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佛山何永沂，医者而能诗者也，人极秀雅，风度超然。然所为诗则嘻笑怒骂，略无拘束，辞气工稳，意态出群。《九连山竹枝词(九首)》云：

发配深山为学农，方知水瘦与山穷。登高纵目开生面，处处山镶大字"忠"。

青山无主任徘徊，小鸟相呼各不猜。近听潺潺知水急，远看红是水杨梅。

古藤缠树八方垂，清浅溪流绿映绯。队长一声歌样板，山鸡惊起傍云飞。

石仔相携去打柴，清晨锦叔作安排。小童下岭如平地，老九弯腰逐步捱。

敲锣打鼓冻云开，不那寒宵圣旨来。任是山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红埃。

祠堂锣响八方闻，运动一来会议频。石仔低声询锦叔："不知今夜斗谁人?"

寄声同志莫慌张，不接青黄已断粮。晨起跳完忠字舞，采回野菜一家尝。

村童雀跃乐洋洋，除夕家家豆腐香。小巷深宵闻细语："一餐吃了一周粮"。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幼读《唐诗三百首》，谁知体验在今朝。

此情此景，当时自是寻常，而今以细节出之，乃尔令人深思，为绝世之风情画，若以长歌写之，当更胜点染之妙也。又《山居秋思(八首) 》

（自注：张翁采庵于一九七一年所作《江楼秋思》八章传世以来，和者甚众。是时余在粤北山区，今试奉和，仍记当年事，当年情。）云：

虫吟瀑唱月明楼，又道"天凉好个秋"。秃笔残笺思赋雅，青苔红树不知愁。蒙头欲避听鸿雁，拍手曾经笑白鸥。只向电波知国事，京都新点紫冠侯。

落叶随风入木棂，客来纵酒说江青。寒蟾清吐容灯暗，社鼠刁横岂国宁。话到文攻心强静，重提破旧舌犹腥。浩茫秋思连天宇，高处谁怜一脊。

向晚登原步当车，夕阳西下路横斜。好凭足健寻幽境，但得心安是我家。铁笛一声催皓月，浮云几片蔽中华。秋来只道春将近，待赋新词《蝶恋花》。

武江色冷近重阳，回首浮生粉墨场。北国惊看枫叶落，故园轻负菊花香。满城风雨消荣辱，一纬情怀任短长。今日渔翁曾有约，清宵钓月水中央。

云舒云卷两由之，茅舍平居有所思。待晓幻迷庄蝶影，逢场懒画祖龙眉。百年抱负余生恋，一点灵犀四海知。最是夜来相伴月，笑人未解唱红词。

自幸开门可见山，多情相绕有烟鬟。秋高爽气无须买，日暮柴扉岂用关。偶遇晨霜铺路滑，常逢小鸟伴人还。萤窗廿载知何用?付与青峰绿水间。

凄紧霜风酒渐醒，教人欲梦百花馨。不将身去投其好，只望诗成有性灵。淡淡情怀奔素月，茫茫心事寄飞星。深山居静常思动，击石清泉未稍停。

金风相慰送冰轮，来照凡间此俗身。任是深山多绿意，也应无计避红尘。半生气短空余骨，六载宵长苦待春。闻道因才封作九，灯前一笑读书人。

此略祖杜少陵《秋兴》者也，而境遇不同，少陵之日乃国乱共仇，今日则群小独恨，故沉郁顿挫一变为昂扬笑傲，而深情则一也。《生日杂咏》有云：

紫袍惯远一灯青，往往来来尽白丁。红叶不群花五彩，清泉早滤石千层。医人有憾难医己，问道无缘转问僧？好是江湖行载酒，也无风雨也无晴。

颈联是实况，亦是无奈。江湖载酒，徒子能艳羡之也哉！又《三笑》有云：

灯前开卷史如麻，笑看人间乱坠花。正教居然红有最，春山老矣绿无涯。借真名士一盅酒，配铁观音极品茶。此日尚存头可雪，尚能高处啸烟霞！

姿态仿佛聂绀弩，然聂仅是微温，此则热辣也。永沂作甚众，高处无不在此风味，然通观之，不无少诗人本色之憾也。萧骚例是古人见风骨处，而作则不可辄追者，亦缘境界若不出之以细节而渲染之，而洋溢之，而淋漓尽致之，则神虽或得，而味则不能尽出，扣其所以，能以"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为想者，亦当于"技"之境界有所发挥，意境之外，更以神味胜焉。以是而论，五、七律已束缚人而为甚，而不可以至是，此虽聂绀弩犹有憾然，况他人邪。必也长歌也夫，必也长歌，为形式上之自由自在，以形式之自由而尽出其精神、姿态，随意之所至而为之，故余恒以为，但以形式而论，则杂言诗为歌诗之最高境界，今之诗人，未必悟之也。永沂吾友，乃苛之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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