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木头回到家时，爹已经睡下了。

木头摸黑拉亮了灯，却见灶口边的锅台上已经打捆好了一包东西：一床印花布绵被，一个荞麦皮枕头，那双已经穿了两冬的绵鞋的鞋口上，还留着爹用大针缝制过的痕迹。看来爹是已经收拾好准备打发他上路了。

看着爹为他打捆好的铺盖，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木头的鼻孔一酸，不禁滚下了几颗热泪。

木头娘去世早，是爹苦一把汗一把将他拉扯长大。小时候家里光景不好，又没有娘，爷两虽勉强能糊口度日但苦于不会针线，常常是到了冬天了，木头还瑟缩地穿着单衣，那双光脚不知冻裂开过多少血口子!后来等他长大了，跟着同伴们出门打工挣钱,日子才慢慢好起来。再后来爷两攒了点钱，修了三孔新窑，总算能体面地走在人前了。可是人生一世，苦难和困境总时常伴随着你！转眼木头已长大到二十多岁，眼看和他同年等岁的伙伴们一个个前后成家，这一下可急坏了爹。然而四处找媒人提亲，竟没一个能成。不是嫌他们家穷，就是嫌他们家人单怕受欺负。还有的女娃甚至弹嫌他爹的犟脾气，弄得爹一天到晚只知道叹气骂娘。木头人老实，也不懂怎么做才能勾引个女娃，就心想要是自己是书记的儿子该多好啊！瞧瞧书记家的二楞子吧，村里人都说那是个憨汉呢，到了镇上就分不清南北的一个人，见了女娃只会嘿嘿憨笑，然而书记一提亲，竟有三四个女娃争着抢呢！老天生人是多么不公平啊！每想到这些，木头的心里就难受得要命。后来，也不知从那一天起，爷两的啦话就慢慢少起来。而且话不过三句，就要起火抬扛。木头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只有把爹挖苦一顿才爽心似的。这一次，也不知是爹的那根神经错位了，不但应允了他，还亲自给他打捆好了铺盖！

“事成了？”爹好像没睡着，平躺着身子，从喉咙眼里冒出了一句。

“嗯----------成了。”石头的底气不足，但和爹说反话，似乎已成了他的习惯。

“明一早就走？”爹接着问。

“一早就走。”木头仍坚决地说。

“驴日的支书！”爹说。

“驴日的支书比你有本事。”木头说。

“比我有本事你就想认他做爹？”

“我不认还有人想认哩。”

“还有人？”

“嗯啊。前村的石头和山背后的榔头都抢着认哩。”

“榔头想把他的媳妇要回来？”

“那当然。”

“石头想把他的驴牵回来？”

“那当然。”

“都想当他的干儿子？”

“那当然。”

“都这么相信他？”

“不相信能成吗？”

“驴日的支书！等我死后找他算帐！”

“你死后就是一把灰了。”

“我的魂灵会找他算帐。”

“书上说，人死后没有魂灵。”

“驴日的支书---------”爹嘟囔了几句后就睡着了。

四

可是木头睡不着。他没法睡。蹲监没他的事了，可他却给爹撒了谎。他想石头这会正在干什么呢？也许他媳妇正给他收拾行李呢。也许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他正搂着媳妇快活呢。唉，说起来这两口也够惨的！支书家的二楞子不也生了三胎了吗？可人家不知从那弄来个结扎的假证明，一张白纸就把事办了啊！他倒好，让人家掏了门，还牵走了驴！然而不管怎么说，他石头的日子比我木头总要好过一些吧？

想到这里，木头再也睡不着了。他翻身坐起，他想找石头再去理论一下。说什么石头也是和他一起耍大的吧，他难道就那么铁石心肠吗？这就穿好了衣服，他担心惊扰了爹，轻手轻脚地拉上了门。

是初冬的后半夜了，月亮升起来，盈盈地是一个大玉盘呢。山里的月亮好大好圆哦，照得满山遍野都是银银的一片呢。木头望了一眼这如水的月色，心里顿时充盈起了希望。户外的风有点硬，木头缩了缩身子，向着前村的石头家走去。

远远地就听到了几声狗咬，那是石头家的那条老黄吧。它是能认得人的,狗比人更重情意呢！木头这样想着，已来到了石头家的院落里。

老黄果然迎上来给他摇着尾巴，木头拍了拍老黄的脑门，这畜牲竟然躺下来与他戏耍。他没有这个心思，一边应付着，一边不断地喊着石头的名字。

喊了两声，没有人应。他索性来到了石头家的破窗前，不料却听到了石头小两口子的对话。

“半夜了还有人找你？”是石头的媳妇。

“好像是木头吧，这个杂种！”石头说。

“他找你有事？”

“还能有什么事！可能还是为蹲监的事吧。”

“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说是说好了，可这小子也想去哩。”

“想去让他去吧，我正不想让你去呢。”

“他去了他就是书记的干儿子了。”

“你那么想当书记的干儿子？”

“这不是想当不想当的事。你有本事把驴要回来？”

“亏你还是个男子汉！”石头的媳妇说到这里就再不言声了。

过了一会，门开了，石头打着哈欠走出来：“是木头啊！半

夜了你找我做甚？”

“石头哥，”木头亲热地叫道：“是这样，我想让你把蹲监的事让给我。”

“让给你？那你能帮我把驴牵回来？”石头说。

“好我的老哥哩！怎么说咱两也是一起耍大的吧。你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爹了，可是我--------”说到这里，木头就要跪下来。

石头连忙上前扶了，说“兄弟，那哥这回就让了你吧。你嫂子也正不想让我去哩。说我要是去了，把她们母子抛撇下，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好事，那哥就成全你吧。不过哥有个请求。”

木头听了，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忙说：“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要是我做了书记的干儿了，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驴给牵回来！”

“嘿，不错，像个兄弟。”石头拍了把木头的肩头，“那这事就这么定了。明早你走好，哥就不去送你了。”

“嗯，哥你放心。”木头答应着，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