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塔玛是在水利部组织的水土保持项目总监业务培训班上。
塔玛坐在我右首的位置上,一个体态丰腴近乎臃肿的妇人。
塔玛记笔记的时候胳膊的动作很夸张——她是个左撇子并且用左手写字。这是我在上课不到十分种的时间里注意到的。
后来我的位置越来越狭窄,塔玛舞动着她的左胳膊肆意地侵吞着我的地盘,以至只剩下放小本本那么点空间了。
塔玛听课很专注、边看墙上投影仪打出的资料边大幅度地抡着她左手记录着内容。我于是不得不缩紧我的右手提着笔写点提纲之类的东西。可是很快我便觉察出提笔写字都有些困难了,只好合上笔记本压低我的公鸭嗓子十分客气地:
同学,给我留一小块自留地可以吗?
塔玛于是无限羞赧的样子,勉强收拢一些她的罗圈胳膊。
课间休息,我站在走廊里抽烟,塔玛远远地向我伸出了肥硕的大手:
我叫塔玛,来自乌盟,清华89年硕士,水电工程师。
我连忙也伸出我的老手,象发布征婚启示似地也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末了添油加醋地一顿吹嘘。
我看见塔玛很不屑地抽回被我紧紧攥着的那只润泽的大手,并且与另一只也许更加润泽的大手合在一起狠劲地搓着,于是无端地搓出一些灰泥出来并且一条一条地落在走廊的地毯上。
吃饭的时候塔玛还是挨着我,我有些担心我的地盘,便先入为主地用两只胳膊牢牢地支撑桌子。塔玛仿佛没有察觉微笑地告诉我,这次培训班平均年龄62岁,你算小伙子了。我马上接过来:如果我是小伙子,那么你就是小毛丫头了。塔玛并不恼,说我是小毛丫头她妈。
我是小伙子他爹。我顺着她继续补充。
塔玛的酒量让我很吃惊,拗不过和她碰了几杯便败下阵来。
塔玛每次和我碰杯的时候都有祝酒词:先是学习愉快!然后是吃得饱睡得好一切服从需要!接下来是祝老人健康老婆美丽儿子听话领导多表扬!我只好语无伦次地跟着支吾:愉快!需要!健康!美丽!听话!表扬!
塔玛说,蒙民喝酒是因为寂寞无聊然后慢慢养成了习惯就象抽烟。
塔玛说,草原太大了大得让你找不到自己然后有陷在空洞里的感觉。
塔玛说,乌盟的天是蓝的草是青的而锡盟的天已经黄了草埋在沙子里要伏在地面才能看见。
塔玛说着说着,自己喝了一杯,然后站起身,说要给乌盟的女儿和锡盟的丈夫打电话;塔玛说沙尘暴可能要来了。
晚上回到房间,我和同室孙老提到了乌盟。这个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前贵州农科院院长很有感触地只说了两个字:太苦!
孙老年轻的时候在乌盟工作了十年,孙老说在乌盟男人的裤衩有跳蚤是很正常的事情——孙老没好意思说女人在汽灯下也捉裤衩里的虱子这茬。孙老说草原掩盖了很多事实,就象中国人习惯掩盖很多事实一样。草原是美好的,同时也是困惑的,只有在草原工作和生活过的外地人才能体会到这点。
说话间,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是塔玛。
塔玛说能不能借用你的手机给家里打个电话她的手机是联通的信号不好草原只有50%的网络覆盖。我说没关系尽管用我的吧我的是移动的信号强。塔玛接过手机边拨号码边说预报明天有沙尘暴想让母亲放学的时候去接一下孩子。
塔玛焦躁地站在房间中央,不停地拨叫着象是占线或者就是线路故障。
塔玛最终还是没能打通这个电话,我想塔玛那天晚上失眠了。
早晨我进教室的时候塔玛已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了。塔玛看上去象尊塑像。
那天北京的天灰蒙蒙的,太阳直到下午的时候才露了出来。
吃晚饭的时候塔玛兴奋地告诉我,这次沙尘暴规模很小到乌盟就停息了。
我为塔玛松了口气,也为草原。
晚饭后,塔玛建议我们散步去,说都是老爷子就咱们年轻了。
塔玛穿一条斜纹的羊毛衫,紧紧地绷在身上。
塔玛的胸脯高高地耸立着,两条腿瓦罐一般粗。
塔玛对我的目光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说她贫血浮肿肾脏还不太好,是草原留给她的。我马上辩解道,说你这样很好真的很好呀。
塔玛还是摇了摇头。
我突然想起了圣经里的一个故事,那个被嫉妒所诅咒的小母牛——My cow这个词在汉语意里有些轻佻,但在西语里确是亲切的赞美。
My cow!
我向塔玛伸出了手。
培训结束的时候,我即奔赴黄土高原生态恶劣的塬上地区,塔玛继续回乌盟从事她的水土保持项目。
这次沙尘暴肆虐华北的早晨,我正在西安的城西客运总站等车,天空土黄一色,夹杂一丝细雨,我刚买的西装上落满了泥水的污渍。
手机响了,是塔玛。
祝你健康!塔玛如是说。
My cow!我正享受乌盟的泥水!
我隐约听到塔玛咯咯的笑声,而发动机已经轰鸣着把我带上了西去的漫漫旅途。
老木3/5/2002/嘉陵江源头红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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