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苍天有眼否
(小说)江北川
1940年5月19日,驻高邮日军经一沟、二沟向东进攻三垛镇,江苏省保安六旅吕达钧部由于装备、战术指挥等诸多原因而最终失败,三垛沦陷。日寇企图乘势再克三垛正南30里的樊汊镇,但遭到江苏省保安第三旅胥胡子(胥金城)部顽强抵抗,未能得逞。
扬州沦陷后,私立扬州中学在戴天球校长的率领下迁樊汊大巷口北前杨村,后又迁小纪镇西的竹墩,坚持办学抗日。戴天球名杲,字星一,又字璞玉。江都真武庙人。16岁赴南京就读新式中学。后考入两江法政学堂。辛亥后,两江法政学堂改为民国法政大学,戴天球继续在校进修。后赴日本就读于东京大学法科。回国后追随孙中山,任大元帅府秘书。后与章士钊、江一平等创办中华民国律师公会。1948年,携眷赴台。享年81岁,葬于台湾观音山。
镜人三太爷最小的女儿霭云,排行五,就在私立扬中就读。她自幼聪颖,容貌清秀,是三太爷、三太太的掌上明珠。"明珠归明珠,只是我家家里的明珠。书还是要好好的读,乖乖!晓得吗?"三太太语重情长地对霭云说。
"晓得的,恩妈!"
恩妈是樊汊一带方言,人人小时候都这样叫,比叫妈妈亲昵。
霭云在学校参加了抗战文艺宣传队,丝毫没有娇小姐的脾气。演出过歌颂东北军缪征流部在昭关坝击退日寇的节目:"昭和打昭关,尸骨堆如山"。这些抗战文艺宣传节目的演出,不单单鼓舞了为国杀敌的士兵,也大大增强了民众抗日的信心。
这年春至初夏,久旱无雨,通客轮的盐邵河竟然断了航。6月17日,日寇又攻樊汊,仍然被驻防樊汊西北一线的保安第三旅胥胡子部击退。
八月中秋节后,形势日益吃紧。樊汊镇上各商店、工厂纷纷关门打烊。霭云全家十分担心一人在外的霭云。八月二十八是星期日,霭云没有回家,托回家的同学从竹墩带回了口信,说星期一早上一定回家。三太太听罢是一夜未眠。
翌日晨,樊汊一改往日早市的人声鼎沸的喧闹,整个街市鸦雀无声。"徐荣盛"镜记米厂一排边的榻子门紧紧关闭。三太太在店堂的帐房间坐立不安,隔一会便跑出店堂向东边板桥塘方向眺望,连船影子也看不到。三太太是裹足的,真正的小脚子。帐房间至店堂有数级砖头台阶,她的脚要傍着走才能挪下来。十岁不到的藏吃过早饭,也来到了祖母的身边。他见奶奶一会就跑到门外张望,便问道:"太太,太太,是望五嬢嬢吧?她还不家来?"
"是的,乖乖!她说一早就回家的,日本鬼子要打樊汊了,唉!"
三太太向东眺望一番又关上榻子门,傍着上台阶回到帐房间。水烟抽几口,又出去眺望。板桥塘里往日川流不息的各种船只今天是一条难觅,只有盐邵河水悄然东流。三太太一次又一次侧着身子一只脚一只脚艰难地挪下台阶,去开榻子门向东眺望,从清晨到煮中饭时,往返了不下几十次!
快11点了,三太太终于看到一条有船篷的小船由板桥塘逆水西行,过了江边口,过了东场,到了荣盛码头。船舱内走出一头短发、白衣蓝裙的霭云,她向岸上的三太太招手致意。船方停下,霭云就跳上了码头,向岸上跑去,连呼:"恩妈!恩妈!我家来了!"
三太太一脸慈爱地望着霭云,没有出声。她牵着霭云的手进了店堂后,再也控制不住压抑多时的情感,泪水夺眶而出,搂着霭云连声道:"乖乖,怎么到这时候才家来了?乖乖,乖乖!家来了就好!就好!乖乖!呵呵......!"
"恩妈,这两天我们校宣传队演出,要唤醒民众投身抗日,抗日是大事!恩妈,学校要解散了,日本鬼子太可恶了!唉!"
就在这天傍晚,高邮日酋林田大佐率部进攻樊汊,胥胡子胥金城部与敌激战至次日上午,终因寡不敌众,被迫撤离樊汊。后来,胥金城部仍坚持在兴、东、泰地区继续抗日。后来,胥金城率部加入了新四军。
抗战胜利后,蒋介石还都南京,举国欢腾。可是,好景不长,历史选择了与蒋介石龙争虎斗二十八年的毛泽东。
霭云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街南头的荫生。这是霭云人生的重大转折。有的转折从苦难转向幸福,有的转折则是从幸福转向苦难。婚后第二年,诞下一子,名松林,深肖荫生,非常聪明、调皮、漂亮。霭云随丈夫荫生去了上海,荫生在一家公司做职员,三口之家的生活过得还不错。上海解放前夕,公司迁台,荫生、霭云夫妇因种种原因留了下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响应号召:跟共产党,建设新中国!
荫生先在上海职工夜校教书,后被安排进了上海汽轮机厂工作。他刻苦钻研技术,搞了几项技术革新,深得厂长、书记的器重,提拔为技术员。1955年,"徐荣盛"镜记米厂弯地轴断了,藏与荣保老柜去上海购弯地轴时,荫生请藏与荣保看梅兰芳的《霸王逼姬》,是上海汽轮机厂工会发的票,前十排有两人站起来招呼道:"荫生同志,这边座,荫生同志,这边座。"
荫生笑道:"谢谢!谢谢!我老家有人来了,这边好坐,这边好坐,呵呵!"
藏问道:"五姑父,什么人啊?跟你这么客气!"
荫生笑道:"是我们汽轮机厂的厂长、工会主席。呵呵!"
1957年3月12日,毛泽东一路上从北京到天津,到济南,到南京,到上海,到杭州,他说,"我一路上成了‘游说先生',就是鼓动"鸣放"。开始很多人还不敢说话嘛。但是架不住千呼万唤啊,于是有些人就慢慢开始敢说话了。
其实,早在整风和"鸣放"之前,毛泽东就已经设好了圈套。中国当代史专家丁抒说:毛泽东在1957年1月中共中央召开各省、市、自治区第一书记会议上说:"各省要开群众大会、演讲会、辩论会,展开争论。有屁让他放,不放对我们不利。放出来让大家鉴别香臭。大家认为臭,他就被孤立了。不要怕闹,闹得越大、越长越好。"他又设定了具体的数字,大省5万,中省3万,小省1万,准备他们闹事,年终结帐。全国二十几个省市,合起来也就是100万左右,而最后被定为极右派分子、右派分子、中右分子的果然就是100万!
荫生又响应了上级的号召:大鸣大放!放成了右派。严审中,又查出了荫生家成份是破落地主,姐夫曾是国民党高邮县第二区的区长,已逃往台湾。荫生遂被开除公职。开除公职即意味着没有任何单位再用你,你再也找不到工作,哪怕做临时工也没有单位用你。荫生看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头脑一热,冲动了,做出了惊人之举,在上海市委门口贴了一张大字报,题目是:我要吃饭!要工作!贴了之后,他还期望市委领导能够解决他的问题。
几小时后,荫生被逮捕,旋即定为"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12年,押往江西劳改。此时,三子才出生。四十岁不到没有工作的霭云在上海再也无法生存,领着三个儿子从上海回到了老家樊汊,与荫生的妈妈一道生活。其时,霭云的母亲三太太已于1956年去世。
霭云扬中的同学十分同情她,同学已当了校长,介绍她到镇东野乡初小做代课老师,每月有十八元的收入,可以勉强供三个儿子糊口。但是,好景不长,一年不到,被县文教育局发现。反革命家属岂能教育好下一代?辞退了霭云,校长为此还写了检查。
霭云睡了几天。只好搬出家里的藏书,在樊汊镇上摆了个书摊子,兼卖茶水、瓜子以谋生。好在霭云的哥哥笑山三爷不时帮衬,终于渡过了三年灾荒。然而,命运似乎总在不断煎熬不幸的人,婆婆因病故去不久,1964年的端午节,霭云81岁的老父亲镜人三太爷又病故。等霭云刚刚喘过气来,又接江西监狱一纸通知:荫生已溺水而亡。
霭云已欲哭无泪!欲哭无泪!
十年后,长子松林因寄了一封去香港寻姑父母的信,被逮捕,旋即又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罪",仅数月,在镇江市被执行死刑。
一夜间,霭云苍老了,仰望苍天喊道:"老天啊!你也不公啊!不公啊!要杀戡、要惩罚就惩罚我吧!惩罚我吧!祥林嫂算什么?那是世俗压着她,我是什么啊?老天啊!是什么啊?苍天啊你有眼晴吗?有眼晴吗?......!"
是年春节,藏的儿子是霭云的侄孙,他们兄弟一起去给五姑老太拜年,一贫如洗的她给每个侄孙压岁钱仍然是五角(相当于今天一包玉溪牌香烟的钱),还留他们吃饭,侄孙辈也知道五姑老太家庭困难,都不肯在这里吃饭。
八十年代初,霭云因旋晕也溺水逝于张纲小学,仍然是个临时工。
长子松林虽平反昭雪,一个26岁年轻的生命仅获赔1000元人民币。
暮霭沉沉楚天阔。苍天有眼否?
2007.1.28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11月9日20时25分7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