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座古城两条主干道的交接处,热热闹闹,车水马龙;各种声音滚滚滔滔,波澜起伏。但我走过便知道,一条消失的街道,曾经从这里向前蜿蜓。如同从黑白影片中剪辑出来的,对于我,记起它的名字——那个被叫作"大关街"的地方,已经不需语言,而是朦胧成的一系列意象。那些最初心动的声色碎片,时隐时现,忽近忽远,氤氲在云气空蒙中,轻飘飘,亮丝丝,湿润润的。 斑驳的青石板路面,破旧的水泥电线杆,灰黑厚重的木板门,低矮狭仄的水房,桔黄朦胧的灯光,街头躬着身子憨厚地卧在水上的石桥,还有三两个,三两个拖着长长的身影,摇摇晃晃吹着口琴,在灯光中走着的少年)------- 曾经的存在,如真如幻半晦半明地写意出来。不知怎的,这意象使我联想到那"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只是,"希望逢着"的不是"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而是那位走在灯光下的少年。 那时,我上初三。面临中考,破旧的黑板上,老师的粉笔天天嘁嘁喳喳写个不停,分数的确是个了不起的法宝,老师似乎永远比学生心急。我呢,可不是个好学生,拖拖拉拉不紧张,常被老师骂作"有点小聪明,却胸无大志而且脸皮颇厚",因为不开化的懒惰玩皮,时时被耳提面命到办公室去接受再教育。不过,出门的我故态复萌,什么"分"不"分"的,哪有老师说得那么重要呢。现在想来,这可能就是被老师骂"脸皮颇厚"的原因了。学校真是让人厌倦而无奈的地方。 灯光下的大关街就不同了。 那几年,我们全家住在临街邮局的三层宿舍楼上。楼房很简陋,长长的廊柱是木制的,摇摇晃晃,刷过的红漆已经剥落,印象中却是街道上最巍峨的建筑。在我和姐姐的房间里,父亲安排了一张小课桌,因陋就简临窗而置,即使写作业的瞬间,抬眼望去,尤其是昏黄的灯光下,一切都有一种扑朔迷离的神奇诡谲,好象有舞蹈的精灵,藏在横竖穿插的青石板下。或许也是为寻找诱惑的精灵,几个吹着口琴的少年,颀长的身影常常摇曳在昏黄的灯光下,也牵住我的追寻的目光。 仿佛那是在不经意间,隐隐约约的口琴声,如灯光里的秋雨,点点滴落在凸凹有致的石板上,溅起朵朵温馨与柔情,营造出一个将要凝固的空间。我跑下楼去,踩着已经耳熟能详的琴声,跟随那群少年。街道上,去水房挑水的人络绎不绝,不管认识不认识,见面都会打个招呼。于是,不关痛痒的寒喧,水桶的磕碰,还有飘荡在街道上的琴声,联络起一户户人家。青石板泛着光,油油的,湿湿的,润润的,在亲切的声音中,散发着一种古朴的质感。我曳着长长的身影,独自走着,说不出是跟别人走,还是自己在静静地走,直到少年们跨过一扇木板门,走进了一户人家。 悠扬而欢快的旋律奔流不息,鼓舞着我所有的大脑细胞和浑身的神经。我快乐地哼唱着,兴奋地写作业。终于有一天,父亲诧异地问到,你会唱《山楂树》? 石板路反射着些微的光,如梦如幻。月光水般倾泻在五花石铺就的路上,浸着幽幽的蓝。追随跳跃的音符,深长幽远的大关街,梦幻般牵引出一种原始恋情的激动。 我终于走近了少年,原来,他的妹妹——位叫婷的姑娘,竟是我的同班同学。婷比我大一岁,她的学习却差得比我更有质量,没有一门功课及格。但婷在家是劳动的好手,每天放学都会拖着长长的大辫子到水房挑水。在一个周六的晚上,我装作给她讲题,心怦怦跳着,走进那扇关注了许久的木板门。 正巧,吹口琴的少年坐在灯下,脸颊清秀,略显苍白,长长的一绺头发轻轻搭在前额。看我进来,抬眼瞥了我一眼,仅此,好象要让我停止呼吸,大概就是叫作"惊鸿一瞥"吧。那眼睛,笑吟吟,清亮亮的,似秋水波光粼粼。 我若无其事低下头,和婷一起做着作业。或许真是把头压得太低了,少年竟然走到我身边,伸手轻轻托起我的额头。不会记错,我那时有十四岁吧。少年的修长的手凉凉的,触在我额上,却让我的全身火烫烫的,身体中一种莫名的渴望急速膨胀,每一个细胞欢呼雀跃,每一个毛孔热情喷发。我不知自己怎么回到楼上,那一夜,我迷离恍惚,几无睡意,甜蜜一直飘浮在半梦半醒之间。这是永恒的一个初春之夜。一段绝无仅有的时光。 熟悉的音符荡漾在春天的夜色里,我的心也漫起轻盈的步履。不过,我没有再俯窗而望,没有再追随而去,我在爸爸给我安置的小桌前坐下来,闭目许久,然后拿起笔,打开课本。我要为少年而学,成为他的新娘! 最终,我没有成为他的新娘。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没有悠扬的口琴,没有昏黄的灯光。我在大关街的水房边遇到挑水的少年,听婷说,他在家只喜欢吹口琴,极少做家务的。我知道,这一次挑水是因为婷生病了。 看我走来,少年抬头温和地对我笑了笑。阳光下,他的脸上竟跳跃着令我讨厌的黑雀斑。或许我苛求人了,不过也算不上苛求,因为少年根本不知我的心。反正,我是最讨厌长雀斑的人了。少年挑水过去了,似乎想要寻找什么,我回顾少年的背影,可又瞅出另一个更让我不舒服的凸起:少年的屁股太圆胖了,拽来拽去极像鸭子。 我那灯影下的初恋! 做老师后,我一向不太重视众人畏之如虎的初恋,"无为而有为"或许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因为很多人都会走到灯影下的。 婷的哥哥淡出我的生活,吹口琴的少年却萦绕在我的梦中。《山楂树》的旋律依旧飘荡在大关街上。 只是,我老公的屁股早已经拽来拽去的了。看这座古城两条主干道的交接处,来来往往的男人们,还有几个不拽的呢?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9月20日0时0分48秒修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