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色 却说20年后,有一富家公子名唤曹霑,字芹圃,为金陵江宁织造曹寅之孙,年纪尚轻,正是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极不喜读书,却喜好四方出游,结交朋友,又好酒色,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族人多番规劝,只阳奉阴违。一日,同友人张宜泉出金陵城郊游荡,偶然走进一座寺庙。这庙的佛殿和禅房都不甚宽阔明亮,只有一个五十多岁光景的行脚僧暂时住在里面。一见曹霑、老僧便心中一动,暗道:“果是此君不错。”然而并不从脸上显露,只是整理衣袍,领他们在庙里各处参观。 佛殿里供奉着一尊如来佛像,两边的墙壁上画着精美绝伦的壁画,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东壁上画着散花天女,里面有个披着头发的少女,纤纤细手拈着一朵花,樱唇含笑,眼波像要流动的一汪清水。曹霑一下子被这个仙女迷住了,久久注视着,不觉神魂颠倒,恍恍惚惚,想入非非。突然间,身体好像变得很轻很轻,腾云驾雾似的飞到墙上壁画里去了。 这时,只见重重的殿阁楼台,已不是人间影像。有一个头上生癞,相貌古怪的和尚坐在佛堂上讲经说法,周围站着许多听他讲的人。曹霑也混杂里面站立倾听。只听了一会儿,就心下暗道:“这癞头和尚胡说些什么,甚是渺茫无趣。”心里便有些不耐烦了。正这时,忽觉似有人暗暗拉他的衣襟。回头看时,竟是那拈花披发的少女,对着他妩媚一笑,转身就走。 曹霑立即迈步跟了过去,转过弯弯曲曲的回廊,那少女走进一间小屋。这时,他有点犹豫,徘徊不敢跟进。那少女回过头来,举起手里的花朵,远远地向他招呼。这样,他才放心大胆跟了进去。房子里没有他人,曹霑冲上去拥抱她。她也半依半就,于是趁机欢好相亲。 事后少女关上门离去。临走时,吩咐曹霑不要弄出声响,夜里她会再来。这样暗中来往,连续两天,终于被女伴们发现了。她们跑到少女的小屋里,搜出了曹霑,跟少女开玩笑说:“肚子里的小郎君已经好大啦,干吗还要蓬散着头发充大姑娘?”她们捧来金簪和玉珥,催促少女把头发梳成高高的发髻。少女低着头,含羞不语。一个女伴说:“姐妹们,我们不要停留过久,再呆下去人家恐怕不高兴了。”说完,大家嘻嘻哈哈地一一道别而去。 曹霑刚才听那群女伴唤少女可卿,觉得这名字无比好听亲切。更看可卿时,发髻如同一簇乌云,高高地盘结在头顶上,发型像只展翅低飞的凤凰,比起头发纷披时更加美艳动人。看看四周无人,两人又亲昵起来,兰麝的芳香,沁人心脾,欢娱之情,越来越浓。正当两人难舍难分之际,忽然外面传来哒哒哒的靴子声和哗啦啦的铁链声。紧接着又传来纷扰喧哗,争辩不休的声音。 少女吃惊地爬起来,跟曹霑一起往窗外偷看,只见一个面色漆黑的金甲使者,手执铜锤铁链,被众女伴围着。金甲使者说:“都来了吗?”众女子回答说:“已经全到了。”金甲使者又说:“如果有谁私下藏匿着下界的凡人,大家要立即告发,千万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众女伴又齐声说:“没有。”金甲使者转过身来,像老鹰搜寻猎物一样四处扫视,好像要立即搜索一样。 少女非常害怕,吓得脸如死灰,惊惶失措,悄悄对曹霑说:“赶快藏到床底下去!”说完,就打开墙壁上的一扇小门,逃走了。曹霑趴在床底下,吓得不敢大口喘气。过了一会儿,听见哒哒哒的靴子声传进屋里,随后又转了出去。再过一会儿,嘈杂的声音才渐渐远去,曹霑怦然跳动的心才稍微安定。可是,他侧耳细听,屋外面还有来往说话的人。曹霑忐忑不安地趴了很长时间,耳朵里如同蝉鸣般嗡嗡作响,眼冒金星,这种情景,实在难以忍受。但也不敢乱动,只有等待着可卿回来。曹霑遭此惊吓,竟然都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时,张宜泉正在佛殿上参观,转眼之间找不到曹霑,心里很奇怪,就问老和尚。老和尚笑着说:“他听讲经说法去了。”张生又问:“在什么地方?”答道:“不远。”稍等了片刻,老和尚用手弹弹壁画,大声喊道:“曹施主,你怎么游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呀!”顿时,就见墙上显现出曹霑的画像,侧着耳朵站着,似乎在倾听什么。老和尚又大声呼喊:“你的同伴等你好久啦!”话音刚落,忽见曹霑从壁画上轻轻飘落下来。到了地上,心如死灰,呆如木偶,直瞪着眼,腿足酸软。 张宜泉见他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就问他怎么回事,才知道曹霑刚才正趴在床底下,听到敲击声像雷声一样,所以就冲出屋子探听。看壁画上那位手举鲜花的少女,发现她头上那螺形的发髻高高地翘起,已经再不是原先双鬟下垂的少女发式了。曹霑惊讶地问老和尚这是什么缘故。老和尚笑着说道:“幻由心生,贫道何能解?”曹霑心里郁闷,愁眉苦脸;张宜泉也心中骇怕,六神无主。于是两人马上起身沿着一级一级的台阶,走出了寺院。 老僧在后面望着二人离去,抚须叹息。俄尔大笑:“罢了,罢了,老僧能度其形,不能救其心也,此子尚不觉悟,只待到那花柳繁华,温柔富贵之乡历幻去吧!”原来,这曹霑正是20年前游猎时摔死的故官绅家的公子转世投胎而生。由于前世为功名利禄所累,今世便极恨人言功名之事,以为那是世俗之人所为。可是今生却又偏偏耽于情事,喜欢在姐妹脂粉群中厮混胡闹。这位老和尚正是当日的空空法师,念及前世借尸还魂的因缘,历访寻得曹霑,一视便知其前世真身,便欲于今世度其开悟,以脱尘寰。不料这曹公子入魔障深,未能言下大悟,选择披发入山,老和尚也只能作罢,随他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