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很冷,尽管是暖冬,那风还没有一丝儿的温暖。 我就这样定定地注视着那棵在风中连根都摇晃的杨树,注视着那棵几乎搭建在树梢梢上的鸟巢。 这时候,鸟巢已经空了。 我记得,春天还没有完全在大地铺开的时候,那一对鸟就来了。它们比阳光还勤快,东方刚刚露出绯红的云霞,它们就起床了。抖抖裹了一夜的寒气,互相摩擦摩擦硬硬的尖喙,就像大人们的吻,它们喳喳地道着早安,然后展翅飞进早春的料峭里,打理一天的生活。 那一天,它们选中了这棵附近最高大的杨树,在南侧的一棵高枝上,放下了嘴里衔着的第一根树枝,接着第二根。两个树枝交叉着,像枚十字架,稳稳地卡在树杈上,像那些人脖子上挂着的玩意儿。 那两只鸟很幸福,这不仅是常人羡慕的那种飞翔,那种自由,更令我羡慕的是它们的欢乐。它们在林中飞起落下,嬉戏,欢叫,每一次飞起,口中都衔着一棵枯枝,落在已经初见规模的巢旁,小心翼翼地将树枝插在窝巢上,有时要插进拔出地重复几次,直到它们自己感到满意。 鸟巢搭建好了,真漂亮! 粗粗细细的树枝在这两只鸟儿的精心设计下,构成了一个大大的碗状,里面是怎样的模样,在外面已经看不到了。我看到这些日子,两只鸟儿忙碌着衔些羽毛和布絮放到巢内,知道它们在做被窝,暖暖的被窝。 这时春风已经起了,树梢上的鸟巢随着风摆动,我好担心那巢会不会被摇散了掉下来。 窝巢搭建成功的时候,两只鸟儿在树梢上跳来跳去地闹了好一阵,然后并肩交颈地卧在巢中呢喃私语去了。它们长时间地互相追逐,嬉戏,有时也落在地面上,一只跳到另一只的背上,啄对方的颈毛。它们做得很认真,倒不像了嬉戏。它们在做什么,我曾经问过爷爷,爷爷说,长大了就知道了。于是,我又在天天盼着长大了。 有一段时间,那鸟巢里只见一只鸟儿出巢觅食了,于是我就有了种种的猜测:莫非两只鸟儿打架了?离婚了?就和邻居家的叔叔和婶子一样?我天天在这里看着它们,怎么没听到它们的争吵?莫不是遇到了意外?除非遇到鸟鹰,不然,这里很少有别的天敌会吃掉它们的。突然,有了一种不祥:人们为了防止种子和庄稼幼苗被鸟儿啄食,常常在田里撒些拌了毒药的饵,莫非它们误食了那些毒饵?我开始痛恨人们。 我一连几周都在鸟儿觅食的地里寻找着,希望看到那只可怜的鸟儿的尸体。我一条垄一条垄地去找,都不见。一般来说,被毒死的鸟儿的尸体,不会有人捡去吃掉的,这里已没了食肉的动物了。各家的狗都被牢牢地拴在家中,看着那些家中只有老老小小的空屋子。能捉老鼠的猫也被毒老鼠的毒药毒死了,全村一只活的都找不到。看到那些还遗留在地面上的毒饵,我狠狠将它们踩入泥土中,再用脚踢一些泥土掩埋上。留着它们,早晚这地球上的动物会被毒绝的。 我在哀伤和失望中度过,背诵古诗词的时候时常出错,爷爷也就时常用他的大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地打我的屁股,我也就时常借机大哭。奶奶于是就唠唠叨叨地对爷爷数叨个不停,直到把爷爷数叨不耐烦了,就大吼:"我又没有使劲儿,你问他疼么?"那"他"自然指的是我。说实话,爷爷的大手打人并不怎么疼,可每次挨打,只要爷爷的手举起来,我就想哭。 我一哭就会想到爸爸妈妈,嘴里就会哭诉:"妈妈不搂我了!妈妈不搂我了!" 自从爸爸妈妈出去打工,我就留在爷爷奶奶身边。尽管爷爷奶奶很疼爱我,可我不知怎么就是想爸爸妈妈。虽然每天晚上都是枕着奶奶的臂弯睡觉,我梦里却是在妈妈的身旁,闻着那种异常熟悉,异常亲切的乳香入睡。爸爸在我调皮的时候,会打疼我,比爷爷打的疼得多,可我依然愿意依偎在他的胸前,听他在睡前给我讲大灰狼。爸爸讲大灰狼的故事时,我一点都不害怕。有爸爸在,我什么都不怕。 爷爷常常逼我去背那些我根本就不懂的古诗词,什么"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明月"当然有"月光",可不一定有霜啊?当夜晚降临,爷爷奶奶劳累了一天,早已酣酣入睡,我却睁大双眼,看着什么也看不到的黑夜,想着爸爸妈妈温馨的抚摸和绵绵的催眠曲。我的故乡是在妈妈那里,妈妈去了遥远的地方,我的故乡也在遥远的地方了。我想了,我的故乡,我的爸爸妈妈啊! 爷爷奶奶说,爸爸妈妈到很远的地方打工去了。我曾经哭着问爷爷:"爸爸妈妈打工做什么?"爷爷说:"挣钱,等你长大了,给你说媳妇。"我使劲地摇晃着脑袋说:"我不要媳妇,我要爸爸妈妈!"那次,我看到了爷爷的眼泪顺着他脸上很深很深的皱纹流下了,流进了嘴里。我哭,我想爸爸妈妈,爷爷为什么哭?他也想他的爸爸妈妈? 我最兴奋的时刻,就是那天我突然看到有两只鸟儿在鸟巢的上空盘旋着,一只腹部光光的,羽毛脱尽。它没有死!它没有死!我喊起来。爷爷明白后,就说:"嘿嘿,不但没死,还会有很多小宝宝呢!"果然,我看到了鸟儿越来越频繁地进出窝巢,每一次回来,我都会看到从鸟巢里伸出一些黄黄的小鸟嘴,张着,叫着。 就这样,白天,鸟爸爸鸟妈妈忙着给那些小鸟找东西吃,晚上则静静地蹲在窝巢旁边的树枝上,一家人依偎着睡着。我就常常被它们的幸福所感动,那是我最向往的合家团圆的幸福啊!可我没有。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鸟儿的一家子都聚在家的周围,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时不时从它们的脚下陨落着几片已经黄得耀眼的杨树叶。爷爷长叹一声:"嗨--,孩子大了,要出窝喽!" 第二天,那棵树上从此没了鸟儿的叽叽喳喳的欢叫,也没了鸟儿一家聚首窝巢的让我感动的场面。 它们飞走了。 鸟巢空了。
※※※※※※ 【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