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吴家舅舅
(小说)江北川
舅舅就舅舅,为什么叫吴家舅舅呢? 樊汊"茂森"大老板正室吴氏生第五胎时不幸撤手人寰。那时医疗条件简陋,生养一般皆在家里请个接生姥姥来助产。樊汊又没有象高邮城里手段高明的"白马陈小手"的男性姥姥(妇科医生),多少妇女因生养而过不了这"鬼门关"而早逝。又说:妇女的生养,没底的棺材早已在房门口等了,可见其危险极大,人们对此却没有一点办法。 大老板继室是汪氏,因此徐家大院的人称吴家舅舅,以区别汪家那头亲戚。 大老板长子荫在省泰中读书时,常收到吴家舅舅的来信,那小楷遒劲而圆润。信的开头一般是:荫贤甥如晤。信中总是勉励荫刻苦读书,上进成人,慰母在天之灵;报效国家,成有用之才之类的话语以及对其生活上的关怀。信的末尾署名十分特别:愚舅氏保勋手勒。 吴保勋是高邮吴家牌坊禀贡生吴赤甫的长子,时任高邮县督学,相当于今天的教育局局长之职。国民党要人扬州叶秀峰的岳父家也在吴家牌坊,论辈份与吴保勋平辈。 吴保勋儿时出过天花,致使本来清秀的面貌变得全非了。他从师范学堂放暑假回樊汊,在父亲的馆里总要住上几天。吴三先生其时在樊汊一带是赫赫有名的塾师。 私塾是不放假的,吴三先生正在教书,吴家舅舅上着雪白的衬衫,下穿灰色黑皮吊带的西裤,一双三节头黑皮鞋灼亮。他站在私塾的门外,静侯父亲稍停之机才在门外轻声道:"父亲,我放假家来了。"说罢,深深一躬到底。 戴着木质镜架眼镜的父亲一笑:"噢,家来了。去憩憩吧!等一下就放学了。" "父亲,我等等你,反正没事。" "不要等,先回吧,呵呵!" "好,我先家去啦,父亲。"又是一鞠躬。 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爆发,他在学校里由于品学兼优,经老师介绍,加入了中国国民党。由于有眼疾,加上深度近视,未能投笔从戎。毕业后回到故乡,在汉留一带教书。他的许多学生如吴恩玉、蔡玉阶、赵伟大等,后来许多人都成了干部,县里的书记、中心校校长或教学的中坚。 抗战胜利后,吴家舅舅出任邮界樊川小学校长,上任伊始,在开学典礼大会上公开承诺:唯才是用,绝不任人唯亲! 吴家舅舅还兼授高小算术课,枯燥的数字他竟讲得那么生动有趣。由于家学渊源深厚,他新旧学皆通,腹中着实不浅。 未过三天,五年级学生刘大龙将同学樊贤才头打破了,刘大龙只赔了一点钱给樊家,并不认错。老师金佑铭是受泰界樊汊镇镇长之托,抹不开面子,也就认可了打架的处理结果。谁知,樊家虽穷,却是书香门第,不要钱,只要个理。刘大龙家有人在外当官,镇长又是他家亲戚,樊家只好将理诉于新校长吴保勋处。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认为事虽小,但有关全校风气。他亲自找来刘大龙惹事打人时在场的其他学生,学生见校长谈话,很是害怕,一个个不敢开口。他笑道:"今天,请你们来,是为了弄清他们两个打架的缘由,也是考验你们每位高小学生的良心与勇气。呵呵!"他的一席话立刻消除了学生们的顾虑,一个个说出了事实真相:放学后,大家一起玩铜板,刘大龙输了,就赖,还骂人。樊贤才回了句,大龙上去就一顿拳脚,我们大家协力拉住刘大龙,樊贤才这才溜掉。那晓得,我们才放下刘大龙,他竟拿起刚才梭铜板的砖头,追上去砸中了樊贤才的头,头就破了,血淌淌的。 他通知训导处给刘大龙记过一次的处分,并赔偿樊贤才的医疗费、营养费。训导主任面有难色地说:‘校座,泰界樊汊镇镇长是刘家亲戚,这、这......。" "正人先正己,己不正,焉能正人?镇长更应该身先垂范才对!我还要找他呢,他是家父的学生,我还是他的学长呢。就这样,你拟文吧。" 从此,学校校风清正,被评为模范学校,高邮县县长张官球还亲临学校训话。操场上,老师、学生肃立,主席台上两张课桌拚成临时讲台,上面铺了一张床单,放一只玻璃杯,杯里是白开水。没有鲜花,没有水果,连椅子都没有。县长训话约15分钟,也是和师生一样是站着讲的。 后来,张官球去了台湾,是台湾的国大代表,九十高龄时尚在人世。 由于吴保勋司职敬业,整肃校风有方,国民口碑良好。特升迁为高邮县县督学。 1949年,吴家舅舅没有去台湾,他认为:我一教书先生,孩子总要读书的,大不了还教我的书!故又回到了汉留中心校教书,从事他原来的职业。 他想得过于天真了!虽然躲过了"肃反"运动,说躲过,不如说是他吴氏父子两代教书育人,家风清名远播所致。尽管如此,每每开会,他还是被批评的对象、斗争的对象。晚上学习会,临结束时,副校长蔡玉阶说:"现在,请龚校长作指示,大家欢迎!" 一阵掌声过后,龚校长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同志们,总的来说,大家学习上级方针政策的热情是高涨的,澎湃的!是大好形势!但是,有些人学习态度极差!好逸恶劳,什么眼睛不好啊?是心术不好,不愿意跟共产党走!什么督学啊?我看他教的书也稀松平常,没有什么了不起。别影响了下一代!让他去教一、三年级复式吧。"龚校长转脸对蔡玉阶说:"蔡副校长,你明天找吴保勋谈话!" 蔡玉阶虽一百个不愿意,如此形势下,也只好答应了。 次日,蔡副校长面对恩师吴保勋,小声道:"先生,这是党支部研究决定的,我也无能为力啊!" "我知道了,你不要为我过份为难。你的心意我领了。" 吴家舅舅好不容易挨过"反右"运动,"三年灾害"接踵而至,一九六零年精简下放,吴家舅舅又是第一个被下放回家。他教了几十年的书,被迫离开了他心爱的讲台。蔡玉阶悄悄地告诉他:"吴恩玉现在做了县教委书记,先生去找找他,也许有转机。" "哦!吴恩玉现在做书记了。呵呵!唉,不了!他也有难处吧,形势如此啊!费你心了,玉阶,我走啦。"年过半百、新旧学皆通的老教师吴家舅舅被下放到饿殍遍野的农村务农了。 一九八零年春,原"茂森"大老板因病辞世,并没有去多年不来往的吴家牌坊报丧。吴家舅舅那头是一周后不知何处得到的消息,他们特意作人来打听,是烧"五七"还是烧"六七"?哪一天烧?打听清楚了,人也就回去了。 "六七"这天一大早,吴家舅舅那头两个人就到了。地道的农民衣着,古铜肤色,十分壮实。口称为辞世的大姑父"换饭"的。哦!是吴家舅舅的儿子,论辈份是我的表叔了。他们兄弟两人按古礼办的"六只眼",一只十六斤重的大猪头,一条近十斤重的大鲤鱼,一只硕大无朋的大公鸡,一样两只眼睛,故名"六只眼",也叫"小三牲"。"大三牲"是猪、牛、羊,整猪整牛整羊,这大三牲仅只听老人们说过,早已没有人见过这么大的祭礼了。 递上烟,沏上茶,坐下寒喧后,不免问及吴家舅舅,他们说:"唉,我家老子下放回家的第二年春上,就饿死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两党之争,给百姓带来了若干灾难!我肚子太饿了......',等半碗老山芋藤烧的汤来,他已经走啦!庄上人家成份好的,人家敢去偷敢去拿,我们这种家庭的人不可能去偷,也不敢去偷啊!" "是的,是的,家风不一样。" "就这个情况呐!呵呵!现在,饭不愁吃了,还是老邓好啊!可惜,我们的儿女没有一个上到过小学毕业的。如今,我家孙子不错,年年三好生呢!要让他上,尽他上。呵呵!" 新旧学皆通的吴家舅舅的儿子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憨厚的农民,不单外貌、衣着象,说话谈吐也是一样的。我甚至无端的怀疑他们是满腹经纶的吴三先生的嫡孙吗?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2006.10.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