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
这个时候,月光之下,一处工地的深处,正有着轻微稀疏的响声,不仔细听,还会以为只是老鼠跑过的响声。但是,仔细瞧过去,得睁大了眼睛看,那儿晃着一个人影呢。对,没错,就一个人影。慢慢地靠过去,轻轻的,蹑手蹑脚的,免得扰到了那人。
那人正在一堆高高的钢筋圈的后面。悄悄地探出半个脑袋,只露出眼睛去看看。只见那人背对着这边,他贼头贼脑,弓着腰,一手撑着一个蛇皮口袋,一手握紧了一个老虎钳,噶嘣噶嘣剪着钢筋条子呐。但这小偷马上就被发现的人给认了出来,这不是跟他一起来工地上干活儿的一个村的二李嘛。
二李长他好几岁,已经结了婚,好象听说二李家嫂子马上就要生了。可是,即使是为这事儿急钱用也不能偷工地的东西呀,不行,必须得阻止二李。他跳了出来,大声喝了一声:二李!
二李听到背后突然蹦出个人来,吓的扔了口袋钳子就往前跑,但因为惊慌失措,满地又都是钢筋木材,没跑几步就被绊倒在地上。他赶忙冲过去把二李给扶了起来。二李一边捂着脑袋,一边求饶着:不敢了,我下次不敢了!
二李,你抬头看看,是我,李大呀。
二李回头一看,是一个村的李大,立马松了口气。你,怎么是你小子。你想吓死我啊?!
说完,二李爬起身,拍了拍灰,又踉跄着跑回去剪钢筋。李大拉住了他: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原来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人怎个这么不老实!
二李白了李大一眼:你老实,一边儿给歇着去!
你如果不停手,我是要告工头的!
二李站起来,黑暗中一双黑眼珠子闪的比月亮都还要亮堂。
你告工头,他能给你什么好处?
我说的是老实话。
你懂个屁!二李恶狠狠地朝李大的脸上吐了口吐沫,趁李大抹脸的工夫,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李大反应过来,就被二李的一记重拳打的仰翻了天,一个狗吃屎重重地趴倒在地上,像似二李偷的百来斤钢筋全都压到了李大身上一样,地上快被砸出个窝窝来。
李大捂住鼻子,红色的鲜血一个劲地往下淌,好象一个关不紧的水龙头一样。他一下子急了,跑的比兔子还快,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有人偷钢筋啦,有人偷钢筋啦!
二李气的牙齿咬的咯噔响,恨不能全给咬碎了,他扔了家伙也奔跑起来,但方向和李大不一样,他是朝着工地外面跑。他同每个被发现的贼一样,使出全身力气逃跑,嘴里还咒骂着:狗日的,刚才怎么没用钳子一轮子给你钔死!
最后,二李还是被赶来的干部和其他民工给一起抓住了。脸上的肌肉痛苦的扭曲着,仿佛爬满了虫子。
二李自然而然地被开除了,而且几个月下来的工钱一分没得。他悻悻地跟几个平常关系不错的工友借了五百块,准备回趟家,看看马上就要生产的老婆。李大由于保护公共财产受了表彰,欢喜极了,嘴里一遍遍念叨着:我娘教我的,做人要老实嘛!
工地为了表示点实质性的奖励就发了李大三百块钱,考虑他来工地差不多两年都没回趟家,就批了他一个星期的探亲假。李大在二李后面动身的,欢天喜地的准备回家好好看看自己的母亲。
李大在回家的途中正好经过二李家的门口,只见二李正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烟,愁眉苦脸,靠在门口上的二李的娘一边叹着气一边数落着:你看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现在媳妇马上就要生了,看你怎么办!
两人看见李大手里拎着满满两袋子从城里买来的上等水果,立马气就不打一处上来,差点翻的只剩下眼白要背过气去。二李按捺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握紧了拳头就要冲上来,好在被他娘好言相劝,用力地拉了回去。李大倒是一幅满不在乎的神态,心里暗自思量着:自己做人不老实,就不要怨别人!
李大走了很远还能听到背后二李在大声嚷着:李大,你个狗日的现在潇洒,看等到年底工头发不下钱来,你还老实!
李大家里只剩下一个母亲,父亲早死,本有一个妹妹,也已经病死了。他二十好几直奔三十的小伙子还从没想过讨个老婆,一门心思放在照顾母亲身上。母亲看见李大回来,干瘪褶皱的脸像开了花,笑的合不拢嘴,赶忙拉着李大就进屋里去了。见李大拎了两大袋子东西回来,心里既高兴又心疼,故意板着脸嗔怪:你这孩子,买这些东西做个啥?李大看见母亲乐的像个年轻姑娘,心里仿佛吃了蜜一样甜。然而,他只顾着开心的事情,却没有注意到母亲身体的不适。
晚上吃过饭,李大把母亲拉到床边上讲二李的事情,母亲听完了甚是高兴,一个劲儿地夸奖:这是对的,孩子,娘自你小时候就告诉你做人要老实。娘不懂大道理,就认这个理儿。
这个时候李大才发现,母亲是一边说话一边咳嗽着的,而且十分厉害。第二天,李大硬拉着母亲到县城里的医院去看看,母亲不随,说是老毛病,去村卫生所开点药就行了。
李大执呦不过母亲,只好陪着母亲去了村卫生所。大夫一看就要求得在病房里住几天,并且提前跟他们打了招呼:如果三天老太太还不见好转,就得马上转到县城里去。
眼看着李大就要回城里去了,母亲却不见大好,但母亲硬撑着说好了许多了。李大决定先回城里再干上两个月,然后跟工头把半年的工钱先给结下来,就带母亲看病。临走时,看着母亲苍白的脸,李大心里像是有千万根针一样扎进去,疼痛难忍,他背着母亲流下泪来。看来,不到年底,李大就得为钱的事情着急了。
真可真是个急事儿!急的李大恨不能一个晚上头发全都白了。当然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可自李大从家里回到工地上后,工友们便再也没见他笑过。稍微有点见识的,还以为这小子回了趟家,快活的过了头,没准得了什么抑郁症呢,这年头特流行那玩意儿。
不过李大不是在城市里长大的空虚主义者,他的记忆里全是母亲和妹妹在田地里清纯无比的笑脸,还有家乡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子,他没什么好寂寞空虚的。只是他愁苦,他像一个有了老婆孩子的中年男子,整日操心柴米油盐一样去操心口袋里屈指可数的金钱。工地上管吃管住的,没几个人不羡慕李大口袋里的那三百块钱,只是谁也不知道,如今那三张百元钞票早就成了缓缓流进李大母亲血管里的混着药物的葡萄糖液。
李大现在心急如焚,仿佛一只被丢进滚烫开水里的蛤蟆,从前跳到后,从后跳到前,却一个法子也想不出来。按照工地的规矩,不到年底没有结款的可能(这时代到了年底也不见得就有结到款的可能),他问了工友,没一个人觉得有什么指望。于是李大发了疯,着了魔,似乎生下来就是为了来到这个工地上干活一样,什么脏,什么累,他就专挑什么干,他要抢着干,故意在工头面前干,没日没夜,拼了命地干。可是,工头至始至终也没说放出这么个话来:李大啊,看你这么卖力,我就先发你个半年的工钱吧。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过工头住的小棚子算不得什么“虎山”,只是李大是抱了“必死无遗”的决心走进去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今儿个我要不到钱,我就不走了!
李大讲明了缘由,倒也没像工友想的那样“碰钉子”。工头和蔼的很,一句话:这样的处境,我们还是相当同情的。但是你也要体谅一下我们领导,不到年底上面是不会拨那么多钱下来的。再说,我给了你,这年头谁家没两个事儿?别人也来找我要,怎么办呢?去吧,去吧。
李大一看没了指望,傻了眼,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欲哭无泪,仿佛遭了雷击一样。许久,工头见李大没了动静,抬头看了看,开始烦躁起来。嘴巴一撇,就像写毛笔字儿那凝重的一撇一样,不乐意极了:怎么?我看你这意思,你今晚是想在我这儿过夜了,要不我给你腾个地儿。咱俩也算共事一场,你睡过了这一夜,我明天看能给拿几个银子就给你拿几个,你呢,收拾了包袱赶快陪老娘住院去吧!
一听工头给他将了军,李大起先的“雄心壮志”一下子就像鼓鼓囊囊的气球突然被针扎了个洞,一溜烟气就泄光了。李大默不作声,耷拉着脑袋出去了,眼神失望,迷茫而空洞。这样一来,看上去李大是真的要得“抑郁症”了。
李大从小到大从没干过一件偷盗的行当,哪怕是隔壁大娘家的缝衣针也不敢拿上一根。这样一来,他就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第一次去做一件没有任何经验的事情想必没人不会失败。但李大决定了,要像每一个盗贼一样铤而走险。因为他已经被窘迫的处境逼地发了疯。更要命的是母亲从家里托人捎了信过来,母亲病重了!
这像一个重磅炸弹在李大的心口上轰隆一下炸开了花,他差点就要昏倒在地上。但在昏倒的之前他想到了二李,令他豁然开朗的是,想到了二李的蛇皮口袋和老虎钳。当然这样追溯下去最为重要的就是,可以用钢筋条子换来崭新的,甩起来啪啪响的钞票。这些钞票又能变成输进母亲血管里的药,能救母亲的命,何乐而不为呢?失败的是,李大选错了时间。或者是他不知道凌晨一点才好动手,要么他确实是太为急切,总之,结果他竟然十一点刚下工不久,就拿着家伙笨手笨脚地跑到了工地后面。
他看着满地的钢筋条子发了狂,红了眼,激动极了,似乎忘却了所有关于偷窃的恐惧。他弯下腰,颤抖着手抖开蛇皮口袋,然后握着老虎钳去剪钢筋条,奇怪的是,他弄了半天也没把钢筋条卡进老虎钳的嘴巴里去。李大急的满头大汗。
这个时候他才察觉到,自己快速的心跳像一架快速运转的机器,似乎疯狂转动之后就要在某个不可估量的时间瞬间停止。李大害怕极了,也是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了深深的害怕。恐惧就像黑夜里一条缓缓游来的蟒蛇,把李大的全身给紧紧缠绕着,使他呼吸困难。而这一切因素都极大的干扰了李大本就愚笨的动作。等到月亮隐退到云层背后的时候,李大的蛇皮口袋里才撂进了几根可怜巴巴的很短的钢筋条。
李大直起身来,仰起头大口地呼吸了几气,似乎要使自己镇静一下,然后一把脱掉上衣,弯下腰更加奋力地剪起钢筋条来。这下子就利索多了,不一会儿竟然装了大半袋子。李大抹了抹脸上的汗,天气本来凉快的很,可是他身上全都湿透了。他拣起上衣穿上,把蛇皮口袋往肩膀上一扛,准备离开。李大始终都没有怀疑过这次行动顺利背后的可靠性,所以工头的出现极其令他感到意外。
工头见李大干完了事情,起身要走,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站在了李大的面前。李大先是吃惊,然后极为恐惧,连连退后,但恐惧转瞬即逝,李大站定了,直直地注视着工头。
李大啊,我盯你老半天了,怎么你个大老实人干起这勾当了?
李大咽了咽口水,憋足了力气,似乎要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他哐铛一下把蛇皮口袋往地上一撂,倒是吓了工头一跳。李大顿了顿,并没有马上说话,好象在思量着什么。突然一横心,又把蛇皮口袋扛了起来,直冲冲地就往前撞,把工头用力向旁边一搡,大步大步地走了。工头吃惊地愣了神,没反应过来。李大已经走了很远,他才听见李大甩了句话过来。
老实?这人啊,它脑袋老实了,肚子就不老实,脑袋不老实了,肚子才老实——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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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不知如何言语的人,于是只能将言语书写下来。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11月7日23时4分15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