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外婆的记忆始于一张黑白照片，有点发黄，摄于七十年代。慈祥而干净的老人，面色平静地端坐在中间，穿着一身灰色土布衣裳，发髻盘后，眼中流露出乡村人特有的矜持。当时只有五岁左右的表姐站着靠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圆球。而还是婴儿的表哥则被外婆抱在怀中，不哭不闹，安分而乖巧。——这是一张打我懂事起就看过无数次的照片，整个画面虽无特别的喜悦之气，却朦胧着一股令人心静的祥和，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就此定格在一张巴掌大的相纸之中，永不褪色。
　　我或许算得一个“正宗”的独生子女，因为家中除了父母，从未有见到老辈人的机会，自也无法享受他们的宠爱。对于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知晓，只能依赖于父母各自的讲述。然而这其中除了外婆，其他人的概念和形象着实太为模糊。奶奶在父亲五岁时就已去世，尽管父亲十分爱他的母亲，可对于他自己本就已经模糊的记忆，加上无相片存留和父亲的不擅表达，到我这儿就仅仅剩下一个，旧社会农村标准的贤妻良母的影子。
　　而关于父母的父亲，尽管也存有相片，但都提之甚少，或许在那样经济与精神都颇为荒芜的年代，农村作为人类社会的基础单元，男性血统的大男子主义表现的尤为强烈——似乎男人们除了努力耕作以挣取更多的工分，空余的时间则被烟酒麻将所充斥，而和自家妻儿的主要交流方式，则是怨骂或拳脚相加。对于这样的父辈，从本心来讲，父母自是难以爱的深切和久远，任凭对其的记忆在时光的进程里逐渐漫漶。
　　于是，在此种家族背景下，外婆成了老辈人中，可以在我的脑海中“立体”起来的唯一。印象中自第一次看到那张黑白照片开始，每每闲聊之时，母亲就会将外婆的往事，不厌其烦地娓娓讲述。这时我总会看着照片上的面容，想象着一个体格瘦小的女人，在曾经怎样饥荒的年代，忍饿受冻而含辛茹苦地哺育她膝下仅存的四个孩子。当她在难得的安闲之中站在空荡的院子里的时候，或在田中艰辛地插秧播种的时候，她是不是也会仰头望一望苍白无垠的天空，而那短暂而深切的注目中，又该潜藏着怎样的盼头。
　　每次随母亲回到舅舅家的时候，我会向舅舅打听关于外婆更多的事情。于是，在舅舅的讲述中，记忆又得以继续延伸。在那个清静的农家小院里，我知道了那方土地之上，曾经只有两间茅草土坯房子。那样清苦和贫瘠的年代，不是水灾便是火灾。回望旧址，我似乎看见年轻时的外婆，拉着一群孩子从半夜惊醒，慌忙地，不顾一切地向外奔跑。他们冲出这个院子，踩着一路泥泞，向远处地势高的村子或远离大火的堰塘飞奔而去。而这路上还有其他村民，有的抱着脸盆，有的抱着被子，有的衣服都还没有穿紧。这是一种怎样的逃亡，而逃亡之后又会带着怎样的心情，回看自己被冲毁或烧毁的家圈。
　　那么，我不但没有见过，连人形都被描述不清的大舅，是什么时候死的呢？或许，就是在这样一次水灾的逃亡之后。在现代毫不起眼的病症，那时却足以致命。那时的人命犹如猪狗或是作物，全靠“天收”，病了，抓点草药，若能过去，便是福气。可大舅在十一岁那年没有得到神灵的保佑，最终在外婆无声的泪水中，永远地闭上了干枯的眼睛。大舅应该是外婆亲手葬的，我不清楚一个女人看着自己其他的孩子，在一旁若无其事地嬉闹，而手里掘下的却是同样身为骨肉的坟墓，那是怎样哀痛的滋味。母亲说，那一夜，外婆在坟前跪了整整一宿。
　　长辈们都说外婆的命苦，操劳一生，可正当儿女各自安家，时代变迁转富的时候，却像是不愿给儿女添负担似的，带着一抹知足的微笑，仅仅儿女子孙留下了守望背影的机会。我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形，是那样蹒跚，影子拉的长长的，显得逶迤。可这身形绝不畏缩，瘦弱里透露着逼人的倔强。这种无法磨灭的倔强，便筑成了外婆坟头的那块，漆黑而坚硬的碑石。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去外婆的坟前站望许久。不远，就在舅舅家的菜地里。这块儿不大的菜地上，也有外婆曾经耕锄的身影。土壤深处依然被外婆的汗水所滋润着。最终外婆安于此处，我想也总算是命有归所。
　　从墓碑过去，便是一大片开阔的田地。站在旷野之中，风声呼啸，苍天广辽。大与小，或许就这么近，窄与宽，也就这样一线之隔。放眼望去，不见边际，只能听见点点的拖拉机驶过乡间小路的声音。——外婆，或许正在另一端同样笑着望我。要么，耳边怎么会有如此悠远的风声？穿过岁月，我知道这一方土地上，永远弥漫着外婆苍凉而不悲伤的呼吸，等待着我来将其辨认，交融。长辈们说，我母亲的性格在儿女中间与外婆最为相仿，而我，又继承了母亲的血液。于是，我似乎能真实地看到，外婆那双窥探命运的眼睛，以及潜藏其中的坚强和不屈。——她猜不透命，可她不认命。
　　我没有见过外婆，没有摸过她那，历经磨难而银迹斑斑的发丝，也没有嗅过她身上被历史打下烙印的味道。但我坚信，在我的脑中，存在着关于她真实的记忆，那么具体而生动。虽几代相遥，生死两隔，但我们的灵魂是那样贴近。我时常会缅怀我的外婆，这种缅怀的背后蛰伏着一种深刻的爱与崇敬。她是一个旧时代中国极为普通的女人，然而从她的身上，我似乎能够看到一群女人：她们勤劳，坚强，忍辱负重。——我看见苍穹之下，麦田之中，露出了一张挨一张的笑脸，她们不因生活的艰辛而沮丧，而是为自我生命的存在而感恩。
　　在这幅图景的背景之下，溢散出来无法阻挡且令人感动的气息——质朴。于是，我似乎又不止看到了一群女人，而是看到了一个年代：难道，沉默的男人们不是同样质朴吗？——一个荒饥的时代，却有着这样一代热爱生命而真挚的灵魂洒播汗水，巨大的反差，才将那些被历史的滚轮所埋没的名姓，突显的尤为伟大。于是，我的缅怀，挚爱以及崇敬，不只是对外婆或是一群女人，男人，而是——折射给了整整一个年代。
　　在这重阳之日，纪念老人之时，我斟上一杯菊花酒，沐浴和煦的秋风，在阳光下端详着老照片——拾起一种家族的记忆，未历却真实；掂起一种年代的纪念，缥遥却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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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不知如何言语的人，于是只能将言语书写下来。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11月4日21时58分50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