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心》全篇:
这样,诗人的本质就被嵌入到诸神之暗示和民族之音的相互追求的法则中了。诗人本身处于诸神与民族之间。
——海德格尔
(一) 涅槃
空空法师自幼在金陵出家,道行高洁,严守戒律清规。每日打坐静思,读经讲道,从来心无杂念,不染尘俗。活到了七十余岁,依然耳聪目明,身体健康,弟子们时常向他请教空宗法门,他都一一解答,深受弟子们的敬爱。忽一日,一跛足道人飘然而至,自号渺渺真人,言从太虚幻境来,经大荒山游历至此。待到空空法师亦报了自家法号,道人闻听而笑,竟问曰:“法师虽号空空,不知近日可曾入于情色?”法师面有愠色,以为此疯癫道人甚是无礼,仍对曰:“出家人万事皆空,每日善加护持,焉敢与闻情色!”那跛足道人听罢哈哈大笑,指点着道:“说你空,原来你肚里果然空空。”瞬即飘忽不见,竟不知投奔何方。
空空法师心下大奇,知道这跛足道人必是得道仙师,前来点拨,但苦思不能解仙师语中真意,于是茶不思,饭不想,终日冥思苦想,推敲辞意。一日步下台阶之时,竟跌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寺中和尚跑来抢救,老法师却已经没有了气息。老和尚不知自己已死,仍旧空想着他的问题。本来人死了魂就即刻散了。但是老和尚心性坚定,不受外界影响,灵魂飘去,行走了近千里还没有散,一直飘到了姑苏城外的野林去。
姑苏有一个故官绅的儿子,正率领十多名随从,驾着老鹰猎取兔子。但是这年青人坐在马上,心不安宁。这书生十年苦读竟终于名落孙山,虽然家财有余,终是闷闷不乐,心中抑郁。昨日独自一个到街前散心,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拓,敝履麻衣,口内念念有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官绅的儿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胡说些什么?一会儿世人一会儿神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像你这样没钱没官,没妻没子的人,就敢自诩神仙了!”那道人也不反驳,大笑着离去,一转眼就消失不见。青年人心下惊奇,茶饭之时仍不停思量,不知刚才是否有仙师前来点拨竟被自己侮谩。第二天,心生郁闷,强欲以游猎解闷,人劝不听。本来读书人就不谙马道,加之心绪飘忽不定,忽然坐骑惊奔,青年竟当场跌死。
老和尚思考着他的谜题,对尘世死生惊悲之事反倒浑然无觉,灵魂不知不觉行过青年的尸体,立刻魂入尸中,魂体合二为一。等到老僧的魂灵充满青年的体内,遂渐渐苏醒。众仆人围着问他伤情,他睁开眼睛,吃惊地问道:“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呢?”众人与他解释不通,以为主子伤坏了脑子,一时糊涂忘事,不敢耽搁,急忙把他抬回家中。这公子途中一路反抗,口出怪语,奴仆们只任他胡说,也不多作解释。
空空禅师眼看着自己被抬入一家阔大的府宅。才一进门,早有穿红着绿的妇人纷纷围上来,嘴里叫着少爷。老僧见此情景,大吃一惊,叫道:“我是出家人,怎么到了这里!”家里人以为他疯了,强扶至内堂,唤来老爷夫人少奶奶。大家一齐向他讲明事理希望他清醒过来。空空法师一见再也不容自己申辩了,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家人以为他受伤心乏,也就随他去了。这样,家人送来米饭素食就吃,送来酒肉便拒绝食用,夜里独自住宿,不让妻妾待奉。
过了几天,伤愈的公子寻思着想到外面去走走。家中众人都十分高兴。他刚走出房门,稍稍安静一会儿,家中仆人便纷纷来到跟前,什么钱粮杂事都来请示。公子便假说自己病体疲倦,一律拒绝回答。到了独自一人的夜晚,老僧打坐静思,想不通自身何以移形换貌竟浑然不知呢?遂唤来几个家奴,问:“金陵澄清县,你们知道吗?”大家都说:“知道。”又说:“我无所事事,明日想去游览,你们去收拾一下。”众人急忙劝说:“伤病刚好,不应出远门。”这公子不听众人劝阻,第二天,就从家中出发。
到达澄清县境内,所见县中一切景物风貌,皆如昨日刚刚见过,无须求人问路,直接行至寺院。几位弟子见有贵客到寺,接待得非常有礼貌。于是公子问:“老和尚哪里去了?”回答说:“我们的老师父已经故去了。”又问:“素闻汝师身健,何以竟猝死?”弟子曰:“不甚知,当日师步阶而下,忽然跌倒,竟而圆寂。”空空法师闻听此言,当下大悟,不觉暗暗感慨:“仙师那日言我惟务空冥,执迷空幻,我竟不知,乃至丢了性命!”
空空法师又问:“墓葬何处?”弟子带他去墓地,只见一座三尺高的孤坟,坟上荒草还未长满。众和尚都不知他这样做的道理是什么。不一会儿,他掉转马头回到寺庙中,嘱咐众和尚说:“你们的师父是遵守戒律的和尚,所留下的规矩,你们应该继续遵守,不要破坏规矩。”众和尚连声答应,空空法师便还回姑苏公子的家了。回家后,他静心端坐,从不过问和处理家中事务。每日粗茶淡饭,麻衣素食,而以劈柴造饭,挑水种菜自娱其乐。逢人则劝善度缘,不时散财济贫,广行善事,以身示范,为人楷模。
住了一年以后,自己从家里跑出来,一直来到澄清寺院,对众弟子说:“我就是你们的师父。”众和尚都怀疑他的话,相觑而笑。空空法师见大家有疑惑,便述说了借尸还魂的经过。又述说了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都与老和尚行为相同。众和尚才相信,仍让他住在原来住的地方,侍奉他如过去一样。后来,公子家中多次派车马来,请求他回家,他却丝毫也不留恋。又过一年,公子夫人派遣管家仆人来到寺院,送上很多东西。金银、绢缎老和尚都不收,只收下了一身布衣袍。公子原来的朋友有时路过澄清去看望他,见他诚默端庄,虽然年仅三十,却能讲述七十余年间的往事。
后来,空空法师周游四方,游仙问道,广结善缘。因为仍然蓄着年青公子的长发,遂改号空空道人。一日,在大荒山下见了那曾化作通灵宝玉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下凡尘历幻人间的女娲补天时弃下的丑石,遂应灵石之请,抄录《石头记》,使之流传人间。经历借尸还魂,居家行禅,普度善缘,传书天下的诸番奇异经历,空空道人始知空有一宗,禅俗一路,僧道一家。晚年又剃度做了和尚,仍旧四方游历。从此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二) 空 色
却说20年后,有一富家公子名唤曹霑,字芹圃,为金陵江宁织造曹寅之孙,年纪尚轻,正是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极不喜读书,却喜好四方出游,结交朋友,又好酒色,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族人多番规劝,只阳奉阴违。一日,同友人张宜泉出金陵城郊游荡,偶然走进一座寺庙。这庙的佛殿和禅房都不甚宽阔明亮,只有一个五十多岁光景的行脚僧暂时住在里面。一见曹霑、老僧便心中一动,暗道:“果是此君不错。”然而并不从脸上显露,只是整理衣袍,领他们在庙里各处参观。
佛殿里供奉着一尊如来佛像,两边的墙壁上画着精美绝伦的壁画,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东壁上画着散花天女,里面有个披着头发的少女,纤纤细手拈着一朵花,樱唇含笑,眼波像要流动的一汪清水。曹霑一下子被这个仙女迷住了,久久注视着,不觉神魂颠倒,恍恍惚惚,想入非非。突然间,身体好像变得很轻很轻,腾云驾雾似的飞到墙上壁画里去了。
这时,只见重重的殿阁楼台,已不是人间影像。有一个头上生癞,相貌古怪的和尚坐在佛堂上讲经说法,周围站着许多听他讲的人。曹霑也混杂里面站立倾听。只听了一会儿,就心下暗道:“这癞头和尚胡说些什么,甚是渺茫无趣。”心里便有些不耐烦了。正这时,忽觉似有人暗暗拉他的衣襟。回头看时,竟是那拈花披发的少女,对着他妩媚一笑,转身就走。
曹霑立即迈步跟了过去,转过弯弯曲曲的回廊,那少女走进一间小屋。这时,他有点犹豫,徘徊不敢跟进。那少女回过头来,举起手里的花朵,远远地向他招呼。这样,他才放心大胆跟了进去。房子里没有他人,曹霑冲上去拥抱她。她也半依半就,于是趁机欢好相亲。
事后少女关上门离去。临走时,吩咐曹霑不要弄出声响,夜里她会再来。这样暗中来往,连续两天,终于被女伴们发现了。她们跑到少女的小屋里,搜出了曹霑,跟少女开玩笑说:“肚子里的小郎君已经好大啦,干吗还要蓬散着头发充大姑娘?”她们捧来金簪和玉珥,催促少女把头发梳成高高的发髻。少女低着头,含羞不语。一个女伴说:“姐妹们,我们不要停留过久,再呆下去人家恐怕不高兴了。”说完,大家嘻嘻哈哈地一一道别而去。
曹霑刚才听那群女伴唤少女可卿,觉得这名字无比好听亲切。更看可卿时,发髻如同一簇乌云,高高地盘结在头顶上,发型像只展翅低飞的凤凰,比起头发纷披时更加美艳动人。看看四周无人,两人又亲昵起来,兰麝的芳香,沁人心脾,欢娱之情,越来越浓。正当两人难舍难分之际,忽然外面传来哒哒哒的靴子声和哗啦啦的铁链声。紧接着又传来纷扰喧哗,争辩不休的声音。
少女吃惊地爬起来,跟曹霑一起往窗外偷看,只见一个面色漆黑的金甲使者,手执铜锤铁链,被众女伴围着。金甲使者说:“都来了吗?”众女子回答说:“已经全到了。”金甲使者又说:“如果有谁私下藏匿着下界的凡人,大家要立即告发,千万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众女伴又齐声说:“没有。”金甲使者转过身来,像老鹰搜寻猎物一样四处扫视,好像要立即搜索一样。
少女非常害怕,吓得脸如死灰,惊惶失措,悄悄对曹霑说:“赶快藏到床底下去!”说完,就打开墙壁上的一扇小门,逃走了。曹霑趴在床底下,吓得不敢大口喘气。过了一会儿,听见哒哒哒的靴子声传进屋里,随后又转了出去。再过一会儿,嘈杂的声音才渐渐远去,曹霑怦然跳动的心才稍微安定。可是,他侧耳细听,屋外面还有来往说话的人。曹霑忐忑不安地趴了很长时间,耳朵里如同蝉鸣般嗡嗡作响,眼冒金星,这种情景,实在难以忍受。但也不敢乱动,只有等待着可卿回来。曹霑遭此惊吓,竟然都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时,张宜泉正在佛殿上参观,转眼之间找不到曹霑,心里很奇怪,就问老和尚。老和尚笑着说:“他听讲经说法去了。”张生又问:“在什么地方?”答道:“不远。”稍等了片刻,老和尚用手弹弹壁画,大声喊道:“曹施主,你怎么游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呀!”顿时,就见墙上显现出曹霑的画像,侧着耳朵站着,似乎在倾听什么。老和尚又大声呼喊:“你的同伴等你好久啦!”话音刚落,忽见曹霑从壁画上轻轻飘落下来。到了地上,心如死灰,呆如木偶,直瞪着眼,腿足酸软。
张宜泉见他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就问他怎么回事,才知道曹霑刚才正趴在床底下,听到敲击声像雷声一样,所以就冲出屋子探听。看壁画上那位手举鲜花的少女,发现她头上那螺形的发髻高高地翘起,已经再不是原先双鬟下垂的少女发式了。曹霑惊讶地问老和尚这是什么缘故。老和尚笑着说道:“幻由心生,贫道何能解?”曹霑心里郁闷,愁眉苦脸;张宜泉也心中骇怕,六神无主。于是两人马上起身沿着一级一级的台阶,走出了寺院。
老僧在后面望着二人离去,抚须叹息。俄尔大笑:“罢了,罢了,老僧能度其形,不能救其心也,此子尚不觉悟,只待到那花柳繁华,温柔富贵之乡历幻去吧!”原来,这曹霑正是20年前游猎时摔死的故官绅家的公子转世投胎而生。由于前世为功名利禄所累,今世便极恨人言功名之事,以为那是世俗之人所为。可是今生却又偏偏耽于情事,喜欢在姐妹脂粉群中厮混胡闹。这位老和尚正是当日的空空法师,念及前世借尸还魂的因缘,历访寻得曹霑,一视便知其前世真身,便欲于今世度其开悟,以脱尘寰。不料这曹公子入魔障深,未能言下大悟,选择披发入山,老和尚也只能作罢,随他且去。
(三) 闻道
转眼又过去十年。这一日,空空道人游历四方,又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见那补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上面字迹仍然如旧,又从头细细的看了一遍,乃叹道:“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圆觉,也可谓无复遗憾了。”石头答道:“我师从前虽曾经为愚石抄录《石头记》,改名《情僧录》传世,东鲁孔梅溪又重题曰《风月宝鉴》。法师仅以禅悟明义,孔生单以戒俗图解,皆未能尽录世人魂影者,故终未能大传于世。况《石头记》不过梗概,我师何不再抄录一番,寻个历尽繁华春梦,遍尝人世辛酸的人,任其披阅增删,托他传遍?”
空空道人笑道:“这样亦好,或者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亦未可知。只叹那繁华昌盛之地,不是建功立业之人,即系糊口谋衣之辈,哪有闲情更去和石头饶舌?”石头遂言:“金陵曹家之子曹霑可也。”空空道人疑曰:“此子深陷孽海情渊,十年前贫道亦曾点拨,惜不觉悟,竟堪此任耶?”石笑答:“十年前不悟,十年后焉能不悟?此君负此天命,竟迷蒙不知,今正赖法师导引也。”情僧深以为然,遂复抄之。
却说那位公子曹霑正是康熙帝时的江南织造曹寅之孙。曹寅在时,康熙帝四下江南都在曹家府宅住宿,足可见当日曹家的受宠和宝贵气派。不想到曹霑父亲曹頫那一代,康熙帝驾崩,雍正帝继位,新帝大肆抄杀流放朝臣,排斥异己,这曹家因与雍正的对头兄弟有来往关系,竟被抄家,全家从金陵迁至北京祖宅,此处的祖业尚被皇帝恩准保留。此后十余年,由于姻亲得势的关系,曹家虽远不如昔日繁盛,但也曾一度有中兴之象,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曹霑正是生活在曹家由盛而衰,然而仍然勉强维持着富贵景像的时代。这时的曹家一面叹惋着往昔盛景的不再,一面在小心谨慎中憧憬着复兴。然而,这曹家子孙却偏偏无一争气,皆是沉迷酒色,不学无术之徒。唯独这曹霑天资聪颖,却极厌功名,不服礼法,终日佯狂纵酒,或混迹于优伶之间,或徜徉于姊妹粉黛之所。以至于被愤怒的父亲锁在房中三年逼学。
家人正指望曹家终能出位举人呢,谁曾料天有不测风云,谁曾料天有不测风云,雍正帝暴卒,乾隆登基,曹家因为亲戚族人获罪牵连,再被抄家,终于彻底破产,贬谪的贬谪,充公的充公,为奴的为奴,再无翻身东山再起的可能。家破人亡,繁华落尽,世态炎凉,昔日姊妹凄惨流离,不知其所。这曹公子心灰意冷,跑到北京城郊林中痛哭,竟解下腰带缚于树上,意欲了此一生。
正当此危急时刻,忽听一和尚在不远处抚掌而笑:“善哉!善哉!十年不见,曹施主今日何苦寻死?”曹霑抬首环顾,发现眼前的竟是那十年前在金陵城郊引自己和张宜泉看寺中画壁的老和尚。曹霑此刻也不想多问,只说道:“我心已灭,不死何为?”那僧笑言:“怪哉!俗子何尝得生,竟言死!”那曹霑闻听此言,不觉触动心弦,痛哭叩拜:“弟子痴愚,三十年浮生若梦,枉言生也,请仙师指点法门。”
老僧便邀曹公子入前面山寺。佛殿里供奉着一尊如来佛像,两边墙壁上绘画精妙,人物如生。东墙上画着散花天女,内一披发少女,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曹霑大觉惊诧羞赧:“此寺十年前在金陵见过,应在千万里之外,何以复见于京中此地?”僧曰:“不过一幻物耳,其来其去又何必牵挂于心。”曹霑本极具慧根,言下见悟:“弟子三十年陷于物色情境,竟不知繁华一梦,痴心流水,今日始觉情物两去,天地辽阔,愿从仙师剃发断情丝,一冷入空门。”
空空道人却大笑:“俗人厌世入空门,僧人厌空入何门?”遂从头讲与曹霑前生借尸还魂引出今世因缘的历历往事。言罢叹曰:“汝三十年前已曾死,更三百年前亦曾死,今复死亦如轮回何?贫道三十年前已空,空亦岂非执着?今人笑我非僧非道,岂知和尚即是道士,道士便是和尚?”曹霑不解,问:“死不成,空不成,不空更不成,依仙师言,生者择何而生?”师笑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若合道心,即心即佛。”曹霑闻听,大笑称善。情僧复言:“一人自度,为小成;度千千万人,乃为大成。”曹霑便问:“吾生有涯,何能度千千万人?”
情僧笑而不语,只携了曹霑一同步出屋宇,径直飞入画壁中,一阵恍惚,曹霑又见重重殿阁,一僧一道共坐在堂上讲经说法,周围众多弟子围站着问询。曹霑回顾时,已不见了情僧,遂仍旧站立着听讲。初闻甚觉渺茫,渐渐竟觉字字惊心,击中胸臆,终于心悦神怡,如闻兰芷,沉醉其中。中间似觉有人屡牵己衣,曹霑亦无心回顾。待一僧一道讲罢,公子抚掌大笑曰:“二位仙师所言甚妙,待我以片言解之如何?”僧、道俱言:“你解来听听。”曹霑遂吟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鬃又成霜?
昨日黄土垅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那一僧一道齐声道:“解得切!解得切!”说罢哈哈大笑。曹霑忽觉一阵眩晕,眼前似有重重云絮飘过,待静心睁眼看时,楼台殿阁皆已尽去,竟已换了另一处所在。一片荒野崖壁之下,一块大石兀立,上面刻有许多字迹。曹霑正待问时,那讲经的一僧一道已飘然而至,和尚笑言:“我二人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也。汝今番既已觉悟,特引汝至此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晤此女娲补天时遗下的顽石,也好完成一桩为天传道的使命。”
曹霑讶言:“霑何德何能,竟能为天传道?”道人便指石曰:“看了便明。”曹霑遂读刻在石上的文字。原来就是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身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虽只述梗概,但还全备,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反失落无考。
曹霑看罢,涕泪感叹:”此石兄之所遇,竟与吾之身世经历何其近同!”那一僧一道大笑着飘然隐去,在空中云:“且去传此石头记,以度千秋万世,切莫复忘矣。”曹霑闻声亦轻轻飘起,俯视尘世苍生如瓦砾虫蚁,俄尔便自画壁中飘出,落在了地上。乃见空空道人已在外面等候多时,也不问其适才所见所闻,遂与一本抄录好的《石头记》故事给曹霑。不想,曹霑却拒而不接,言:“前番入画壁所见事,乃世人平生溺于情色之缩影;今番所观《石头记》,世人平生又不过是这场大梦中的缩影。吾命欲传此道于世,隐去真事,假语村言,著成大梦历幻。吾之身早已入于此大幻也,事理已知,只管依理敷衍一段故事,何须复有依傍?”空空道人笑而许之。曹霑遂告别道人,复入人间冷落辛酸地。
(四 ) 归真
曹霑自悟道以后,立志行道,人道合一,体用不二。原来因思慕阮藉,取号梦阮,今乃弃之,而在他父亲为他起的字“芹圃”的基础上取号“雪芹”。这“雪芹”究为何意?原来却是从苏轼的《东坡八首》诗中化出。其第三首中有“泥芹有宿根”和“雪芽何时动”二句,曹霑遂以“雪芹”自况,寓其出泥不染,清苦耐寒之志,因遂又有别号“耐冷道人”。
曹雪芹家道衰亡以后,曾一度在宗学任教习。此时得与两个学生敦敏、敦诚兄弟二人相识,结成终生友谊。那时,他们每逢日里课毕,教师退憩,晚间多暇,便聚在一起,剪烛快谈。雪芹每每狂放不羁,高谈阔论,风雅幽默,令人折服。然而宗学毕竟只能是曹雪芹的一个暂屈苟安的栖身地,绝不会成为他的久恋之乡,他是“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的人,况且宗学本是皇家用以“教化”其族人子弟的机构,怎能容得曹雪芹这样一位诗酒狂放的当差者?
曹雪芹最后不得不离开宗学,另觅立锥之地。此时曹家仍有富贵的亲戚,曹雪芹在不得已时也曾登门求救,但屡遭白眼奚落,尽观世态炎凉。曹雪芹不以为苦,反而仰天大笑,作诗曰:“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遂到北京西郊香山一带的山村定居,专心著述《红楼梦》。
香山一带气象无限幽胜,远望重峦叠嶂,万木幽深;近瞩山环水漩,茂林深竹,杂花如绣,与三十里以东那“帝城”、“皇州”相比,简直两番世界也。曹雪芹离开珠玉香软之地,来到这里,真是耳目双清,心胸大畅,一切身世坎坷,烦恼辛酸,皆丢到九霄云外,虽今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风夕月,阶柳庭花,亦不能伤雪芹之高远襟怀,遂思何不用假语村言,敷衍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又了结此番天命,遂开《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这曹雪芹因观《石头记》,念及己身天下,而新著《红楼梦》,实乃大有用心。昔者《石头记》之名,只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金陵十二钗》,只道是金陵十二女子;空空道人改名《情僧录》,亦不过专以禅悟言,而俗人绝难领会也。今曹雪芹作《红楼梦》,乃尽包尘世空有虚实,悲欢离合之幻也。遂后有脂砚斋之为全书题诗引语: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这脂砚斋却系何人?原来是一位女子,曹雪芹一生中最重要的红尘知己。曹雪芹在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的情形下写书,没有任何物质援助和精神慰藉,其痛苦可想而知。但是他却有一个亲密的人,成为他的惟一的支持者。这人名氏不详,只留下一个别署,叫作“脂砚斋”。从书一成稿,脂砚斋就作批,直到雪芹亡后,每隔二三年,就温读批注一次,至少共历八九次之多。这些批语,对曹雪芹的创作心理,概括方式,艺术技巧等方面都多有涉及。
世人不知脂砚斋系何人。甚至曹雪芹的好友敦敏、敦诚、张宜泉也从来未在诗文中提到过此人。大家只知道雪芹先死的前妻和续娶的许芳卿,从来没有听说过雪芹身边还有一个叫作脂砚斋的女人。其实后人大可不必穷根究底地考证雪芹和我的这段秘密往事,脂砚斋不是别人,脂砚斋正是我,而我并不是尘世中现实存在的女子。我原本只是雪芹先生酷爱的一方砚台,一块无生命的石头,因夜夜见那雪芹先生在灯下披阅《红楼梦》,感染了灵气,竟幻化成一诗才女子,愿用一生的墨痕还报雪芹的爱怜之恩。雪芹为室起名曰脂砚斋,我便又把它当作了笔名。雪芹只为《红楼梦》而活,脂砚只愿为雪芹泪尽墨干而死。
雪芹只把著成《红楼梦》当成毕生的事业,不求功名闻达,安于在香山脚下陋室困苦中著书终老。雪芹无以谋生,亲族见弃,只有在地摊上卖画养家,偶尔敦敏、敦诚两位兄弟前来帮补周济一下。公卿王室之间,有闻雪芹才名者,欲招请为画师墨客,雪芹却鄙弃富贵,视如敝履,而甘愿在山村举家食粥度日,安享贫苦。我常常兀自在灯下感叹先生的高洁: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于是彻夜垂泪,一面为雪匠评注抄书。
有时,雪芹的朋友敦敏、敦诚,或张宜泉前来探访,雪芹就携琴出去与他们狂饮放歌,高谈阔论,或者到碧云寺赏景参禅。雪芹是极守信和珍惜我的人,自然不会把我的秘密泄露给他人,况且我只在夜深人静时显身,陪伴雪芹在他点着油灯孤独工作的书房,白天就又变化回砚台,因此,就连雪芹的妻子也不曾知道我的存在。若有人疑问脂砚斋的批注从何而来,雪芹便言:“恐借出传阅之时,有深谙书道的朋友戏为之。”
雍正、乾隆之际最有声望,最得民心的地方大吏有二人:尹继善和陈宏谋。尹继善时任两江总督,为人素慕雪芹祖父曹寅的诗才。大约乾隆十九年,他乘着搜罗人才的机会,决意务要跟寻曹寅的后人。而曹雪芹此时适在编述《红楼梦》,已经有了脂砚斋抄阅再评本。意在问世传奇的曹雪芹,也正想为书稿谋一个乐为出资刊版的东道主。两相凑泊,事不难成。乾隆二十四年秋天,由于生计艰难,并且朝廷已对他加紧注意,雪芹便前往江南,以暂避风波,保全书稿。
雪芹本是为《红楼梦》一书而仆仆南游,不想最后事情正出在这部书上,原来乾隆皇帝一次亲幸皇八子永璇府第察看,发现了《红楼梦》,十分震惊恼怒,决心要弄清这部伤时骂世的“淫词小说”的一切原委。当时正大兴文字狱,这事的风波很快传到了永璇岳父尹继善那里,不觉目瞪口呆,因为著书人就在他的幕席之间!尹继善毕竟还是厚道长者,不肯出卖曹寅的后人,就透消息给雪芹,让他赶紧托故离职,潜身他往。于是,无可回避的雪芹收拾行装,决意北返。幸而永璇有力,多方弥缝遮掩,设法将事情搪塞过去,一时未至酿成大案。
经此波折,雪芹终日为书稿担忧,夜不能寐,身体每况愈下。又过三四年,北京城出了一桩百年未有的天花灾疫,死亡之人不计其数。敦家一门五口死于此灾,张宜泉兄弟两支中,小孩儿也是四口仅剩其一。雪芹只有一个爱子,是前妻所遗,雪芹终日为孩子的安危忧心如焚,简直百事俱废!可是,哪里有雪芹幸逃的“命运”在?他最怕的事情终于临头了:他爱子染上了天花痘疹。脂砚呼天抢地,试问司痘者何物?!雪芹眼睁睁看着病儿日近垂危,其时约秋天,竟然不救。
幼子殇后,雪芹悲痛万分,每天都要到小坟上去瞻顾徘徊,伤心流泪;酒也喝得更凶了。虽说雪芹前番已两番入画壁悟透人间空幻,但毕竟是人非神,何能彻底了断人间挚情?总之,忧能伤人,再加上各方煎迫烦劳,不久雪芹自己也竟一病不起,无药可医。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的除夕,别家正是香烟爆竹,语笑欢腾的时刻,雪芹在极其凄凉悲惨的情境下离开了人世!咽气之前,雪芹连声大呼“脂砚”,夫人不能解,好容易想到竟是那书房几案上的砚台,急忙取来放到雪芹的手上,雪芹抚着我痛声大哭,泪湿我身,我亦泪流不止,墨湿雪芹襟衣。雪芹告我:“脂砚,它日定勿负我!”乃又挣扎吟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吟罢合目而去。脂砚苦于不能以人形示他人,唯有忍住哭声做一只墨泪涌泉的砚台!
雪芹的《红楼梦》前八十回已经被我传抄问世,后四十回亦已基本定稿。雪芹即殁,葬于西山某处,荒坟一角,衰草寒烟。人传雪芹死时痛哭脂砚的怪事,欲以此砚台陪葬雪芹,我便隐匿形体使其遍寻不见。非脂砚不肯殉雪芹,脂砚尚有墨泪思报曹公也!雪芹死后,许芳卿改嫁他姓,曹家成了空室,有人风传夜夜孤灯之下,见一纤弱女子坐雪芹书案前披阅文稿,推门入视,则灯人皆不见矣。此孤独女子即是脂砚。由此缘故,后人遂屡于曹宅搜得奇异文稿,命为“脂砚斋重评红楼梦”,累计批注,共历八九次之多。
令脂砚深痛叹恨者,《红楼梦》后四十回手抄传阅之稿,竟被和珅重金收买文士予以重写窜改,伪本刊行,脂砚披阅传抄之真本竟被淹没不闻。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一夜,天寒落雪,脂砚于房中念及《红楼梦》书稿和雪芹的凄惨命运,兀自呜咽不已。抬头忽见泪光中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急忙出门,迎面一看,月光之下,不是别人,正是雪芹。脂砚哭向曹公道:“脂砚无能负君,那书稿后四十回竟误入歹人手,失落不传!”雪芹却仰天大笑,叹道:“半部红楼亦足以名世,雪芹脂砚又岂能以整部《红楼梦》与天争美耶?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脂砚未及回话,只见月光下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雪芹说道:“尘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脂砚不顾地滑,急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哪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哪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脂砚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小坡,倏然不见,心下便知雪芹早已得道归真。心中思量那半部红楼已然传世,既然顽石无缘可去补天,脂砚又何能再去补梦!只让那凡尘俗世之人各各历幻,自去体悟完梦去罢。悼红轩主情无限,脂砚仙姝恨几多!雪芹既已归去,脂砚亦不愿在人间独活。我只有在月光之下,雪影之中,哭尽此生墨泪,成此千古遗情之书。然后肝肠寸断,消尽人形,在大雪中深深埋葬。待到雪融成废器,无人知是脂砚斋!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10月9日2时43分18秒修改过]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10月11日21时13分2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