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骑自行车,从省中医学院门口的金水桥上过时,见一神情垂垂的老者,把腿探入金水桥不锈钢护栏光滑的圆环里,一伸一回地,摩擦小腿肚。那老者连眼睛也懒得睁开,衰老的姿态,让人一下子感觉整个清晨都洒满了落日的余辉似的......然而,虽慢条斯理地,老者仍在坚持活动着身体,促进血液的循环,以延长自己的体力。那点执著的精神,又让人肃然起敬。 处在青壮年龄的人,很少预料老境的。即使有,大约也只是一厢情愿的构想。比如暮年仍能与真爱携手,共看斜阳之类,退休后与儿孙辈得天伦之乐,或可避免俗世纷扰,潜心著述之类,等等。有时候我端详那些老人,松软而多皱的皮肤,偶尔还有一些多毛的老年瘢布于其间,实在是美感无多。鸡皮鹤发这类的词语,在古诗里看到,每觉只是岁月的清辉一样充满了诗的意味。然而细想之下,不觉悚然。 肉身负载着精神,有时也驱使精神。精神在肉身中寄托,有时也引导肉身。灵与肉的纠缠与冲突,构成了每个人的人生。无灵之肉,等于屎溺。无肉之灵,无所依附。灵肉的协调与完美结合,才可开创美好的人生境界。 近来看到几幅生活里的不幸图景,心绪忽然为之低沉,让我不得不思考起关于肉身的事情来。 昨天上午在办公室软而轻巧的座椅上坐久了,很感到颈肩腰的僵硬不适。干完活儿,忍不住想要出去走一走。肖定丽老师在QQ中告诉我,她的几本近年所著的书已经找出,放在办公室里,等我随时去拿。我正好借此机会而蹬车出门。拿了书,别了肖大姐,离开出版大楼。又去海燕社见陈祥弟,两人一起在一家饺子城吃了午饭,说说话。 下午回来时,忽然想起本家的章生爷。我已经一年多不见他了,如今正好路过他的住处,该去看看他。几年前,他因身体的原因,和奶奶辞了德国公司的职务,自北京回来,我得能见到这位故乡人常常提及的的爷。前两年,他有时骑自行车来我单位附近的药店买药,顺路就到我的办公室里看我。两人一起说起家乡的人物与往事来,常常忘情地大笑。那时章生爷就已经身受乙肝与糖尿病的双重夹击,只是他虽然身材瘦弱,精神却仍很好。 在他的家属院门口,买一点水果。顶着热辣辣的午后的阳光,进到院子里。我忘记了他的住所是在哪一个门洞。向看门的老者打听,老者并不熟悉章生爷的名字。直到我说起奶奶的名字,老者才恍然大悟似的,指给我在第二门洞一楼西户。 轻轻敲门。没有人应声。我提了水果,就要走。又不甘心,向那老者打听,老人只说是前几天还见我那奶奶,近两天好像也不大看见,好像也不曾外出的样子......我又回来,用力略重一些敲门。里面终于传来一声问: "谁啊?" 我说是我啊爷,并报上我在老家的小名儿。里面又久久不闻声息。等了一会儿,我才听见间隔很久的"啪"、"啪"的脚步声,那足音的间隔,让我觉得仿佛是爷在用单腿跳着走,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担心起他的身体来--推开门,章生爷只穿了一件短裤,匆促地撑着双拐,奔回自己躺卧的那间小房的沙发上。我反身关了门,等到他坐下了之后,拉过一把椅子,坐近他身旁。他的身体瘦弱,除穿了一件短裤外,几乎赤裸着。头发灰白,皮肤黑黑,虽则双目炯炯,仍是难以掩饰他的病态。爷坐时,右腿总是蜷在小腹部。我看他的右胸部,瘦的皮肤上,很长一条伤痕,两边是密密的针眼愈合后的痕迹......原来这一年多里,他因为肝癌而做了手术,久已不出门活动了。可担心的是,章生爷切除了肝上的一个瘤子,如今又陆陆续续生出9个小的瘤子,只好不断用注射酒精来一个个将它们地杀死。祸不单行,十多天前,因为无法忍受窗外夜猫的叫声,他起身赶猫,不料竟又摔坏了脚骨。我为之凄然,但却不得不用关切的笑容尽快掩饰开去,问他的病情,说起故乡的人和趣事......还开玩笑说,这家属院里,他的知名度不如奶奶的高。 章生爷的父亲,已经去世很多年的二老爷爷,是一位慈善的老头儿。二老爷爷退休后,就住在我家老宅屋后的院子里,他家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枣树,枝叶可以覆盖我家平房顶上好大一片。那枣树上的枣子到了秋天,格外甘甜。二老爷爷的子女们大多在外面,有时会有信寄来。大概我在滑县师范读书时候,忽然喜欢集邮,二老爷爷就把来信的邮票一个个帮我收起来,等我放寒暑假回家时交给我。 二老爷爷去世时,下很大的雪。我满脸泪花,托着他的头颅,和同族的人们,轻轻把他放入棺木里。那是极其慈祥而有涵养的一位老人,虽则有时候我见他对二老奶奶发脾气,对外人,却一例的语态温和。二老奶奶也是顶顶善良的一位老太太,我每年放假回家,总要去看看她,在她寂寞的晚年生活里,增添一点欢欣...... 如今面对着章生爷,想起故园内外,人生的花开花落,世事的变幻起伏,真有无以言说的感慨......好在章生爷精神仍很乐观。他年轻时在大学读工科,头脑里有理智的思想,不像我这样脆弱易感。他笑着对我谈对生死的理解,并说他在童年时就得了乙肝,当时医疗条件不允许医治,后来又检查不出,忽视了治疗。还说已经用了省内最好的大夫,尽力即可。爷提醒我,小娃娃们一定要接种乙肝疫苗,这病很可怕。他说得坦然,而我很为他惋惜。他才只有57岁,毕竟是尚有可为的年纪。章生爷有着很好的技术,也有许多工业方面的发明,如果不是因为病,他一定会做更多的事情。 章生爷的儿子,是我儿时的同伴,小我几岁,已经二十余年不见了。他自德国留学归后,在珠海做事。前数月虽曾回来,却被奶奶赶走了。奶奶怕传染,要他不必以家为念,独自在家伺候章生爷。我能来看一看,说说话,章生爷和奶奶都很高兴。只是我告辞离去后,忽然感到有点忧郁了。 周一夜里11点左右,抱着发烧已数天的小居去人民医院检查。验了血,在儿科的急诊室里,被医生确诊为感冒,我和妻子才松一口气。在诊断时,忽然一位从农村赶来的黑黑的抱着婴儿的女子破门而入,继而,两个看上去带着手足无措的表情的黑黑的男子也进来。三个大人,同样带着乡村人所惯有的不知道如何表达神态,有点窝囊似的。我寄居在城市多年,看见乡村人,总感到有种无比亲近,而又略带酸楚的感觉。我看看他们的小宝宝,满脸紫色,而且带一些红点。我问那母亲:娃娃出疹子了吧?一边让妻子赶快起身,要那女子在问诊的方凳上坐下。只见那女子瞬间眼泪迸出来,有点哽咽着说,她的娃娃先天性心脏病,瞧不好......我这才见那小婴儿急促喘息着,原来是这样!我心不由一下子又沉落低谷,为这一家人的不幸而担忧。 年轻的女医生很坦然的样子,也许他们所见的人间不幸,多过于此。医生安排那小娃娃住院治疗,两位男子立刻便问:能彻底治好吗?不幸的人,所关心的只是结局,然而谁又能给他们一个确切的回答呢?他们要支撑那个彻底治好的虚幻的理想的,将是用全副的心血劳苦挣来的一点点积蓄,甚或要花去将全家、所有的亲戚朋友也拖入贫困的深渊的代价。我只是担心,可我又能给与这家人什么帮助呢?虽然已经算是取得了温饱,然而因为买房的缘故,财政仍然是赤字,两个娃娃的上学,也还需要筹款! 我怀着满怀的矛盾为小居取药后,却发现已经不见了那三个人和他们的孩子......我脑海里浮现出风雨中在海上飘摇的小舟的画面,然而,如之奈何! 在城市里,有时心中总不免腾起万丈的雄心:要如何诗意地安顿一家人的生活;等到稳定之后,要父母也来同住;要安心多读一点好书,秉笔写出一点有品格的文字;要努力开一开财源,几年之内,再购置一处大的带有书房的新房,买一辆价格性能平民化的车子......然而,一旦当我看到这些不幸者,在揪心之余,却只想到身体的健康,一切的愿望,又都退回到朴素自足的生活里来了。 为了向往的生活,离开了乡村,来到这万丈红尘中。人刚过30岁,头发已经斑白。心态似乎也日渐切近中年的感觉。工作虽然并不特别繁重,却总有疲于应付的感受。利比多的分泌水平,渐渐下降了么?我怀疑肉身中一些神秘的激素,已经在将我年轻而富有活力的因子,慢慢地麻醉着。 多寻一点宁静,略作一些运动,善待这一百多斤的肉身吧!肉身健康,瑰伟的精神才能有所附丽。飞升的精神拖着沉重的身躯,或是丰满的肉身指挥堕落的灵魂,人生风景便成为斑驳黯淡的图画。让灵与肉相互和谐,才能像彩版套色的印刷一样,生产出明丽清晰的人生图画。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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