睹物如斯
1980年代中期,我的老师(一位历史学家)这样展望二十一世纪:理想主义的光辉已经暗淡,人类不再抱着崇高的理想,想要摘下天上的星星,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现实问题上去。
这个冬天以前,我和你们一样工作、上网;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我曾经是个勤奋的人,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学习很刻苦,工作很卖力,就连爱的时候也很认真。为什么我们现在一提到过去都带点感慨的语调呢?我们年轻的时候,每一年的经历都能写成一本书,后来只能写成小册子,再后来变成薄薄的几页纸了。现在,我坐在老家的厢房里,西伯里亚寒流与孟加拉湾暖湿气流在这里形成了强对流云层;我被撂在这个春天阴郁的雨水里。昨天,我还在为所谓的工作奔波,并肩负所谓的使命,把人群缩略在视网膜上,据说很有些情怀的样子。
可是现在我失业了!有很多很多可能,但我是懒于寻找解释,懒于再为那些无谓的琐事梳理自己--我拉上帘子,窗子外面是一户为躲避计划生育来此谋生的夫妇;他们从清晨到深夜都很忙碌并且充实,因为他们终于生了一个男孩,被一群小姐姐簇拥着。
我却不那么充实了,也不够平静。一位法兰西政治家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人在二十岁的时候如果不是激进派,那他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出息;假如他到了三十岁还是个激进派,那他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我早已过了三十到了不惑的年龄,并正朝着第五张蹉跎而去。也许我在二十岁的时候算个激进派吧。不承认这点恐怕不行。看看那些陆续辗转回来的旧物件、那些旧照片和旧文字、那些并不完全属于自己的瞬间,我是真没有勇气把昨天一下子抹去。
可是这些东西必须抹去,不抹去这些,我就会想入非非,我就去沉湎、沉沉地泯。
我是1980年代以后陆续回到这里的,称之老家有点勉强。小时候是在皖东南的乡村度过的。那里很多河叉、湖泊;我后来的很多生活技能都是在那个时期磨练出来的。我曾经面对我的儿子、侄儿、外甥、外甥女感慨,因为他们实在不会玩--他们只会玩傻瓜式的游戏,并且成人化。最早的傻瓜相机有一个牌子叫"汤姆",无须调整光圈速度距离,摁一下快门就把你定格了,并且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你都一样光辉高大。这种傻瓜式的革命,最终使很多人不会拍摄真正的照片了。现代工业使很多烦琐的程序简单化了,其结果是很多人因此丧失了双手,甚至是他们的大脑。
我在过去几年也丧失了双手和大脑,糟糕的是,我竟然还丧失了双腿。我变得不太会走路了。我在房间里一坐就是一个礼拜,我的腿部肌肉因此有些萎缩,并且制约了某些思维神经,经常地被一些小情态折磨。这肯定是可笑的。就像老家的人,他们几十年始终如一的面孔和表情;就像我的窗子永远只能看到十米以内的景物;就像我的书橱里永远只是些老掉牙的旧书和书橱下老掉牙的了无生趣的我。
偶读明清文字,会被那些落魄文人的人生际遇所感慨,后来读多了,便麻木。什么叫文人嘛,莫非吃饱之后,把蓝天白云看成残血、把四季更叠看成矢志罢了。毛泽东曾经说过,是工人阶级创造一切。这话在当时何等震撼。但是我们不能把这句话单独剔出来研究,一旦抛开"农村包围城市"这个命题,那句话就无法继续。同样道理,我们对明清文人的理解,一旦割裂了当时的"政治空气",我们便无法接近嵇康,也无法理解陶渊明。
故园和故乡在汉语里是语意很近的两个词。但是两者之间外延却有着很大的差别。故乡依附怀旧的成分居多,而故园总有些失而复得的感慨。我时常把故园或故乡统称作老家,在这里我只引用回归的内涵。
在很多厄运将至的时候,我回到老家,在逆转的时候离开。
这个春天,我回到了老家,并非完全失业的缘故。几天前,我找了工具,修理了我多年未骑的自行车。我告诉我的一个网络朋友,说我要去种田,当然我绝对不学陶渊明。我确实种过田,很少有人愿意相信这一点。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曾经套牛在地里耕种。我有六亩六分地--这个数字对很多人来说是陌生的--这块地已经属于我十多年了;现在,上面生长着很多杨树苗,是我去年春天雇人扦插的。我每次回老家的第二天都要去这块地看看,看那些苗木的长势,那些生命里固有的形式,那些不断向上的东西。我不能说我是个合格的农人,但我从劳动中获得快感,使烦恼得以平息。
遗憾的是,我的体力已经大不如从前,这从前几天骑自行车去苗圃地的情形可以得到验证。区区五公里的路程,我气喘胸闷;回来后,我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有朋友电话安慰我,说别急,千万别急,正为我联系一家出版社,去做编辑。我躺在那里,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这个时候,能有一个人关心我的生存状态,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昨天无意找到了一本王小波的书《沉默的大多数》,是我前几年买的,买完之后就丢在角落,竟至忘记它的存在。尽管很多文字过去在报刊上陆续读过,但重新阅读,依旧感慨。激动之下,打电话给我最爱的那个人,并阅读了其中的一个片段。
老实说,像小波先生那样淡泊的人现在不多。1997年4月11日小波先生因心脏病猝发辞世,妻李银河博士写了一篇十分感人的悼文《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者--悼小波》,相信很多人都读过吧。
这个春天有一场雨,并非未雨绸缪,但却是必然。
一直在学习做一个淡泊的人,过去和现在;而现在,尤为重要。
[本帖已被三窟书屋女行僧于2007年7月19日22时7分16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