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貌上看,父亲略胜母亲一筹,父亲是个美男子,相貌堂堂,眉眼之间继承了我们这个游牧民族阿哥们的英雄豪气,可惜这只是相貌,那是一张画。母亲的这一辈子都陷在这张画中,因为外公和外婆就是看上了父亲的容貌,至于家产门第,没想,反正娘家是望族,不缺钱,至于民族的习惯,没想,因为那是1940年,满清王朝的末代皇帝蜗居在伪新京连大气儿都不敢喘,谁还在乎你是不是旗人,这是一个极大的失误,因为贵族的遗风不易清除,一直到五十年代周总理在批评官员时还指出不要做八旗子弟,而在生活中,我们家族所有的人都保留着一个臭毛病,那就是不吃剩饭,后来父亲变了,哥哥也被节省的理念改变了,我和弟弟一直如此。 母亲的婚礼当然与众不同,音乐五花八门,有传统中乐的喇叭唢呐和锣鼓,有西洋乐队的洋鼓洋号,有花轿还有长长的自行车队,那年我父亲17岁,婚礼上因为忙碌没吃饱,所以在揭盖头之前偷吃了母亲从娘家带的点心,这件事被母亲拿来佐证父亲的馋,一直证明了60多年。父亲在盖头揭开的一瞬间感觉眼前发亮,他早就听同学们说三姑娘是美丽无比的,但是这个在省城读书的少爷见惯了大世面,没有想到新娘竟然如此美丽,他晕了,不过开学时,他还是没有依恋地让新娘守了空房。父亲是陆军学校的学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一走不归,母亲掉进了苦海。 我一直认为,母亲的悲剧不是因为家族的欺压,而是缘于祖父的去世,在我的父亲六岁那一年,家乡流行病肆虐,那是九一八事变的时节,国难当头,百姓的疾苦无暇顾及,父亲的家里一下子死了7口人,三十四岁的祖父也命丧黄泉,所以母亲没有保护人,祖母是个寡妇,靠家族供养,没有说话的权利。家族还供养着父亲读书,这就更决定了母亲必须委曲求全的地位。 就这样,19岁的陈家三姑娘没有当上三少奶奶,她面对着很多的难题,一下子惶惑不安。首先,母亲要面对四个婆婆三位公公,因为父亲是家族唯一的男子,母亲就是这个家族唯一的媳妇;同时,父亲没有兄弟但是姐妹很多,满族的姑娘一身的娇气,很难对付;再有,嫁人的女子靠丈夫,而我的父亲却常年不在家,母亲如何不难呢? 母亲结婚没过月,家里辞退了厨师,厨房成了母亲的工作间,母亲每天忙着十多口人不同等级的饭菜,很是不适应而且委屈得很,做姑娘时下厨房是为了新鲜好玩儿,做媳妇了是伺候人,哪里能一样呢?满族人规矩多得很,菜饭的制作也复杂,母亲经常因为犯了规矩被大爷公公教导,很是伤心。 每天泡茶炖汤煎炒烹炸时,母亲会暗自流泪,盼着父亲回来,可是一到父亲快放假时,家长(父亲的大爷)就会特地嘱咐:治身要回来了,大家当心,不要给他添烦恼。所以母亲一直把心里的委屈藏在心里,父亲回家看到的是妻子的微笑和体贴,没有埋怨没有宣泄,母亲接受的教育恰好在一个度上,她即不会象没文化的女人一样对着丈夫骂娘,也不会象新青年一样走出家庭闹革命,她很恰当地把自己调节到最好的位置,不仅做好了该做的一切,而且逐渐赢得了上上下下的认可,她是聪明的薛宝钗式的人物,藏起自己的锋芒和光泽,期待着父亲带她离开这个家,期待着自由的来临,她在憧憬中生活。 满族老太太抽的烟袋很长,媳妇在晚饭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点烟袋,母亲就是在那时学会了吸烟,否则她总也点不着烟袋总要挨骂,于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她就练习点烟递烟袋的程序和动作,并且练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所以在大爷公公和叔公公那些名流佳宾来做客时,母亲就被派到客厅里替代佣人给客人点烟,她很骄傲,因为她给娘家和婆家挣足了面子,母亲的心争强好胜。 婆家的姐妹们知道母亲会画画,争相把自己闺中的伙计拿给母亲让她帮忙,母亲在孤独的灯光下为大家描衣绘鞋做嫁妆,从来不推辞。母亲甚至替婆家的姐姐写作业或偷着烙饼吃,从来不告状。 辛苦着、劳作着、坚持着,我的祖母在没有了丈夫儿子又不在身边的日子里,饱受妯娌的尖刻的打击和家族的森严的控制,她唯一的寄托就是有一个好儿媳死心塌地陪着她。 母亲每天点烟后要做的第二件事是给长辈们铺被窝,这是很难做的事情,因为难做我一直没学会乃至一直讨厌叠被子,我也支持我的格格不叠被,因为我清楚母亲在铺被子时流过多少泪水。 满族人的卧具非常讲究,男人女人的卧具冷眼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区别十分明显。绣龙的,属于男人。绣凤的,属于女人,母亲是汉族女儿,会的是描花绣朵,却不会识别龙凤,所以经常会把公公的卧具铺在婆婆睡的位置上,为此挨过训斥。 早上的第一件任务是倒夜壶刷夜壶,那原本是佣人的活计,有了媳妇就是媳妇的本分,夜壶是每个房间不一样的但看上去完全相同的长相,所以也会弄错,后来母亲偷着在每个夜壶上写了号码,才再也没有错过。 那时战火硝烟让父亲随军飘零,母亲吃了素,为的是以善良的美德保佑父亲平安。她就那样盼望着,千般的孤独万般的无奈中还有一个盼头,她相信父亲会回来,一定会!(待续)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11月7日14时21分25秒修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