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印象中,大芬油画村是个容易忽略的地方。过去村民以种地为生,村子周边都是水稻、果树、菠萝,鸡鸭悠然出没,狗吠恹恹自足,消弥了附近市侩的声音。村民生活质朴而单纯。后来,来了一小批画师,将画场建在原大芬村肉菜市场的上面,一楼卖菜卖肉,二楼就进行着世界名画复制品的创作与交易,画师一边描摹着提香的作品《天上的爱与人间的爱》,一边闻着福寿鱼的腥味儿。 生活驻足于此,纤毫毕现。间或能听到画师们因某种莫名的由头而侃到女人,从裹脚的妙龄女子到丰腴的圣母玛利亚,从体形到眉眼,从裙袂到神色。碎碎的,罗罗嗦嗦的延续着。再后来,仿佛一夜间,大芬油画村周边所有的楼房被赋予浓烈的色彩,外墙体粉刷了多种颜色。大芬油画村成了颜色的海洋了。 300(本地人)、5000(外来画商/画师/画工)、600(画廓)。典型的细腰丰乳肥臀。纯欧式的着装使大芬油画村大放异彩。 大芬油画村这个中国劳动妇女终于同一位欧洲男人结婚了。 二 我对油画艺术的理解仅限于:色彩堆砌过头了,叫狼籍。 《天上的爱与人间的爱》描绘的是美狄亚与维纳斯的相会。此画是提香描绘女性美的早期作品。壮美与谐和中,人物本身所具有的闲雅微妙的精神状态与纯洁高尚的品质,使作品具有牧歌式的情调,宁静优美。 类似的,甚至色彩基调亦接近的复制品在大芬油画村并不少。但令我再度驻足欣赏的,却是一幅名叫《盖头》的原创油画。署名作者陈松林。其人资料无考,我猜测或许仅是大芬油画村一名极普通的画师。画的旁边挂着一作者用端隶手书的画外补白条幅,细看是有关卖画原则的,颇耐人寻味: “少女十八, 待字闺中; 小楷秀丽, 音律精通; 诗词妙绝, 金石亦工; 命运坷坎, 不知所终。” 书法意境朴拙,笔力也不俗。补白之后追加了一句小楷:“此画乃‘画梦’之作,若能猜中画中人之原型,愿半价相赠。” “半价相赠”,见之莞尔。若据此“器量”猜测作者是一女子,未免偏颇。我更倾向于作者是一名男士。原因有三:一是作者的名字;二是补白内容的气息,仿似男人在平日工作报告中那般利落干脆,语言具总结性;三是作者声称乃“画梦”之作,此画的内容是一名女子,料想梦中必有一段情爱之事。不管作者是男是女,有一点却极肯定:作者必是一位充满异趣的人。 大红的屋,大红的新装,大红的烛台,深红的背景……画中女子最闪亮的地方是那方盖头。 这方盖头无疑遮住了一段历史。 新人静静坐在妆台前,绣上鸳鸯的大红盖头把她和周围的一切隔开了。一对描金彩绘龙凤喜烛,插在修长的美人型烛身上,它的光焰欢快地跳跃着。两盏垂着金色流苏的八角薄纱大红宫灯,悬在屋中央,把洞房四壁映成了一片绯红。眼前只是一片红色的神秘的朦胧。 猩红的光照中,我如中了符咒或蛊惑般,头一歪,进了历史的旷野。 三 “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套用一个词:鬼使神差。历史上不乏这类爱情故事。沦落到小说和评书中,则更为荒唐,不管死活也要折腾出一段死去活来的绯闻轶事。 情爱之事,有些非法闯入者总能激起猎艳者的兴趣。这是定势。如我此刻正准备做的事。 月色清凉花露水。行走在通往某处后花院闺房的小道上,觉得自己像是被月光托起来了。远山上的草香得那样浓,喂养我的肺腑。让我想到,我是一个多么幸运的男人。 我昂首而行,只露出半个侧影。夜色中没有人能完全看清我的面容。包括我自己。而我目光坚定地望着远处的笼罩在黑夜心脏部位的那一片猩红的光。 然而这又是略感闷热的季节,星斗寥落,每一颗都软软地俯下头来。溪水彻夜响着,碎碎的,把灯影和星光搅拌在一起。我忽然感到一种晕眩般的幸福,莫名的,浑沌而粘稠。我从来没有这样急切地想见一个女子——花蕊夫人、蔡文姬、卓文君、谢道韫、班昭、上官婉儿、李清照…… 究竟会是谁? ——我总希望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给予更有才华的女子。 可惜风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吹,对此,我毫无办法。 四 新娘名叫李清照,是宋徽宗时礼部员外郎李格非的女儿。 李清照这个名字,早已成为酬唱的代名词,要么令人想到诗词,要么想到情爱。 大美无言。总有一些人,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在任何境况中,都能倚卧出那份恬静与完满。这就是我作为一名非法闯入者得到的震撼—— 该想些什么呢? 美妙的人儿, 聆听窗外的寥寂, 庭院深深深埋花事, 似有燕雀归来, 留下一段病句。 用现代诗歌的语言还原古诗词的承转节奏,并藉此试图激发某种隐秘的古典情怀,一度成为我追求诗歌境界之美的良好愿望。但作为男人,我的情思到底是较粗糙的。可见一斑。 李清照对文字的表现力,不仅令她的夫君赵明诚自愧弗如,也令我着迷。她制定的对文字的“瘦身计划”,让我产生遐想;她软软地倚卧,说着呓语——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道是绿肥红瘦。” 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秀发香腮,面如花玉,情窦初开,春心萌动,难以按捺。她躺在闺房中,或者傻傻地看着沈香袅袅,或者想起昨夜写的一封情书,或者似乎准备起身到后园里煨焙花草……若真如此,这首词就肤浅了。我是这样理解她的这首词:如果这世界没有李清照般的女子,什么“绿色家园”、什么“地球环保”的概念恐怕将沦落为一句扯谈。 还有料想不及的,是这般软软的一位女子,竟是妇女解放的先驱。李清照四十五岁再嫁张汝舟,之后,因张汝舟居心叵测欲占有李清照与前夫君赵明诚共同收集的文物,李清照悲伤至极,主动、果敢、有效地实现了与张汝舟的离婚。她在给友人的信中说:“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 就是这样一位软软的女子,用入狱的方式实现了千年前的一次妇女的精神以及人格的双重突围。 五 该想些什么呢?昨夜雨疏风骤, 美妙的人儿,浓睡不消残酒。 聆听窗外的寥寂,试问卷帘人, 庭院深深深埋花事,却道海棠依旧。 似有燕雀归来,知否,知否, 留下一段病句:应道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和赵明诚之间肯定有过类似的和唱。我既不想替代赵明诚的位置,也无法替代他的位置,更没有权力去责怪他的软弱。我仅仅期望在一种文字的追慰中,理解那些有才华的女子,在生活与艺术之中斡旋、在爱与被爱之间显影的沉静与寂美。 六 情爱之事,机缘二字。幸福的获取较容易,幸福的持守却是件并不容易的事。 我不知道历史上的李清照是什么样子,但我已经不想掀开盖头了。因为我见证了大芬油画村从一位艺术工作者变成欧洲怨妇的真实境况。因为我还知道:艺术追求的虽是完满愿景,表现的却是一种缺憾之美。正如李清照的一生,幸福满溢的结果,就是悲伤的来源。这种交替,正成为中国历史的一种惯性。 走出大芬油画村时,才知外面的世界刚经过一场大雨,风嗖嗖的,卷得四围大片狼籍。站在水溶溶的大道口,我习惯性地回头望望,大雨后的村子神情肃然,的确象个沉陷于历史时期的女子。我忽然想起,李清照一生无嗣,晚景虽凄凉,但终究比不上收徒竟遭遇拒绝的打击大些,如果在大芬油画村的旁边建一座希望小学,能否为她埋下幸福的种子? ※※※※※※ 因存在而言说。 个人文集:www.fyys.bbs.xil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