,爱情?此时,恐怕早已经被丢弃在遥远的另一个时空了。那是一个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时空。只能远远地看着,无法进入。夜,和时间一般悄无声息地降临。如一袭丝制的深蓝色稠布,柔软而冰冷。女人的容颜完全没入黑暗之中,模糊难辩。但是仔细倾听,仍可听见泪水滴在地上的轻巧声音。仿佛风铃一般。
许久,镜头都在这样一个模糊的画面定格。各种声音庞杂而入,车流声,人声,路灯闪亮的声音,虽然杂乱,但并不喧嚷,保持着特殊的静谧。这时,忽然,我们被一声尖锐的鸣笛声扰乱了耳朵。顺着灯光向楼下看去,一辆黑色本田稳稳地停了下来。
女人悠地一下站了起来,扶在阳台上紧张地向下张望。透过街灯的光芒我们可以看见她娟秀的眉毛用力地皱在一起,她咬着唇,伸长了脖子。这紧张中逼出的不是兴奋而是某种深深的恐惧。那恐惧仿佛一只力大无比的手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抓紧了女人的心脏。女人的手摸着胸口,胸部起伏剧烈。她喘着粗气,似乎心被绞的疼的要马上晕厥过去。
车门已经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个谢顶的男人,一个女人无比熟悉的男人。她已经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了整整十五年,即使看不到男人的身影,只听到他的脚步声,女人也可以准确的辨认出来。
与此同时,车的另一边门也从内打开,走下一个时尚女子。年轻,狂野。烫染过的大波浪头发搭在丰满的胸口上快乐地跳跃,洋溢出暗夜花朵一般的妩媚。女人看见男人搂住了女子婀娜的腰臀,两人正嬉笑着向楼道走来。
女人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凉气直直地冲进内腔,包裹在心脏周围,冰冷的温度冻住了那只粗暴的手,女人停止了疼痛,也停止了泪水,眼中闪出一道奇亮无比的光。她用手捂住嘴巴,全身抽动,仿佛是在哭泣,但又像在以一种极为怪诞的姿势大笑。此时,女人眼中的温柔瞬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凶煞的仇恶。这已经不是属于女人的眼睛,这是属于女巫诅咒的眼睛,属于毒蛇,属于猛兽。
女人没有开灯,摸着黑进了屋子,来到厨房。从口袋里拿出已经准备好的两包药物。放进杯子里用凉水搅拌好后,吸进注射器中,打进了冰箱里那些鲜红如血的苹果。这些苹果的脸庞是那么诱人可爱,但它们瞬间变成了童话中的毒物,张牙舞爪地放声狂笑着。这个过程中女人的脸一直都是阴冷的,周身一股寒气,这不是一种属于活人的气息。女人的眼神充满兴奋,唇脚颤动。
大门发出了转动锁孔的声音,女人赶忙躲回阳台。她扶着墙蹲下,伸着脖子只露出了眼睛。此时,充满邪恶的双眼,从魔鬼那里借来的毒眼,正悄悄地注视着已经开了灯的屋内。
都市剧还在悲悲喜喜地演绎着。电视机屏幕忽明忽暗地闪着白亮刺眼的光芒。男人和年轻女子相互纠缠的投影还在墙壁上夸张地扭曲着。我们的耳朵里,明明充斥着电视里的对话声,男人和女子的喘气声,或许还有更多声响。可我们却觉得这个画面如此安静。安静地使人不忍屏住呼吸。
他们还在快乐着,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到来。没有看见恶魔悄然靠近的脚步。慢慢地,影子的动作停止下来。两人的身体终于分开,裸露粘稠。看上去像某种扭曲的物质,而不是活生生的肉体。
男人起身进厨房拿了两个硕大的,红扑扑的苹果来。女子甚是喜欢。她拿着苹果,开心的像似童话中的公主。
真漂亮!女子盛情地赞美着手上的精美果实。她看着苹果犹如看到了来自天堂的光芒,这苹果的闪耀仿佛天上的星辰,肯定不是人间之物。它来自上帝的伊甸园。男人没有去仔细看苹果,他仍然意犹未尽地看着女子丰满白皙的双乳。那才是他心中最为完满的苹果。
他把苹果含在嘴里,没有立即咬下去,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女子的裸露的乳房上。他看着看着,脑海中莫名地闪现出另一对乳房。那是一对比之更为挺立秀美的双乳,那一对丰腴的果实牢牢地印记在男人的记忆之中。男人时常会拿出来细细品位。既然是记忆,就是已经不复存在。现在,那对果实早已逐渐干瘪下去,像两只没有成熟或是因为时日长久而缩皱的苹果。它们属于一个他曾经热爱,而现在只想逃避和厌恶的女人。他没有看到那女人现在的美,他只觉得自己需要一对更为新鲜的苹果。
女子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一幅不放心的样子,说:
我今天能不能在这儿?你老婆不会回来吧?
男人没有丝毫在意,显示出胸有成竹的气派。
不会,她出差了,我送她走的。
是的,男人千真万确送女人上了长途汽车,但他不知道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改变。所以,他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恶魔已经站在他们的面前,但他们仍然毫不知觉。他们沉入自己的快乐之中,忘却一切。他们含着苹果,重重地咬了下去。与此同时,阳台上的女人也拿出了紧握手中的苹果,狠狠地咬了下去。泪水还在悄无声息地流着,仿佛身体里的血液。苹果流出白色的汁液,闪耀出红色的光泽。
女人的脸上消却了任何一种表情,伤心或是冷笑,亦没有任何痛苦。她用力咬着嘴唇,忍受着来自体内痛苦的折磨。一直到嘴唇被咬出了血,一直到嘴里流出了血。她一直就这么安静着。许久,慢慢地倒了下去。
屋子里也传来了肉体砰然倒地的猛烈声响。电视机没人去关,剧情还在一波三折地继续着,我们都还可以继续观看。但是他们,不会再看见黎明里闪跃出的第一缕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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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不知如何言语的人,于是只能将言语书写下来。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11月21日17时15分59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