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将此文献给二十五年前为国捐躯的人们
石榴花红了的时候
(一)
又是一个五月,又是一个石榴花红了的时节。
夜,已经很深了,秦仲左手拎着一个装着瓶酒和烧纸的袋子,右手拿着一个用石榴花枝编就的花环下楼去了。打从部队专业以来,这是第六个五月十七的晚上,他不愿意早出去,它刻意在这会儿 -- 午夜。
初夏的午夜向大地铺洒着微微的凉意,天空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环城公园的景观灯已经熄灭,在远处灯火的反衬下,古城墙是那么沉静和苍茫,象一条巨蟒躬卫着古城的安详,又象母亲呵护着儿女的梦乡。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夜班的TAXI偶尔滑过。秦仲来到古城河桥头的十字路口旁,找了一个背风处,在地上用树枝画了一个大大的圆,他把密密麻麻有着二十六朵石榴花的花环轻轻地放在圆圈里。打开酒瓶盖,片刻,伴随着秦洋大曲的醇香,地砖发出咝咝的吸允声。火苗在一张一张被錾子刻录着古钱币图案的黄裱纸怂恿下,一蹿一蹿地冒出从蓝到红的五彩光。
他没有将烧纸一股脑地放进去,只是在火苗低缩的时候,才慢慢的添上几张。然后在圆圈上洒一溜酒,用酒瓶在圆圈上碰一下,自己也抿一口。望着火光下红彤彤的石榴花,泪水悄悄的顺着刚毅的两颊流下,冲过平时很少伤感的嘴角,冲开似乎已经麻木的心扉。
周围很静,秦仲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喃喃道:
"梁子,石榴花又红了,...... "。
梁子的故事在二十五年前。
部队来到这个距离火线不到一百公里南疆小镇正好一个星期了,从到的第一天起就投入了紧张的体能储备和战前动员。下午秦仲和四班战士正要随队去听报告,连里通讯员跑来:"四班副,指导员叫你去接新来的班长。"
这支部队虽然人数不多,可这几百号人是从全师挑选出来,全是一年军龄以上的老兵,组建只有几天就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听说班长在原单位就是标杆班长,不知道因为啥没有跟上。
秦仲一路小跑进了连部。指导员正和一个人说话,看见秦仲来了,站起来说到:
"介绍一下,这是......."
"梁子!""秦仲!"不等指导员说完,秦仲已经和石梁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原来你们早认识?"见两个人这股子热乎劲,指导员既奇怪也不怪,本来么,原来就是一个大单位的,又都是陕西兵。指导员用带着山西鼻音的普通话说到:
"既然你们早相识,看来关系还不一般,相互团结,互相帮助的话我就不说了,石班长赶了几天的路,也该早一点洗洗涮涮,下午的报告你们就不要去了,好好聊聊,把四班的战前准备工作搞好。"
向指导员告别后,秦仲把背包和手提袋都扛在肩上,两个人一路说着回到四班的住所。这里原来是一个乡镇农机站的院子,十几间门字形布局的平房空置了好多年,一年前地方政府简单的修补了一下,作为来往部队的临时营房,虽然条件差一些,可是整洁集中,利于生活便于管理。除了连部和连直几个班及另外两个班,这个连的其他人员都住在这里。
竹笆子大通铺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十一具被褥,靠窗比较通风的地方空着一个位置。两个人把背包打开,铺展,又有棱有角的叠好,和全班被子放在了同一条线上。
两个人坐在小马扎上,面对面,两个人都想问"这四年,你还好么,怎么就后来没有了音信?"
是啊,四年了。严格说是四年零三个月。自从新兵集训队分别后,一个在甘肃一个去了宁夏,开始还互有书信,也不知道是谁先偷的懒,后来居然音信全无了。
石梁子是个孤儿,还不到三岁父母就相继去世,虚十岁那年相依为命的奶奶丢下他也去了。多亏当时是公社制度,他才没有被遗弃,挣扎着一天天长大。
秦岭南麓的那个盆地虽然有"小江南"的美誉,可生活在山区的人们日子却很艰难。梁子的家乡在这大山中一个叫做柳湾的地方,四面用青冈木和花柳树装扮起来的山峦拱卫着一块不大的坪坝。早年先民们把这湾子里的每一寸都拾掇得整整齐齐,镜面似的水田一块块紧密地镶嵌在每一处可以镶嵌的地方。为了节约一点有限的土地资源,人们把住房都散建在山脚或半坡上,竹林和树荫庇护下的土屋瓦房居住着一代又一代彪悍勤劳的汉子和聪颖美丽的女人。一条常年流水潺潺的小沙河紧贴着山脚流过,河水滋润着湾子,使这里的水田块块高产,在那个年代,一般年景亩产谷子能到七八百斤,加上插秧前的一季油菜,柳湾大队可算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富裕大队。
那时候人们的觉悟高,本着"先国家,后集体,再个人"的原则,一半的粮食都交了公购粮,这对人均不足一亩田的柳湾人来说意味着每人每月的净口粮还不到20斤。有办法的家庭上坡栽红薯、田坎种胡豆、芋头南瓜当口粮,倒也过得去。可孤身一人正在长身体尚不能自立的梁子就只有靠减餐稀食度日了。好在天下善良人还是多,乡亲们东家一碗西家半瓢的,帮孤儿逐步成人。
十七岁那年,柳湾来了十几个古城的知青,在梁子他们二队的旧仓房扎下了知青点,里面一个绰号叫"碎娃"的比梁子还小一岁多。远离父母的知青们很快就和这个孤儿交上了朋友,年龄最小的"碎娃"更是天涯遇知己,除了上坡耧木叶下田薅稗子,两个人简直就是形影不离。
那年秋后,刚开始有些农闲的时候,柳湾一村四坎十三坡传开了"梁子验上兵了""梁子要参军了"的消息。在那个全国学习解放军的年代,对于已经五六年没有送出一名体检合格者的柳湾人来说,这个消息无疑增加了人们对社会的认同感,是五六年来柳湾人最扬眉的新闻了。
送新兵那天,柳湾送走了两个青年:石梁子和秦仲。
三个月的新兵集训很快就结束了,梁子所去的团在宁夏,他分在一个连队的炊事班,很满意的梁子在信中告诉秦仲,"先吃几天饱饭再说"。秦仲到了甘肃,给一位团首长当警卫员。
报告会结束了,秦仲向涌进房间的战士们介绍了班长,还有意加了一句"我的兄长"。
晚饭后,连里召集开会,布置下周的训练,侧重点放在储备体能和战术组合方面。连长专门强调"要让训练多流汗,战场少流血的口号落实到每个战士的行动中去,这个时候如果再同情原谅不能完成训练指标的,实际就是在害他,等于是谋杀。"
早上的五公里徒步跑代替了早操,成了每天的必修。说是徒步,实际是在山涧小道、田坎地沿上撒开丫子自己掌握节奏的跑,不要求时间,毕竟这才是一天的开始,可也不能太慢,回来太迟,恐怕稀饭锅已经刷了。
全副武装急行军是少不了的,从20公斤十公里开始,隔几天加五公里或加几公斤负重,最后到40公斤四十公里。那可是累惨了。几乎每次初加量都有人累的回去懒得洗脚,全身象散了架一样,直挺挺的躺在铺上。可到底是年轻人,是战士,直到训练结束,没有一个人被拉下,全都挺了过来。
训练是枯燥的,为了调剂,晚上经常有文艺活动,不是地方上来慰问,就是战士们自编自演。不知道谁就编了个言子:
"鞋子是最费的,一双新解放,不到一个月,不是底穿就是帮穿;
伙食是最好的,两天不训练,保长两斤肉,不是瘦肉就是肥肉;
晚上是最怕的,三声蚊子叫,唤来三个炮,不是火炮就是水泡。"
"......"
(二)
两个月的突击训练很快结束了,开过誓师大会后就要上前换防。抓紧这点时间,许多人都在给家里写信。秦仲没有写。梁子知道秦仲的爸爸是个老军人,就问:
"老人不知道你来?"
"估计知道"
"不想给老人说点啥?"
"不用,我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写信了"
"也不给妈妈写信?"梁子知道秦仲的母亲在古城,是一名小学教师。
"不了,我没有告诉她。" 秦仲是妈妈的小儿子,从小调皮,不好好学习,好结伙打架,经常是妈妈在门前给别人家长赔礼道歉,他在屋里满嘴道理横眉竖眼。爸爸没有时间管教,妈妈又管不住,只好送到部队砺练。随着年龄的增长,秦仲也理解了妈妈的苦心。决心混出个人样来,好让妈妈高兴高兴。这次参战,他知道,不是带着立功喜报回去,就是换成烈士光荣牌回去,没有第三条路,所以只在来前给哥哥写过一封信,让多照顾妈妈,也没有说去了那里。
"你也没写?"秦仲知道梁子没有信可写,随口说到。
"我不知道该不该写。"
"怎么?......"突然,秦仲想起了梁子迟到的事情,有几次都想问,可都没顾上。"你上次迟到是咋了?"
"探亲去了。"
"探亲?"
"顺便订亲。"
"订亲?还订亲了?谁家的?"
梁子欲说又止,顺便买了一个关子"你猜。"
"我猜?"
"嗯,你认识。"
"我认识?"秦仲迅速把可能的人选过滤了一遍,一个小丫头的模样展现出来"娥子?"
"嗯。"
"怎么可能?她才多大?"秦仲顺口说出
"她都十八了,不能再耽搁了。"
"哦---,对,是十八了,比我小两岁"秦仲盘算着。
娥子的大名叫石荣华,是大队贫协主席石老伯的幺女。上面三个哥哥,老大是大队的书记,老二是二队的副队长,老三是个军人,那年才提了自愿兵。石老伯四十岁得了这个宝贝闺女,自然十分溺爱,三个儿子成家后都分出去另过,身边只留这个幺女和老两口住在老屋。完小毕业后,学习成绩本不错的娥子没有去坝子念初中,一则路太远要住校,石老伯舍不得,再说,看着爸妈年岁已经不饶人,俄子自然把孝敬放在首位。平时在队里干一点力所能及的活,给家里增添些工分,抽空帮妈妈打打猪草拾掇个家务什么的。
能读完高小的女孩子在那一带已经算个文化人了,况且离校不离书的娥子天资聪明。那时候,山里人晚饭后稍事收拾就只有上床睡觉一件事情,爱书的娥子却在煤油灯下看得有滋有味,心疼闺女的石老伯自然就不会心疼煤油了。有时候看得高兴了,也给躺在床上的老爸念上那么一段,逗的老爸笑在脸上,喜在心头。
知青点也是娥子经常光顾的地方,和其他知青相比,与年龄相近的"碎娃"秦仲更能亲近一些。秦岭南麓的天是通人性的,三天两头不时地落一点小雨使"小江南"名符了其实。下雨不能出工,也是三个人"聚"的时光。娥子戴着个大斗笠,跟在梁子后面,脚丫吧唧着路上的泥水,一路小跑窜进了知青住的仓房。梁子来了就和秦仲在那里摆龙门阵,两个人好像总有说不完稀奇事,娥子喜欢翻腾秦仲那个装满书籍的旧藤箱,好像里面总有欣赏不够的稀罕物。临走时,梁子甩着两条粗胳膊,娥子腋下夹着一本书。
在秦仲的眼里,娥子还是个小女孩儿,两把乌黑的小辫直戳戳地倒立在白净的还有些稚嫩的脸庞旁,一双纯洁的丹凤眼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渴望。娥子喜欢问,什么都问,问山外的世界,问将来的一切。知青们有时候叫她"石榴花",只为和她的名字仅差一个字,娥子到也欣然接受,谁让整个湾子里就她家院坝前的坎儿上长着一株石榴,每当菜花黄的季节,遍山翠绿中,那满树红彤彤的石榴花使本来就风景如画的柳湾更加媚人娇艳。
"你俩啥时候开始的?"
"就这次回去。"
看着秦仲疑问的神情,梁子说起了事情的原尾。
梁子参军走后,原来住的那间小马庵不久就塌了。包产到户的时候,组里把知青走后的旧仓房分给了梁子。今年春节前村委会给部队写了一封信,想让梁子用探亲的机会回家乡看看。 当时由于腾不开身,探亲假就拖到了四月中旬。回家的路上走了三天半,几年没在,这次回来自然要到各家各户去看看,晚上轮换在几家住住,少不了再和儿时候的伙伴吹吹牛。到家的第二天,石老伯叫住他家,晚上等其他人走后,老汉和梁子摊开了。
梁子喜欢娥子,从小把娥子当妹妹看,可还没想过要娶娥子。猛扎听石老伯这么问,一时不知道咋回答,就说:
"娥子咋想的?"
"过了年,娥子满十八了,看看咱这方圆几十里,谁家女子这么大还没聘?娃儿心里有主意哩。"
"我知道娥子好,可我要啥没啥,怕亏了娥子"
"娥子说,只要人强,比啥都强"
"老伯,我会好好待见娥子的,我好好在部队干,以后会好的"梁子心里一激动,就直接表态了。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唉--,不是从小看你长大,谁家她爸能问这话呀。"
事情就这么订了,省去农村那一套繁琐的议程。可见到娥子,两个人反倒都不好意思了,从回来还没说过一句话。
回家的第五天晌午,梁子一下接到两封加急电报,一封是"接电速返队"看看时间应该是到家的第二天。一封的语气很严厉"接电立即归队,迟到将受纪律处分"。梁子不明白两封电报怎么会同时到,可也不愿意多想,当时就收拾了东西,告别了石老伯和乡亲,步行赶往五十里外的县城。
娥子去送,开始还有些窘迫,两个人前后相跟。几年不见,娥子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梁子望着这个将要成为自己媳妇的背影:圆溜的双肩上短短的运动发型遮不住山南女子特有的水灵,一个装着核桃柿饼的背包随着半高跟鞋的"嗒.嗒"声在窈窕的腰肢旁轻盈的前后舞动着。刚转过了山垭豁,背包停了。
"梁子哥,你会给我写信么?"
"会的,我一到就写"
当"嗒.嗒"声再响起时,夕阳下两个长长的年轻的身影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西去的火车晚上十点多才来,安顿好娥子住处后,来到县城西的江边,江水从西面下来,到了这里绕了个大大的S,折向南 ,再向东去,折弯处大片的柳树林和江水之间是白茫茫的沙滩。大堤外,粼粼月光随波逐流,不远处,偶尔传来老水牛的呼儿声。
两个儿时的伙伴,分别四年后,三天前刚成了恋人,就又要分离。
"梁子哥,你知道爹为啥要亲自问你?"
".......?"
"那个电报是爹不让告诉你,你不要怨爹。"
".......?"
"梁子哥,你心眼好,从小心疼娥子,这些我都知道。前些年也有人提亲,我都没答应。爹知道我的心思后,就说等你回来。"娥子一边慢慢的说着,一边用手指翻弄着军装上的纽扣。
"听说当兵三年就可以回来探亲,可俺等了一年,你也没回来。我怕你在村里没了亲人,领导不给你探亲假。"梁子动情地紧紧地搂着已经有点吟喑的娥子。
"爹让大哥帮你请了假,可你回来才一天,部队就来了电报。原来打算让严二叔给你说,可前几天二婶她那个在西乡的兄弟出了点事,二叔过去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部队能来电报,就是有急事,没办法,爹这才只好自己给你说。"
"也真难为他老人家了。"梁子抹去娥子颊上的泪珠。
"今天又来了电报,爹怕部队上误解你,已经让大哥回了电报,说第一封电报拉在了村委会。"
"梁子哥,咱们定亲没有看屋下聘,没有送礼请客,我都无悔。可没说几句话你就要走,我心里难受啊"说到这里,娥子已经啼不成声了。
".......",梁子扶着娥子慢慢的坐在护提石上"这辈子能有娥子惦记着,梁子知足了。可毕竟是军人啊。"
"娥子知道"纤手挡住了下面的话语。"娥子懂事,......。"
"......."
"......."
火车开了,梁子轻轻打开娥子刚刚塞给他的手绢,一层一层掀开,见里面裹着一条红绢带做的同心结,下面的心型坠儿是用石榴花托做的,看着坠上刻着一个小小的"e"字,车窗外一遍遍的回荡起那寄托着无限情思的呼声:
"梁子哥,明年石榴花开的时候,娥子等你回来!"
(三)
过了很久很久,秦仲慢慢得抬起头问道:"写信了么?"
"到部队后,知道要上这里来,就简单的说了句要出长差,可能信会少一些,请不要挂念的话"
"再没写?"
"没有,我不知道该咋说了。"迟疑了半天,梁子才冒出了一句。
"怎么?"
"我想退亲。"梁子还是那么瓮声瓮气的。
"要是万一,总不能让娥子背一辈子债么。"他又接了一句。
"你疯了!你知道这样,娥子会多伤心!"虽然理解梁子的想法,可还是不由得声音大了起来。
"......"
"不要那样,咱们的命硬,会好好地回去的。"秦仲宽慰着梁子,也宽慰着自己。"还是勤写几次信吧,总不能让她大半年的整天依门盼鸿雁啊"说着,秦仲自己先笑了,虽然笑的很勉强,可还是使两个人放松了许多。
按照上级的命令,二连和三连先上去换防,一连和四连作为二梯队同时肩负运送物资护卫交通任务。
那天黄昏后,四班跟随着连队一起登上了南去车队。车走不远就离开了柏油路,左右无规律的摇晃预示着艰苦已经不远了。当西边最后一缕紫霞散去,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黑云遮挡了月光也遮挡住前后的山峦流水和左右的田舍村庄。不能开灯,后车紧紧地瞄着前车备胎下的一个小小亮点,稀里糊涂得跟着,不时听见路边有人轻声对司机提示着什么,有时脚踏板上会跳上一个人来,一会又下去,刹时消失在夜色中。三个多小时后,车停了,后箱板放下了,下车,整队。又有一些人上了车,隐隐约约看见许多人光着膀子,没有人戴帽子,从他们轻松的步态看就知道是从前面换下来的兄弟部队。
车队走了,周围顿时寂静的令人不寒而栗,从点点透过云隙的星光勉强分出了山顶部和天的边界,从间间断断传来的流水声知道不远处有一条不算小的河流。命令来了。
"就地搭帐篷,休息。"
"安排岗哨......"
"不许出声"
"不许随便走动"
"不许离开公路"
"不许吸烟"
"......"
"......."
秦仲钻出了帐篷,把崭新的56式冲锋枪向背后颠了颠,对着路边方便了一下,顺便把手榴弹袋下的衣襟扯了扯,重新扎好武装带,觉得舒坦多了。周围都是矮矮的帐篷,已经有些适应的眼睛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另几位哨兵,路旁山坡上的树林间有些大一点的帐篷,好像是机关用的那种。黎明前的山风吹来,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鼻孔里有种一喷而后快的冲动,他揉了鼻梁两侧,搓了搓脸颊和额头,双臂标准的做了个扩胸动作后向四班的哨位走去。对面山脊上泛出一缕谈谈的鱼肚白,远处传来几声啼鸣,......。
滇南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骄阳四射,这会又是乌云蔽日。梁子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双手从背后扶住"木腿",把麻袋背包靠了上去,双肩顿时轻松了许多。他一边招呼后来的民工和战士们休息,一边拿帽子徒劳地扇着,目光不停地扫视着周围,虽说是每天都走的路,前面也有警备的战士,可谁知道那些山猴子一样的越南特工会不会又搞了什么名堂。前几天四连那边就连续发现了挂在树枝上的塑壳地雷,幸亏发现的早,才没有损失。
几个月来,他们每天都在这片山林里穿梭,和支前的民工一起一肩肩,一背背地将建筑材料,当然还有武器弹药,食品饮水扛上去。有时候也把伤病员接下来。这里原来没有路,为了送物资,就有了路,真正用脚踩踏出来的路。也有几段陡峭的地方是四肢并用,爬出来的路。虽说只有十来公里的距离,可一路的负重上坡使天不亮就出来的他们勉强能摸黑回去,遇到雨天那就难说了,有次下到营地,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天就亮了。
看到秦仲和断后的战士也到了,他挥了挥手中的帽子"你们再休息一会,其他人走啊,就一小段了,争取今天早回去,洗个热水澡,走--喽--"。
梁子他们又走了,雨来了,大滴的雨珠打在树叶上,滑落在地上,顿时被摔成更小的水珠,四溅飞去,形成一层雨雾,覆盖住了小草、落叶、刚刚踩踏出的脚窝和小路。天地在一片噼噼啪啪的鼓噪中蜕变成铅灰色。走的人继续走,休息的人继续休息,没有人躲,也没地方躲,也没办法躲。物资出发前已经包裹好了。秦仲任雨水从头顶浇下,把被水浇灭的半截"蚂蚱"递给河北兵小个子吉顺。
"三个了"说着,伸出三个指头。昨天挖坑,秦仲输了五个"蚂蚱"答应今天全部兑现归还的。
"这个不算,都成烟末儿了,连蛐蛐都算不上"顺子不情愿的吼道。
"咋算都行,这是天算的,我有啥办法"秦仲一本正经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
"嗬嗬,耍赖有理啊"有几个惟恐天下不乱者随之起哄。
"哈哈哈哈"
嬉笑声中,雨好像小了一点,他们又出发了,去争取今天的热水澡 ......。
南疆十一月的天,没有一点秋的气息。
放两天假,说放假也就是不用爬山送物资了。三十年媳妇熬成婆,二梯队总算是就要熬成一梯队了。整理内务,把不紧要的东西留下,配发补充弹药,领取药品成了这两天"全部"事情。换鞋配袜子,忙活完了后,秦仲跟梁子来到帐篷后面的坡上。
"娥子又回信了。"
"哦,"
"问候你,石老伯也想你了,看你能不能回去一趟"
"当然要回去了,你结婚少了我能行么?"秦仲嘻嘻道。
"按动员会上说的,到四月,咱们任务就结束了,再晃几个月就满一年了。"
"是啊,这里不留部队,下来的马上就回去,再总结几天,弄得好,五月你就可以休假了"
"五月,石榴花就开了。"梁子望着远处,也想着远方。
(四)
一连驻守的小高地是滇南普普通通的一座山包,一条简易公路从高地旁的山垭穿过,在中国人民勒紧裤腰带支援他们的年代,从这条路上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大米、被褥、武器弹药、机器建材和生活用品。可曾几何,那个背信弃义的东西挟打败西贡政权之余胆,自以为有北极熊撑腰,不但屯兵中下寮侵占柬埔寨,而且把枪口转向中国。两年前那场一个月的反击战打击了小霸的嚣张气焰,挫败了其拼凑"印度支那联邦"的企图。我反击部队回撤后,这里是边境上少有的仍保留着监视部队的骑线点。
作为连的辅助阵地,四班驻守在一个突前的小山嘴上,右边偏后一点的山垭前也有一个班,品字形布局的三个点相距都在五百米左右。
山嘴下零零散散的布着几处已经荒废的甘蔗地,两股流水在那里汇成一条小溪,扭曲着转过南面的山包。溪旁的田块里没有庄稼,上面盖满了厚厚的不知名的野草。看不见田埂,不知道是荒废了还是窝藏在草下。那条简易公路翻过山垭,从对面山脚下绕过,时隐时现地露出无奈的身躯,除此就再也看不见路了,那怕是野兽走过的小径。死一般的山沟里,只有植物,只有野草,灌木,山坡上不知名的树和葛藤在一起的野藤草蔓,看不见会行动的物种,那怕是偶然飞过的一只鸟。
几缕稀疏的阳光透过树冠,洒落在对面阴暗的坡地上,暗绿色的山腰中有一处裸露的崖石特别显眼,听说那里原来有个越军的屯兵洞,当年反击时被我军坦克炮给封闭了,可从偶然闪过的点点反光和芭茅草规律性的摆动,便知那里现在仍是敌人的窝藏之处。
站在四班窄窄的堑壕里望去,距那块崖石不过八九百米远,对方海拔好像还略高一点。近处,到处蔓延的野草成了工事最好的防护网,只有交通壕中间那无数次被踩踏的地方显现出坚实的红沙土来,红沙土小径把一个个单独的防炮洞,散兵坑,射击位置和"营房"串联在一起,然后绕过山梁通向连的主阵地。
按照连里的部署,四班白天主要是监视敌人,巡查前沿,晚上做好警戒防敌偷袭。
巡查没有具体的规律,也没有时间限制。俩个人一组,保持一定距离,互相掩护着搜索前进。掩护的人眼耳并用注意周围每一个异常的声音和风吹草动,搜索的人上观树丫枝梢,下看草根藤背。谁也不会想到在卫星导弹时代,手榴弹和地雷倒成了主角,发现和排除敌方地雷也就成了巡查的主要任务。说是巡查,也就是沿着几条预定的,只有自己人掌握的线路搜索,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线路以外决不随便涉入,那些看似平静柔弱的背后不知道隐藏着多少杀机,谁也说不清几年来双方埋设过多少地雷,除了把飞禽走兽炸得没了踪影的,还有多少等着鲁莽者光顾。
比地雷更有威胁的当然是那些山猴子一样的越南特工了,他们熟悉地理,善于攀登,战场经验丰富。虽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条小溪成了临时分界线,可也不敢大意,毕竟是在战场上,谁知道敌人什么时候就偷着来了,万一碰见,那肯定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每次巡查的人出去后,梁子都只穿一条短裤趴在观察哨静静的望着他们要走的路线,估摸着他们可能的位置,以防万一好及时接应。一趟巡查有时候两三个小时,梁子就爬两三个小时,有不知名的小虫子顺着赤裸的腿杆爬到他汗兮兮的光背上,只要不咬痛,他倒也能相安无事,不是他麻木,只是不愿影响了观察,生怕有了一点点的疏忽。,
最讨厌早晚的雾气,十来米开外就看不见物景。只能用耳朵判断周围的情况,偏偏滇南的雾天又那么多,雾气又那么浓,随便抓一把好像就能攥出水来,湿乎乎的雾气笼罩着山谷和山梁,象下毛毛雨一样。每当这时梁子就多派几个潜伏组,悄悄地隐蔽在山嘴下。
潜伏是对付偷袭的最好办法,用守株待兔的办法在几个必经之路,以手榴弹伺候着同样受到雾气困扰的"兔子"。这时,抢不好用,抢烟容易暴露自己,在摸不清敌人情况的时候,隐蔽自己是必要的。手榴弹的优势在于,雾气中的"兔子"压根看不见手榴弹飞来的方向,甚至弄不清是撞了地雷还是挨了手雷。
秦仲用两截绳子扎紧两个裤腿,又找绳子在袖口上缠了几圈别了个活口,领口下垫一条毛巾,扣好风紧扣。虽然很闷热,可也只能这样。看看小个子吉顺,他也准备停当,秦仲摆了摆下颚,拿起头盔便走在前头,吉顺多提了一兜手榴弹随后,两个人顺着堑壕绕了一个大弧,才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摸了出去。天上没有一滴星月,地上没有一丝亮光,凭着对地形的熟悉,两个人向山下摸去。
到了预伏地点,两个人用手语相互交换了一下,秦仲爬上一块三米多高的崖石,一棵歪脖子桉树正好罩住崖石顶端,蹲在那里就跟骑在树上一样。吉顺又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和秦仲的距离,就依着棵一搂粗的树猫了下来。
黑幕缓慢的向西撤去,东山顶上的鱼肚白逐渐占据了上空,近处的脚下和远处的蔗田溪旁不知不觉地被一团团白絮塞满,秦仲费力的看着吉顺的位置,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隐隐的一片暗影悬在那儿,估计是那棵大树的冠。在这视力受到严格限制的时刻,耳朵功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和锻炼。每一个异常的响动都预示着血和肉的搏杀与交流。
突然,从另一个方向传来轻轻的一声"叭"响,好像从稀泥塘里冒出一个气泡,接着,吉顺那儿也冒了一个"泡"。秦仲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节两寸多长的竹管,紧紧地压在手掌上,猛然一拔,"叭"也冒了个"泡"。报完了平安,周围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
不能说话,不能抽烟,不能吃东西,就连撒尿也不能畅快,只能采取一点措施不使"出声""走味"。
......。
雾气即将散去之前,秦仲他们回到了"营房"。第一件事便是"解除武装,脱下行头"让焖了几个钟头的皮肤赶快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可这"新鲜"也会瞬间即失,随后而来的是阵阵的热浪,和透不过气的憋闷。
滇南的热是潮湿的闷热,谷地的闷热用残酷的方式磨砺着这些北方小伙子们的意志和耐受力。在山那边护送物资时就听说越南兵的军风纪特别差,衣帽不整不说,还经常光腚,越军淫乱严重,女兵多,进了山洞就一丝不挂。当时也就是穷开心,谁理睬可信度有多少。上来后才知道是这里的潮热不让穿衣服。
四班的"营房"是三眼猫耳洞。实际比一般理解的猫耳洞要深一些,大概有四五米的进深,里面也高一点,可以直起腰。这种洞里全然没有陕北窑洞那种冬暖夏凉的感觉,里面虽然避免了太阳直射,温度稍低了一点,可那个透不过气的闷和潮也让梁子他们遭了不少罪。
几个月了,没法洗澡,没有换洗衣服,就是刷牙也不知啥时候免了。水太宝贵了,每滴水都是从山那边一肩肩背过来的。山下的溪水不敢喝,谁知道那些特工作了啥手脚,也不敢去洗澡,处于双方火力网下不说,就那数不清的各种地雷也扫排不净啊。洞子里充满着脏衣服的发酵味,呆一会就鼻塞脑涨了,开始抹万金油还能抵挡一阵,后来习惯了也就懒得再抹,反正造成鼻塞的原因多了。
蚊叮虫咬出痱子那是必修的砺练,可后来逐渐出现的烂裆病却几乎酿成大祸。也不知道从谁开始的,全班十二个人都长了时不时用手挠裆的毛病,也不知道从谁开始发现光屁股比穿着裤衩更有利于跨下通气。从阴囊根开始的溃烂逐步蔓延到整个蛋蛋以至命根上,痛痒交替,挠不得也揉不得,坐卧叉双腿、立行蹲马步,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撒一点消炎粉止住渗出的黄水,刚结痂,不小心又蹭掉了,露出的全是红红的肉,疼的只有不停抹唾沫。也不知从谁开始,在有太阳出来时,半躺着斜靠在壕壁上,脸上遮挡一点东西,伸展双腿,让那平时难得见到阳光的家伙什充分享受日光浴,别看姿势不雅,效果还真可以。不久大伙都这样"理疗"了,以至梁子得安排专门的警戒,别让越南人趁机"偷光"。
条件是艰苦的,可精神是乐观的,生活是充实的。除去巡逻潜伏站岗放哨,擦枪揉蛋吃饭睡觉外,只要有机会就在洞子里甩开了扑克,三人挖坑四人升级,就是俩人也可以吹牛十点半,山西兵李明智成绩斐然,自封"洞主"控制着全部扑克牌的使用权。纸烟虽说是全民所有按需控制共产主义,可也是最紧缺的,一盒打开,瞬间"抽完",手快的先把一根猛抽一口,然后掐灭往耳朵上一架,再点燃一根,悠闲品味,美其名曰"1+1"。那根被掐灭的大半截作为"蚂蚱"只能归私人所有,成了"洞中货币",另有所用。唯遗憾的是不能喝酒,指导员给梁子"特批"的一瓶秦洋大曲不知道怎么搞的日渐减少,追查了几次,都说可能是"挥发"了。
文化生活是丰富的,每次来了"周报"大家便有了新的话题,报纸还可以二次利用,为环境卫生做出最后的贡献。苏小明的"幸福不是毛毛雨"真是脍炙人口,不过歌词有一点小变动
"阳光下我们多么愉快,
弟兄们一起来到洞外,
天上洒下丝丝热雨,
照耀着我的宝贝,
保护着人类的未来,
.......".
有时候也集体朗诵外语,最爽口的就是那句"若松空压!"。
已经超过原定换防时间一个月了,还没有动静。大伙嘴上虽没吭气,可谁心里不是日夜期盼命令早日到来。
那天,连里几位首长都来了,检查询问一番后,临走撂下一句"明天把各方面再检查一遍,准备晚上移交。"
虽然没有人喜于言表,可从一个个舒展的眉目间,很有眼色的举止间,不难看出,有一种终于熬出头的兴奋劲在每个人心头折腾着。
5月17日这天,雾散的很早,连续几天的火太阳把整个山谷烤得到处散发出枯枝烂叶的腐败味。等日头偏西,空气开始降温的时候,梁子和秦仲趴在观察哨的矮墙后,望着驻守了半年的山包、谷地、小溪、蔗林,商量着最后一次巡查和为接防部队做标记的事情。是啊,小小的一块小山嘴,两条浅浅的山沟,三角形的小谷地,总共不过几个平方千米,可里面的陷阱杀手难以数清,双方在里面布设的各式地雷早已把这里变成了名符其实的"死亡谷"。经常变化的"小经"也只有布设和每天沿着它巡查的人能够清楚。为了让接防的兄弟们及时掌握,就又必要作一些标识,而且只能在傍晚以前做好,天黑就没法做了,还不能让敌人发现。
"一会把明智调过来,三个人快一些。"秦仲眼望着对面那块崖石,说道。
"我也去,咱们分成两个组,做好后守一会,等雾上来再撤"梁子齉声齉气的。
"那就换个人,你别去了,早上蹲点受凉了吧?"
"就这一回了,再看看,晚上好给人家介绍么"
"......."秦仲不好再说了,只能默认。
四个人分成两组,一路查看到小溪边,然后退回时,设置标识。这个标识很简单,就是将某种长茎的草掐去一截,掐那种草,掐多少,留多少都是临时商定的。这样的标识,可以自己消除,最多两天,等新芽上来,就看不出来了。
当最后一抹晚霞散去,晚雾刚开始的时候,秦仲和吉顺到了会合的地方,另一组已经等在那里,梁子说:刚才发现那里草折的不对劲,不知道是咱们人踩的还是山猴子踩的,为了保险,我看还是把它封了。吉顺说:葛藤那边有几颗,现在葛藤密了,挂那里也白挂,我去弄来。说着就去了。不一会手里拎颗69式跳雷和一颗塑壳雷回来。
梁子和吉顺前面去了,秦仲和明智跟在不远处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到一个拐角处,吉顺正弯腰寻找埋设的地方。突然,梁子扑过去压倒在吉顺身上,十几米处一股枪焰冒出,随即,一声沉闷的枪响震动了秦仲的心扉,震撼了谷地的天空。不容多想,明智跟秦仲两支冲锋枪对着抢焰之处一阵狂扫,接着七八颗手榴弹砸向狗日的可能逃窜的方向。
梁子无力的靠在吉顺的身上,只见左锁骨地方有一块拇指大的渗血。秦仲来不急多想,背起梁子就向自己阵地跑去。百多米的距离,秦仲感觉特别的遥远,上面几个战士跑来把他们接了上去,等把梁子放下,发现后脖下面出了好多血。几个急救包用上,血暂时止住了。
吉顺和李明智布完地雷也回来了,说:刚才听见溪边那里响了一声地雷,该不会是那个家伙没被打死,却撞了地雷。秦仲不敢大意,一面布置战士注意警戒,一面用步话机向连长汇报。
梁子躺在备用的担架上,脸色煞黄,两只眼睛微闭着,就象在思索着什么。秦仲蹲下,尽量稳住自己颤抖的双手,说到"连里卫生员马上就到,你的伤不要紧,咱弟兄命硬,等你好了咱一起回柳湾去。"梁子嘴角微微翘了翘,低声道:"石榴......花......红了......的.......时候,咱......回......去......"
指导员带着卫生员来了,对梁子的伤口再处理后,又打了几针,连夜送往后方。
抬担架和护送的战士刚走,泪水就哗哗的遮住了秦仲的双眸,黑暗中传来谁的抽泣声。指导员留下来,和四班一起将阵地交给了新接收的部队。
天亮时,回到了一年前那个农机站院子。传来了梁子牺牲的消息。
伤口流血在山上没办法彻底止住,八个战友轮流抬着他一路小跑,可道路艰难,到卫生队时血压已经测不到了,虽然医生及时进行了手术,可还是没有挽留住,大约在午夜时分梁子把自己最后一滴血洒在祖国的南疆,洒在了那片红土地上。
部队北返的前一天,秦仲和四班的战友们来到那个安葬着数百位英灵的烈士陵园。梁子的旁边是位二连的烈士,他是几个月前被地雷伤害的。
灰白色的大理石墓碑前已经放了许多鲜花,是当地随处可见的那种朴素的野山花。秦仲把那少半瓶秦洋大曲慢慢地洒在石阶上,早已泪流满面地吉顺插上一支点着的红塔烟,没有人说话,谁都不知道该说啥,事情突然的使这些小伙子们还不能相信班长已经永远离去。
"梁子啊,明天就要走了,真不忍心吧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一走,远隔千里,来的机会就少了。"秦仲瑟瑟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光滑的还带有雕琢石削的新墓碑,对梁子也对自己说到。
"大队来人整理你的材料了,你是为了掩护战友,肯定会记大功的。知道你不希罕这些,可这是你应得的。
我知道,你想对我说啥,等总结完了,我一定会回柳湾,会代你劝慰她。你说的对,你不想让她因你而背债。可痴情的娥子能丢下么?
梁子啊,那个手绢和同心结我留下了,我知道,你不想把这个送回去,我会保留好的,你放心。
梁子,我们走了,军人只能这样。以后每到那天,我会带着石榴花看你。"
(五)
秦仲后来食言了。不是秦仲薄情寡义,几次想到对梁子的承诺准备回去,可想到无法面对娥子那悲伤而痴情的双眼时,他犹豫了。
等他再回到柳湾,已经是十年后的五月。
一条简易的砂石路顺着多少年前的马帮道把沿途三个山区乡镇和邻县相连,多数路段只能单方向行驶。路保养得很好,甚至比刚走过的那段省道还好,隔不远就会发现有很长一段是刚刚用水洒过的,平整的路面全然没有一般乡村土路的颠簸。过往的车很少,偶然有一两骑自行车匆匆驶过。秦仲尽量降低车速,不时地张望着两旁的地物地貌,希望能找到原来那条山道的痕迹,尤其是沙河上那座两旁没有遮拦的铁索桥,想借此判断现在这条路的相对位置。可能是两条路相距远了点,也可能时间抹杀了记忆,车外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全然没有记忆中的模样。
终于,路在一个山垭处和记忆中的山道重叠。车停在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院落跟前。秦仲递给小卖部老板一张纸币。
"买盒烟"
"啥子烟"老板看着年轻的军人。
"随便"秦仲望着小卖部所在的院子,这座山区里很少见到的,近乎四合院形式的院子。
"请问,这里可是石关垭?"秦仲抽出一根烟递给老板。
"是的,谢谢"老板接过。
"这么说,你这里就是原来的公社了?"
"是的,这位同志以前来过?"老板话多了起来"乡政府搬到那边去了,这里给了供销社,后来承包给我啰"
道别了小老板,离开了石关垭,沙石路顺沟而下,这儿离柳湾只有五华里,两公里半。过垭豁不远,沙石路绕到了沟的左边,对面那棵数百年的老柿树还是那么枝叶茂盛郁郁葱葱。过了老柿树,绕过一个小山嘴,一湾小盆地展现在眼前:
这就是柳湾么?是我昼思梦想牵肠挂肚的柳湾么?怎么有些不像了,好像比十五年前小了许多,有些房子显然盖在原来的高产田上。水泥结构成了主体,这也算是一个进步,至少可以节约大量木材。和刚才途径黄沙岭上那些翠绿色的新栽树林相比,这里的山峦是深绿的墨绿的,显像出老陈稳重的气概。河两边的竹林还是那样,在山风的鼓动下永不疲倦的有节奏的来回舞摆。在原来小木桥上游不远处架起了一座水泥桥,看样子很结实,当然也很漂亮。听说那是专门为青冈沟里的青山观修的,县里发展旅游,青山观可是重点对象。
原来作为知青点的仓房还在,好像刚维修过不久,窗户显然加大了,透过明亮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上课孩子的认真劲,房前的院坝比原来大了,从竖立起的篮球架看,这里应该是学校的操场。没有院墙,沙石路从前面经过,显得宽敞了许多。
一块白底方牌挂在窗户和屋门之间,上面规矩地篆刻着五个红色正楷"柳梁小学校"。
刹那间,秦仲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股热流从肺腑涌上了喉咙,涌上鼻腔,涌满了眼眶。秦仲强忍着,急速地关好车门,拎起旅行袋,顺着刻录在脑海里的坐标向石家坎奔去。
石家坎坐落在去青冈沟的路旁。顺着"之"字形的小道拾级而上,道旁小碗粗的木竹一棵赛一棵的向上窜着。道的尽头,一排八间老瓦房蹲在不宽的院坝上,那是石老伯爷爷时候盖的,咋说也算是百年老宅。石老伯住最边两间,旁边斜着有一间厨房,厨房旁边就是那棵石榴树。
狗的吠声,唤出了老宅的主人。当秦仲迈上最后一阶石阶时,石老伯已经呼住了狗。
干瘦瘦的脸庞上鬓发已经苍白,额头眼角密麻麻的皱纹刻录着世道的沧桑,年近七十的老人虽然背有点驼,腿脚不如以前利落,可精神头还是那么旺盛,手编还是那么娴熟。刚才正在堂檐下编一个半截箩筐,听到狗叫,就对老伴说"说是今天有人来,看这不就到了"。
看着秦仲,老人半晌说不出话来,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拉着秦仲的双臂,那山里人特有的常年烟熏火燎的红红的微微有些塌陷的充满着善良柔光的眼角慢慢滚出几颗按耐不住的泪珠。这时,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只有急切的盼望已久的目光传递着心灵的信息。
"谁来了呀,也不让人进屋坐,傻立在那儿干啥?"那边传来大娘的招呼声。
秦仲搀扶着老人,进到飘溢着新茶茗香的堂屋。石老伯坐在那个稻草绳盘编的坐墩上,两只爆出青筋的永不知疲倦的瘦手继续半截箩筐的编制,长长的粗细均匀的散发着竹子清香气息的篾条随着十指的舞动上下左右跳跃着进入整齐的行列。从老人断断续续的述说中,秦仲的心灵又一次被震撼。
一等功臣石梁子牺牲的消息是和立功喜报同时传到柳湾的。
那天,娥子突然提前回来,埋着头冲进自己的睡房就把门关上,这一关就是两天,任爹娘哥嫂在外面怎么劝说开导,就是没有出来。
两天后县民政来人和村委会商量祭奠英灵的事情,乡里干部和村里老辈人以及五个村民组的都来了,几十号人把两间房挤得满满的。没有人吭气,大家都想先听听村支书的意见。从情理上讲,娥子虽说是还没过门,可在梁子心里,那就是最亲的亲人了。但毕竟还没过门,也没举行啥仪式,"望门寡"的名声在计较风俗的山里对一个大姑娘来说可是不小的压力啊。作为娥子的亲哥哥,不能不考虑妹妹以后几十年的路,支书犯难了。倒有两家和梁子爷爷那辈联上的"本家"争抢着,可明眼人都看出,那是为着五百元烈士抚恤金来的。
"咣当"门开了,着一身重孝装的娥子虚弱地靠在门框旁。
"娥子,听哥的,你还年轻,咱再商量商量"支书急忙迎了上去。
蛾子拨开哥哥的手,走到民政干部跟前:
"我要这个名份,我要为梁子哥,守.......孝......哇......"发自肺腑的悲伤和思念顿时冲出强忍的锁闸。
人们被娥子的举动镇住了,那两个本家也无语。
娥子接过烫印着金色国徽的《奖章证书》和装有奖章的小盒,把五百元钱递到村会计手里,扶着老爹,缓慢地离去。
几天后,二哥陪娥子去了趟云南。娥子心事重,又一路颠簸,回来后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半个来月。后来实在放心不下教室里的学生,又挣扎着起来。
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娥子去地区师范上了两年学,回来后当上民办教师,在山那边的穆家坝代课,路不远,赶紧一点早晚还可以回来。跟梁子定亲那阵,娥子刚刚毕业,正在等消息。
撤销公社那年,要村村有学校,村里把梁子那三间仓房改装成教室,上面派了两个老师,娥子也回来代课,七八十学生娃再也不用爬山越岭了。可外面的老师家里事情多,经常耽误了娃儿们。这些年,娥子一门心思都用在学生身上了,年年都是先进。前年,还考上了公办。现在是三个人的校长,更忙活了,这不,昨天又去哪里观摩教学了。
"娥子现在怎样?"秦仲边用篾刀背打平篾条上的节结,边不时地冒出新话题。
"年头里结的婚。"老人明白秦仲问的意思。"认识七八年了,也是个老师,省城大学校毕业的,开始咋都推辞不答应,后来答应了,却要人家娃在山里代三年课,说是考验人家。唉---,这不是做难人家坝里娃么。"
"可这娃好,硬是考上了。"老人用完了一根篾条。
"那是娥子心事重啊"秦仲递上一根篾条。
"谁说不是啊,......."老人话题一转"你刚才看见学校了么?就是你们原来住的"
"看见了,不错,学生正在上课。车就停在那儿。"
"没见里面的其他人?"老人问。
"没注意。"秦仲摇摇头,没有提自己看见那个校牌时的激动感觉。
"你来"老人推开靠院坝那间睡房的门,招呼秦仲进去。这是娥子原来的闺房,从现在的摆设看,显然是两个人的卧室了,双人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幅新婚照,娥子和一位眉目清秀的男子相依在一起。
"这娃也在村学校。"老人在旁边解释。
秦仲转身出来的时候,突然看见电视机旁挂着的镜框里有一幅放大了的旧相片:梁子一身戎装,右臂搭在双杠上,微笑着。这照片秦仲见过,是用120机子拍的生活照。
"娃儿的心事重啊"老人也看了一会,扭过头,向屋外走去。
院坝里,那棵石榴树正怒放着满树红花。堂屋了,开坛的陈米酒散发着醉人的浓香。知道秦仲回来的湾里人挤满了屋子,堂檐下不时有人叽叽喳喳辩论着什么。秦仲把带来的小礼物分发给那些没见过面的小媳妇们,娃娃家得到了学习用品和小人书,男人们一边粗鲁的玩笑着,一边撕开高档烟的纸盒,分发着情感的载体。
趁大伙正热闹时,秦仲把装着一套裙装的袋子交给了大妈,里面有刚才塞进去的几百元钱,算是给娥子的贺礼。
临上车前,秦仲见到了那位坝子里来的小伙,憨厚的嘴角和雍智的眼睛有机的结合在年轻教师的脸上。秦仲内心为娥子祝福,也为还了梁子遗愿祝福。
车在将要转过老柿树前那个山嘴时停了。乡亲们还站在学校的院坝里张望着,挥舞着。柳湾仍是那么美丽如画,菜花黄和蓝天白云间,翠绿中那火红火红的石榴花显得分外妖娆。
2007年5月18日 草
2007年6月18日 搁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8月5日0时52分5秒修改过]
[本帖已被清风碧流于2007年8月5日14时53分35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