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乃是人借以度量他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栖居的"尺度"。惟当人以此方式测度他的栖居,他才能够按其本质而存在。人之栖居基于对天空与大地所公属的那个维度的仰望着的测度。
--海德格尔
1、
林远道在来到这座城市后,他的好友顾学谦把他从机场一直接到T大学早已订好的宾馆里,林远道在来之前,叫顾学谦给他定一个窗子尽量不要对着有行人路或走廊的房间。而且嘱咐说,室内的陈设一定要简单。服务员打开房门后,两个人一起走入了房间。林远道上下看了一遍,觉得比较满意。走到窗户前,窗帘是朴素的白色,带着齿形的椭圆花边。窗户对着一个四方形的天井,三面都是不同方位房间的墙,与这间房间窗户正对着的是一个已经加锁的月亮门。门边的墙是淡蓝色的。月亮门外是密密的松树。虽然现在是冬天,却依旧苍翠挺拔。偶尔能听到风吹松林的声音,犹如遥远的大海咆哮传来的回音一样。
"这天井中以前是一个小池塘,里面养了不少的鱼。"顾学谦说。
林远道能看见已经干涸的池塘里,长满了不知名的小草,时至冬日,草叶已经枯黄,兀自在微风中无力的颤抖。"没想到昔日蓄养生命的池塘,因为没有了水,竟变得这样的了无生机。"
"你就以眼前这枯败的景色,做一首诗怎么样?"顾学谦说着,离开窗边坐到林远道旁边的床沿上。
林远道轻轻地摇了摇头,"现在已经没有了往日即兴作诗的功夫了。"他转过身,倚着窗台说。
"近年来,发现你的诗,越发得浑然天成了,已经没有了早年那种雕琢的痕迹了。"顾学谦说着,从口袋中抽出一支烟放在嘴上。
"或许是我不再刻意的有所求了吧,我现在越发的觉得,朴素的东西对我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我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在思考生命是什么,命运是怎么样的,但如今到了中年,却不再想这些了,只是想一些吃饭穿衣、天气冷暖的事情。"他说着,不自觉地笑了笑。
顾学谦也跟着笑了起来,被烟呛了一下,转而咳嗽起来,烟灰轻轻地在他颤抖的手指间簌簌地落下,袅袅的青烟却顺着通红的烟头向上飘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林远道说道。
"咳咳,你看我这样,还取笑我,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哪知道我们这些凡俗之人的疾苦。"
他说完后,就不咳了,两个人又大笑了一回。
"你这次来,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顾学谦说。
"回来看看,这城市是我的第二故乡,不知道有多少记忆都留在这里了,我在旅途中,时时地想起以前的事情。但是时间长了,有些记忆就变得模糊了。尽管有些东西,在我回想起来的时候,总是深深地刺痛我的心,但是如果我连这些也忘了,那我对于过去可真是一无所有了。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丝苦涩的微笑。毕竟,在生命中,有些东西是无法割舍的。
"你这次回来,可要多呆几天,我们好好叙叙旧,我们学校里有几个老师,也想和你就诗歌的问题好好的交流一下。"
"有时间再说吧,我明天想自己单独的走一走,找回一些自己的时间。"他笑着说,眼睛一角反射出冬日阳光清冷的光。
"你还是这样,好吧,这几天你就到处走走,不过可要给我留出一些时间,我还有很多事情和你探讨呢。"
2、
林远道在晚饭后,在大学里转了一圈,觉得与多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自己曾经想考入这所大学,但是却因为分数不够而未能如愿。同时,他大学时的同学和好朋友顾学谦,也曾和他抱着同样的愿望,但是也落空了。他们在大学时代,常常一起结伴坐两个小时的公车,到这座著名的学府来听课,无论是酷暑严寒,从未间断过。大学毕业后,顾学谦终于考入了这所梦寐以求的大学里的研究生,后来又读了博士。毕业后还留校当了老师。如今,已届不惑之年的他,已经成为了副教授。而林远道呢,大学毕业后,就一直没有再读书,而是成了一个流浪诗人,或许是人穷能诗吧,在艰苦的岁月中,从来没有放弃过写作。在近年来,终于有所成就。但他一贯不愿意张扬,虽然在诗坛名声雀起,但是却很少人见过他本人,他很少参加研讨会和座谈会,也从不在媒体上露面,不让报纸和杂志刊登自己的照片。对于他,人们知之甚少,只有一行行闪耀着人性和灵性光辉的文字。
林远道如今又踏上了这个曾经生活过的城市,他的第二故乡。他从学校里走出来,来到学校附近的一条街上,这条街在十多年前,是狭小而不太卫生的一条小巷子。街两边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饭馆,街头和巷尾有很多卖烤地瓜和煎饼的小贩。以前他和顾学谦一起听完T大中文系的课后,就到这条街上的一家饭馆里每个人叫一碗面吃。尤其在冬天的时候,一碗热汤面,就是难得的美味,他们经常边吃边聊起听课的体会和心得,然后搭最后或倒数第二班公车回他们的学校。那段时间,他们尽管很累,但是确实学到了很多的东西,而且培养了一份长达十多年的友谊。每当想起这些来,林远道都会不禁会露出淡淡的微笑。时光一去不复返,但逝去的就未必永远的消失了,他这次回来,就是要重新拾起一些过往岁月的痕迹。他现在还不到四十岁,但是头发却白了很多,大概是他少年时代起白头发就特别多的缘故吧。
经历了几十年的人世沧桑,余下了的青丝,渐渐地也都快转为华发了。现在眼前的这条街,早已经不是多年前的样子了。街两边都是连锁的快餐店,红黄色调的店面装饰,加上里面明亮的灯光和不停走来走去,或说或笑的人们,给人一种热闹和温馨的感觉。远不是十多年前那样的冷清,但是却少了以前那份夹杂着辛酸与贫困的亲切感。物是人非,这里并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了。他从街道中穿过,来到一条灯火通明的马路边,登上过街天桥,城市的夜景顿收眼底,两排橘红色的路灯向远处蜿蜒地伸展出去,下面数不清的车灯在快速地移动。城市高大的建筑物上的广告牌和霓虹灯,散发着绚丽而孤寂的光芒。这些光连成一片,将他往日的记忆一层层地掩盖,这城市,早已不是他昔日所在的第二故乡了,和他这些年来到过的其他城市一样的陌生,时间改变了一切。由远及近,由亲切到陌生,又由眼前推向远方。他走下天桥。"你这次来,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他想起顾学谦的话。他这次回来,是想看看他这位老朋友。但是,这城市,这个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隐隐约约的在对他的内心深处产生一种强烈的牵引力。那是一个梦,一个美丽的神话。
3、
在他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他遇见了那让他终生难忘的人,在他这十多年的时间中,他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多少艰辛困苦的日子,多少刻骨铭心的岁月,在他的心里铺上了一层沙,直至那片充满生机的美丽的土地,成为一片荒漠。他有时以为,那段记忆只是他梦中的一个场景,或者是他的想象力编织而成的故事。但是那超越了时光的真实印记,不但没有因为时间而冲淡,反而在他的心中生了根,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她和他认识并不到一个月,但是她在他的心中所占据的位置,却是任何人所无法取代的。
他曾经有过短暂的婚姻,他曾经的妻子和他认识时,他已经快二十八岁了,当时林远道就感觉他们并不合适,与其说是他们由恋爱而结婚,还不如说是双方父母的大力撮合。这段婚姻开始就建立在某种缺乏内在稳定的结构上,因此,没有维持到一年就结束了。他在那段时间里,逐渐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属于自由的用双翼在广阔的天空中飞翔的孤独的族类,他不属于在地上安稳地群居的族类。他离婚后,就开始了半旅游半流浪的生活,一如一个热爱大海的水手,在海洋上漂流,他结识了很多象他一样热爱艺术的人,他们孤独、贫穷、但是却对自己的理想有着执着的信念。
而在流浪了十多年后,他又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曾经有些明亮而冷清的碧蓝天空的城市。即使在冬日,他也能看见白色的飞鸟在天空中孤寂的飞翔。但是今天,他看见的尽是发出隆隆的声音的飞鸟,在其庞大的身躯中,坐满了在世界各地奔波的人们。
4、
林远道在前一段时间,在自己的博客上结识了一个年轻的写作者,尽管他们之间的年龄相差很大,但是林远道还是从他的身上看出了自己青年时代所拥有的对艺术的激情和执着。尽管林远道只是一个写诗歌的人,但是他的阅读兴趣却很广泛,小说、诗歌、戏剧自然不在话下,哲学、人类学、精神分析学、美学,他都感兴趣,他把来自阅读的影响与他自身对生命和人生的体验,都一并融入了对诗歌的创作之中。当他结识了唐宇翔以后,发现这个年轻人很有艺术的天分,文字功底也不错,但是思想中却有过剩的虚无主义,他对唐宇翔的性格还不是很了解,但是他从直觉感觉到唐宇翔有些自闭和内向,或许唐宇翔能用文字表达自己心中所想的一切,但却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他想过几天,和唐宇翔见上一面,对他更深入地了解一下,而且唐宇翔曾经问过他很多的问题,他也想借此机会对此做出回答。不过现在令林远道最为忧心的是,在这个人海茫茫的城市中,是否还能找到他心中常常想念的那个人,毕竟十二年没有见面了。她如今不知道在不在这座城市,大概已经结婚生子,过上了平凡而幸福的生活。但无论如何,他都想见上她一面,不仅是因为对一个祝福的承诺,也是为了了却自己多年来的一桩心愿。或许,他爱的只是十二年前与他相识的姑娘的影子而已。在这十多年当中,她在他的心中依然是十八岁的样子,而如今她会是什么样呢?物是人非,他这次回来,所寻找的可能是一个虚幻不实的旧梦的影子。
林远道向顾学谦打听是否还记得,林远道在大学毕业时,曾经相识过的一个姑娘。
顾学谦听后想了一会说:"怎么会忘记呢,那时我们班的同学,不知道多么的羡慕你,我记得她叫什么来的。我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却一直印象很深,当时简直惊为天人,后来我还在电视上看过她主演的一个电视剧呢,不过那部电视剧只播出过一段时间,现在估计很多人会记得,我现在就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了。"
林远道点了点头,"我认识她那会,她正要接一部戏,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是现在,我想知道她还是不是生活在这个城市。"
"你呀,我还以为你是专程来看我这个老朋友的,原来是找初恋情人的啊。"说完就笑了起来。
"不要再取笑我了,我和她从来都没有恋爱过,我现在想找她,具体什么原因,我一会跟你慢慢地叙谈,你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她吗?"
"这可太困难了啊,十是多年过去了。可能当时她有一些小名气,可是很快就销声匿迹了,现在只有看你自己的运气和你们之间的缘分了。"
林远道沉默了一会,"我这个想法是有点荒唐了,现在想一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尽管他这么说,但是心里依然抱着渺茫的希望,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往昔的记忆,还是对爱的执着,或是什么他也说不清的东西,在牵引着他,让他在近乎不可能中保留一丝微弱的希望微光。
"你也不用灰心,我会帮你打听的,虽然这个城市很大,但或许有人能知道。"
顾学谦能看出林远道看似轻描淡写的语言下所蕴涵着的由失望的痛苦所凝聚的阴霾,正在把他的心包裹得严严实实。
5、
三天过去了,林远道已经不抱任何能找到苏芸欣的希望了,既然十二年前他们不能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再见面,也不过是叙叙旧而已。或者,两个人见面之后根本没有话说。她在他的心中的形象依然是十八岁,那对他来说独有的气质和魅力是不会消失的,当记忆的尘埃在时间的光影中舞动时,也会发出一种特别的光辉。保留吧,让她永远的留在自己的记忆中的那个世界吧。今日的她,可能与他再无相见之日。时间在他们分离的那一刻,就已经凝固了命运的轨道。
想到这里,他释然地笑了笑,窗外依旧是干涸的池塘,衰败的草叶和被上了锈的锁紧紧禁锢了的半月门。门外远处的松树依然苍翠挺拔,与天井里生命衰败的景色形成鲜明的对比,现在他在失望中得到了一丝的慰籍。虽然近处的天井里一片冬日萧瑟的景象,但是远处的松林,不恰恰的显明了生命生生不息的蓬勃气象吗?一把锁,只能锁住一个了无生机的天井,但是在那更远处,有一条无限宽广的轨道,通向命运的深渊,他这次回来,不也是一次暂时的驻足吗?他依旧是一个远足者。
林远道决定和唐宇翔见面后,就离开这座城市,这几天和顾学谦在一起,让他找回了很多大学时代的记忆,虽然这座城市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但却给了他另一种新的气象。一切都处于时间的洪流之中,他自己也不是在一直变化吗?过去的艰辛与痛苦,现在的平淡与知足,都是命运的丰富赠与,接受吧,赞美吧,伟大的造物,于永劫回归之上,把一切因果链条,编织成命运之网。
6、
苏芸欣回到家中,把刚买来的书放在书桌上,就一下仰面地躺在了床上,她突然觉得自己很累,她想象着疲劳如同海的波浪一样,一波又一波地在她的意识中拍打,要是睡眠之海就这样把她卷入其中,那么她也就顺其自然了。她的意识沉沉地将要进入混沌状态时,今天购书的一幕却清晰的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以至于形成了一片空旷的海滩,那象征着疲劳的海浪却渐渐的向海中退去。她在书店的童话专架上选购图书的时候,通过书与书之间的间隙,看见对面的一个人,她很惊讶又看见他,就是她那天在从电影院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的那个大学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的印象很深。仅仅第一次见面,她就觉得他给她一种亲切之感。很巧合,今天在书店,又和他打了一个照面。从他的年龄来看,至少比自己小个五、六岁,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他呢,不会是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吧。是的,她以前住在另一个城市的时候,邻居家曾经有一个小男孩,总到她家里来玩。后来小男孩上小学时,她还在放学时接他一起回家呢,后来她搬家了,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邻居小男孩。很多年过去了,她依稀记得那个小男孩的样子,从眉眼看来,却与今天在书店里看见的小伙子有几分相象,她又努力的想邻居小男孩的名字,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是明天早上问问妈妈吧,她这样想着,就觉得不累了,把刚买来的几本童话书拿来翻翻看看。
到了夜里,她竟然睡不着了,一个人意识里来来回回地出现一些过往的事情。十多年前,自己也曾经认识过一个让她难以忘怀的人,她爱过他吗?她在认识他的时候,朦朦胧胧地觉得,好像是对他有过好感,但那只是很模糊的感觉而已。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她是真真正正的爱上他了。一个炎热的下午,坐立不安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见他一面,但是她不能去他的学校找他,因为如果她去的话,那就表明她爱上他了。她马上就打消了去看他的念头。
三十分钟以后,她出现在他的宿舍楼下,坐在一辆车里,她从半开的车窗看外面的人,那些大学生在楼前走来走去,他们的年龄看起来 都比她大四、五岁。她现在按理说应该上高三,但是因为休学拍电视剧,已经半年都没到过学校了。她第一次这么近的看见这么多的大学生,而那些人也都好奇地看这这辆车和车里的人。但是他们看不清楚,因为车里的人躲在车窗后。一个带着眼镜,消瘦而精神的男生从她的前面走过,她看见他的手里拿着的是文学方面的书,她把他叫住了。他觉得很吃惊,没想到车里的女孩(他从声音听出来的,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的甜美而清脆的声音)喊他。他转过身来,车窗向下放了一点,女孩微微地侧着脸,叫他大哥。顾学谦问她有什么事吗,他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有点发抖,但是除了他自己以外,别人根本看不出来。
"请问你认识林清显吗?"
"我认识。""顾学谦慌忙地离开车边,以极快的速度上了宿舍楼,几乎是一脚踢开了寝室的门。正在里面看书的林清显问他怎么了。他喘着气说:"楼下......楼下......有......一个......找你。"
"一个什么?"
"一个女孩。"
林清显半信半疑地向楼下走去,同寝室的几个同学和顾学谦一起挤到窗边向下看。
林清显没想到苏芸欣会来找他,当时的烈日正在向大地毫无吝惜地倾泻着阳光,他不禁有点晕乎乎的感觉,恍如置身于梦中。但是她来找他,这确实事实。他问她,有什么事情吗。她睁大了眼睛看他,他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对劲。"怎么了,我......。"
"哦,没什么,我是想说,恩......"她一时想不出要说什么。她为什么要见他,她自己也不知道,而现在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不知道自己该和他怎么说。她为什么要见他,她自己也不知道,而且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她不知道自己该和他说什么。
"你下个星期三有时间吗?"她只是随口一说。
"我,有时间。"
"你来陪我一起过生日好吗?"
车开走了,林清显回到了寝室,他刚一开门,看见大家都一起向他看过来。"刚才来找你的是谁啊?""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
7、
林清显不明就里,只是跟在她后面走,其实他只是脚步稍稍地走得比她仅仅慢了半步而已。或许这只是心里的感觉,她今天几乎没有怎么化妆,头上只戴了一个蓝色的发卡,乌黑的头发上闪动着飘忽的光泽。两只耳朵上,各有一颗散发着柔和光彩的珍珠。略比他个子低一点的苏芸欣,给他的感觉比他更加的自信,至少从他们一前一后的脚步中,他是这么觉得的。他即将大学毕业,对于毕业后做什么,该如何生活,茫然一无所知。他只是想当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但是他现在,只是一个前途渺茫的即将毕业的大学生。而她比他小五、六岁,然而虽然说不上是事业有成,但也前途无可估量。侍者打开了苏芸欣所住的酒店房门。他只是默不做声地看着她。不一会,侍者推来餐车,送来了一个大蛋糕。当把蛋糕放到餐桌上后,侍者又推着餐车关门出去了。十八根红色的蜡烛都已经竖在了白色的奶油蛋糕上了。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拉合了,灯也都熄灭了。不是完全的漆黑中,一根火柴的亮光点燃了一根蜡烛。在烛光的映衬下,蜡烛竟然显出半透明的样子,这让他想到夕阳西下时天边玫瑰色的流云。
十八根蜡烛都点燃了,明亮的光环绕着他们,当她点燃最后一根蜡烛时,轻轻地将火柴熄灭。她细长的手指,在烛光近旁的一侧,竟映现出半透明的粉红色。这是因为红色蜡烛反光的缘故吧。她闭上眼睛开始许愿,这时万籁俱寂。她几乎是一动不动的,通过微微摇曳的金色烛光,她的脸上泛出一股柔和而又耀眼的光芒。这时他突然感到了在她的身上,有一种让他感到悲哀的东西,在慢慢地侵蚀着他的心。他想摆脱这种感觉,但这对于他来说是徒劳的。她许愿完毕,睁开了眼睛,一个可爱的笑容把他低沉的心境烘托上来。
"我们开始吹蜡烛吧。"她说。他们把蜡烛一起吹灭。一瞬间,一片漆黑。然后灯光又把黑暗的虚无空间完全充满。
"我们吃蛋糕吧。"她说。他把红色的葡萄酒瓶拿起来,两只高脚杯里顿时充满了暗红色的芬芳。"祝你生日快乐!"他本来想说点更有意思,幽默风趣的话,但是话到嘴边,只有这一句。或许,这就属于那种不可替代的唯一话语吧。"谢谢"她说。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词。但是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眸里,蕴涵的不仅仅是感谢。他能感觉到那不仅仅是感谢的东西是什么。酒喝了下去,但酒香却更浓了。她切了一块蛋糕,放在小碟子里,双手递给他。他说"谢谢。"接了过来。
"我们都不要说谢谢了,好吗?"
"好。"他点了点头。
他们聊了很多,她给他讲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他也和她讲了学校里有趣的事情。但是他们都有意地要回避未来似的,谁也没有说以后会如何,她说她的十八所岁生日过得很高兴,她喝了很多的酒。他说你别喝这么多。她说十八岁生日只有一个、一个啊。透明的高脚杯里涌动的是暗红色的酒,也是一片无法释怀的心情。她的眼泪从脸颊流到酒杯里,透明的闪光的泪,溅起了暗红色的波涛,也打碎了一颗脆弱的心。
她喝得够多了,他把她手里的酒杯拿下来,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她的脸因为酒的缘故显得白里透红。微微地翕动的鼻翼,呼吸出均匀的气息。白色柔和的灯光下,她的珍珠耳坠闪闪发亮。他坐在她身边,她的长长的睫毛的阴影微微地投在眼睑上。让她的睡意显得更加的静谧安宁。
他和她最近的距离,就是这么远了。以后,他们的距离会更远的。
8、
她第二天醒来,发现天刚蒙蒙的亮,他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枕在脑后睡着。她轻轻地走到他身边,看着他,脸上洋溢出安静的容光。她悄悄地叫来侍者,要了一份早餐。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等他醒来。他醒了,她立即摆出一幅和平常一样略有些淡漠的面孔。
多年过去了,旧梦不但没有如同相片一样的褪色,反而日益显出明艳的光彩来了,她看着他沉睡的时候,她相信,自己已经完全领会了爱的意义。但是就在他醒来的那一刻,她突然把刚才领会的爱驱赶得烟消云散。他们就在三天后分别了,谁也没有说什么。甚至连以后再见之类的话都没有。当她离开时,只是淡淡的对他说:"我走了。"他站在她面前,眼神中显出一种淡定的光彩,仿佛在憧憬遥远的未来,心里突然高兴了起来。
他想自己在这时应该是在心里存有些须悲哀的。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他看见她的身影完全地闪进车里。他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不知道。他在想她或许会在车里回头看他一眼吧,他们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她的确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并没有目送她离开,他的落寞的身影在黄昏中与雾气的朦胧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色彩班驳的画。
她失望的回过头来,眼泪簌簌地落下。如果他真的说爱她,她会如何答复他呢。她不知道,这只是一种不存在的可能。泪水将她的所有的思绪冲散,她只想忘掉所有的烦恼,但是泪水流过记忆,记忆越发显得鲜明起来。
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她也不知道,在她看了他的背影之后转过头来时,他就因为全身痉挛而倒在了地上。他的心剧烈地疼痛,导致他全身开始抽搐。这是第二次发作了,他在痛苦中昏迷了过去。在此后的十多年之间,他还发作过几次。他看过医生,医生说这是因为心理原因而引起的症状,只有靠病人的自我调节才能有可能康复,外力和药物都帮不了什么忙。这些事,她当然都不知道,在她平静而又有点落寞的生活时,他却经历了一次次难以承受的痛苦,但也把他推向了深渊的底部。她早晨醒来的时候,随手翻了翻日历,再过两天就是她的生日了,她想,这又是一个冷清的生日吧。
林远道在这座城市里呆了一个星期,到以前常去的地方看了看,物是人非,决定坐后天晚上的火车离开。在临走的那天,他说好了和唐宇翔见面。这个年轻人现在大学刚毕业,和他十多年前一样,正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中,他能看得出唐宇翔是一个很有艺术天赋的年轻人,他也有坚定的信念,但是却深受这个时代的虚无思想的影响,而对自己以后的道路感到很迷茫,他要给这个年轻人一点启发,于是决定见面时送给唐宇翔几本书,希望他能从中得到一些启示。
学校里有几家书店,他这几天就想瞧一瞧,但一直都没有时间,现在要去的地方都去了,这时正好去看看。
9、
唐宇翔知道了林远道来到了这个城市,就有拜访他的想法,对于这个文学前辈,他虽然只在网络上交流过,但是还没有见过他的本人。但是,这回自己提出贸然拜访,是否有点唐突呢。他正在犹豫的时候,接到了林远道的电话,说他要于后天晚上离开这座城市,希望临走前和他见上一面,问他是否有时间,唐宇翔欣然答应后天在T大学见面。想着后天见面时,要和林远道说些什么。他的心情就很激动,觉得后天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日子。
那么明天干什么呢,应该去买一个见面礼物给林远道。但是他对林远道还不是很了解,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如此一来,恐怕会不合适吧。但是孑然一身去拜访,也有点于礼不合。直到第二天,他也没相想到,到底要不要送林远道礼物。这天下午,他决定到家乐福里去转一转,看看有什么东西,比较合适当作礼物。其实这显然是没有送礼物常识的表现。初冬已过,天气渐渐的寒冷了起来,街上的人都穿起了羽绒服和大衣。只有他好象还不知道天气转冷的事实,依旧穿着夹克。大约坐了半个小时的公车,过了一个天桥,来到了家乐福门口,刚一进去,就感觉到一股暖洋洋的热气扑面而来。
超市里面和外边简直是两重天,他虽然平时里总是说什么技术社会,工具理性和人的异化,但是事实上,他承认科学技术的确让人的物质生活有了巨大的改观,只是因此人们就盲目地利用这种力量,过分的追求生活的物质化,乃至破坏人与自然的和谐,进而由于过分的关注外在世界,而逐物迷己,忘记了人们自身的存在,那就陷入了马尔库塞所说的"单向度的人"那样的状态了。内在与外在,物质和精神的平衡与和谐,在这个物质极度繁荣的时代,的确是困扰人类最重要的问题。他这样想着,已经在诸多的货架之间走了几圈,无论是生活用具,食品衣物,各种他叫不上名字的商品,简直应有尽有,他平日很少来这样的大超市,今天在里面转了转,被琳琅满目的商品和来来往往的人群晃得眼花缭乱。温热的空调,走动的人群,吵杂的声音,形成一个流变的空间,他置身于其中,竟产生了一种被幸福所包围的感觉。或许,几个世纪以前的人们,从未想象过人类物质生活有如此繁荣的一天,但是这一天终究到来了。但是人们却依然总是陷于种种的烦忧、空虚和痛苦之中。或许是因为人通过理性和学科掌握了很多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后,对人本身依然一无所知的缘故吧。就如同一个人只能在镜子中才能看见自己的样貌一样,但镜中的映象,带给我们的,只是一个关于表面的形象而已。而这一形象也只是一种光的折射,如此的不实在。
10、
他走了一会,觉得自己没有要买的东西,就打算回去了。恰巧在这时他遇见了戴晓辉。"您怎么会在这?"戴晓辉问。
"我随便转一转。"唐宇翔说。
"自从上次见到您以后,大概有一个月时间了吧,在这段时间里,我看了很多的书,也知道了自己的想法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我虽然写了一些东西,但是却很肤浅,现在回头看看,真的觉得惭愧。"
"不错嘛,你现在还年轻,时间有的是,要趁这机会多学一点东西,我上学那几年算是荒废了,现在想起来,有点对不起自己的青春啊。"唐宇翔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毕竟自己年龄也不大,现在却对比自己年龄稍小一点的师弟说教。"我们共勉吧。"
"那您现在后悔放弃学历吗?"他们一边说,一边穿过超市的食品区,奶油和烘烤的味道一下飘过来,空气中有点甜腻腻的感觉。
"没有,我现在仍然坚持自己的选择,我在十多年的学习中,并没有学到我想学的东西,课本上的知识是一种不顾个人情况的僵化知识灌输,而这对我们来说没有一点实际的用处,而这种情况在初中和高中并不明显,但是一到大学,尤其是大学生一毕业,就会觉得那些抽象化和概念化的东西在实际生活中根本用不着,或许理科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我没有上过理科,不太明白。但是对于大学文科生就是这样,一些空洞的理论,纸上谈兵的东西。"
"这么说,您的意思是,您否定了以往的十几年的学习生活?"戴晓辉有点迷惑了。
"也不是这样,我在这期间,还是学到了很多的东西,比如在大学的时候,我认识了很多的老师和同学,在图书馆借了很多的书看,让我受益非浅。生活本身是永远值得肯定的,我放弃学历,只是放弃了那种本身并不能给我带来价值的东西。"
戴晓辉一边走,一边在购物篮里放入了一些食品。等需要的东西都买好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走出了家乐福。到了外面,一下子就能感觉到气温降低了很多。
"今天能遇见您,听您给我讲这么多的话,我又受益非浅,我回去又要好好的想一想了,等我以后的水平提高了,还会写您的故事的。"戴晓辉挠挠头说,这可能是他的习惯动作。
"回去努力吧,不要把时间都荒废了,期待你能写出更好的作品。"
两个人在超市门口分别,唐宇翔想,今天什么也没买成,倒是又遇见了戴晓辉,我和他真的很有缘。
11、
"您好。"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很吃惊。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站在他面前的人,就是他曾经两次偶然在路上和书店里遇见的那个女人。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遇见她了呢,没想到现在她又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而且他刚才确实听见她说:您好。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今天天气多云,仿佛要下雪的样子,远处的景物,都有一点雾蒙蒙的感觉。但是近处的人和事物却很清晰。
"真不好意思。"女人很自然的露出一个笑容。"请问您是不是叫唐宇翔?"
"是啊。"唐宇翔对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更加的惊讶,而且极速地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关于眼前这个女人的印象。
"原来真的是你啊,你还记不记得,在你小的时候,邻居家有一位大姐姐?"
"哦。"唐宇翔恍然大悟,站在自己面前的,原来是小时候,住在自己邻居家的苏芸欣。
"原来你是芸欣姐啊,我觉得怎么看见你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呢。"尽管他这么说,却想不起来苏芸欣以前的样子了。她给唐宇翔的唯一印象就是,她的眼睛总是闪着珍珠般的光彩。
她又笑了,"没想到有十五、六年没见了,现在你在上大学吧。"
"就算是毕业了。"唐宇翔说。他没拿到毕业证,说毕业有点不合适,因此加上了个就算。
"你现在去哪里?"苏芸欣问。
"我本来想买点东西,可是什么都没买成,现在想回住的地方。"
"恩。"苏芸欣想了想,"要不你跟我到我家吧,我妈妈也好久没看见你了,他看见你这个外甥,一定会很高兴的。"
在去苏芸欣家的路上,苏芸欣问他,已前他们家住的那条老家的胡同还在不在,唐宇翔说几年前就动迁了,现在那一片的胡同都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小区的楼群。
"以前的住户,有很多现在还是邻居,不过交往都不如已前那样亲密了。"
"人和人之间都疏远了啊。"苏芸欣叹息到。想到自己出生和以前生活过十几年的地方已经没有了,她不禁觉得有一丝的感伤。时光流逝,一切都在变化。以前邻居的小男孩,现在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记得以前,她在中学放学后,就到唐宇翔所在的小学接他一起回家。
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她们班的一个男生说:"这是你儿子啊,你每天接他放学回家。"她当时气恼得很,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挺有意思的。她想到这里,不禁看了看身边的唐宇翔,他正在向车窗外看着什么。唉,如果自己二十岁结婚的话,现在孩子恐怕已经上小学了吧。也就是十多年前唐宇翔那么大,而此时,自己可能会每天到小学校门前象那些家长一样,接放学的孩子回家。
出租车停在了苏芸欣所住的小区的门口,苏芸欣付了钱,他们一起步行来到了苏芸欣的家门前,苏芸欣按响门铃。开门的是苏芸欣的母亲陈大妈。看见苏芸欣身边站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显得很纳闷。"妈,这是以前住在我们隔壁的唐宇翔啊。"陈大妈这时才恍然大悟。"你们快进来吧,外面挺冷的。"
陈大妈见到了唐宇翔,不禁想起了很多以前在老家的往事,一时间问这问那。"妈,你先别着急问,现在快到晚饭时间了,我们先做饭,饭后有的是时间问。"
"外甥,你等一会,大妈给你做好吃的,你很长时间没尝到大妈做的菜了吧。"
陈大妈和苏芸欣在厨房里做饭,唐宇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着今天的事情,本来是想买点礼物送给林远道,但是什么也没买成,先后遇见了戴晓辉和苏芸欣,难道这是巧合,还是缘分。晚饭开始了,唐宇翔又尝到了陈大妈亲手做的菜,十多年前,他经常在苏芸欣的家里吃饭,而现在再一次尝到陈大妈做的菜,给他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在他毕业的这一段时间里,不是到楼下的小饭馆里吃,就是自己煮方便面,从来没有正式吃过一顿家乡口味的饭菜。在这个城市里,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没有家的异乡人。
"你现在住在哪里?"陈大妈问。他把现在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但是放弃学历的事情做了保留。
"你这孩子一个人呆在这么大的城市里,又没亲没故的,可真是够苦的啊。" 陈大妈说。
"没什么的,我在这上了几年大学,也算是锻炼出来一些生活经验。"他轻松地说,还不经意地笑了笑,其实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自己的艰辛和苦楚,只有自己才知道。
饭后,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唐宇翔看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他说:"我该回去了。"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陈大妈想送他,苏芸欣说我一个人去送他,您就别动了,外面怪冷的。两个人到了楼下,这时陈大妈从楼上的三楼窗口探出头来说:"瞧,我这记性,明天芸欣的生日,外甥,你明天一定要过来,给你芸欣姐过生日。"
"好的,不过,我明天白天有事,要晚一点才能过来。"唐宇翔说。
"你明天有什么事?"苏芸欣在送唐宇翔走出小区时问。
"我明天要和一个朋友面,他来这座城市有一个星期了,明天要走了,在临走前约我见个面,我今天到超市,就是想买点东西当礼物送给他,可是看了一圈,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后来就遇见你了。"
"他是做什么的?"
"一个诗人。"
"一个诗人。"苏芸欣轻轻地重复道。"你等我一会好吗?"苏芸欣说着向家里走去。
"宇翔回去了吗?" 陈大妈问。
"还没有,我回来取一样东西送给他。"说着向卧室走去,她来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装很精致的长方形小盒子。她用手轻轻的在盒子上摸了摸,把抽屉锁上,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你等久了吧。"她对正在路边来回踱步的唐宇翔说。
"没有。"
"我这有一件东西,虽然不是很贵重,但是却也一个精致的东西,你拿去吧,如果合适,就当作礼物,送给你的朋友,如果觉得不妥,就自己留下吧,做个纪念。"
唐宇翔没有推脱,他想既然苏芸欣好意相送,如果不接受的话,倒显得见外了。
12、
唐宇翔回到住处时,已经九点多钟了。他想既然明天相约与林远道见面,今天就不能睡得太晚,现在开始看书,估计到一、二点的时候就会困了,明天争取早上九点以前起床。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匆匆地吃了午饭。唐宇翔就提了一个书包,把苏芸欣昨天送给他的礼品盒装进去,出发了。
唐宇翔找到了宾馆的304号房间,轻轻地的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大约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虽然鬓角处的头发都白了,但是精神气质却很饱满。双眼露出随和而深邃的目光。
"你来了,请进。"林远道把唐宇翔请进房间。
唐宇翔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桌椅本来都是没有的,是林远道为了看书方便临时要的)。窗子是打开的,因为屋里有暖气,他们在里面并不觉得冷。外面的天井里依旧是一派萧瑟的景象,只是远处的松林,透出层层的绿意。
两个人简短地寒暄了一下,唐宇翔觉得林远道虽然年龄比自己大很多,但是他们却很谈得来,就如同老朋友见面叙谈一样。他们坐了一会,林远道说:"我昨天在书店里,买了几本书,今天送给你。希望你有时间能读一读。"说着他从床头拿过来三本书,放在唐宇翔的面前。一本是乔依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一本是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本是海德格尔的《赫尔德林诗的阐释》。
前两本是小说,他都听闻过,只是没有看过。而后一本显然是与诗歌有关的。但无论怎么说,唐宇翔对于林远道的赠书,心里是颇为感激的。当即表示感谢,并表示会仔细地阅读的。林远道说今天的天气不错,我们到外面去走一走吧。两个人来到了宾馆外,天空湛蓝,几抹白云看起来如同凝固在苍穹之上。十二月份的天气,有些微冷,人们说话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呼吸而出的白气。今年的第一场雪还没有到来。大概在降雪之后,天气才会真正的转冷吧。
13、
"我这次来,就是想向您请教一些问题,但我一见到您,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我们边走边聊,你想到哪,就说到哪,毕竟我们现在不是在开学术研讨会。"两个人都笑了。
"先从我看的小说说起吧,我是在大一的时候开始看村上春树的小说的。那个时候,几乎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大学生,都看村上春树、安妮宝贝和王小波的小说。当然,大家也喜欢看《大话西游》,或许是生活太沉闷了吧,那时几乎没有几个人不逃课的。我开始读村上的《挪威的森林》和《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真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他的文字触发了我心中的虚无感。当我读到《挪威的森林》的结尾,我不禁就想,尽管现在几乎每个人都能用电话听到对方的声音,但这并不能拉近人和人彼此之间的距离,岂止如此呢?在电话中,有时还有话可说,但是有时两个人面对面,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人和人之间,真正的理解和沟通,似乎变得不可能了。我不知道一直是这样,还是到了我们现在所谓的什么后工业时代,消费时代才成为这样的。但是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虚无,只是在毕业前,我看到了福科、德里达和鲍德里亚这些后现代主义者的东西,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自由、平等、真理都不过是人虚构出来自欺欺人的东西而已,而这些谎言,随着宏大叙事的解体,都难以维系了。我以前还至少认为科学是可信的,但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告诉我们,不但时间和空间是相对的,而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我的以往的思想一下字就混乱了,我突然感到我生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我以前熟悉的世界,一下子就变得荒诞而陌生了。就如同人们看到‘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在沉没时,产生的那种绝望感和幻灭感一样。我心中永恒的神话破灭了,那种虚无感是就如置身于村上春树小说中所描写的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
"你所说的问题,也曾经困扰着我,本来这个问题在西方上个世纪之交就存在了,尼采提出了‘上帝之死',就揭示了现代人的信仰危机,在整个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给人类造成了巨大的灾难,也加剧了没有上帝和终极价值的世界的荒诞感。二战后,西方发达国家的经济迅速地复苏,科学和技术的进步,使全球在现代性的扩张之下不断地欧化,终于使我们生活的地球成为一个‘地球村'。但是,在知识爆炸的时代,有一个事实并没有改变,就是人对自身和世界的本质仍然一无所知。因此在二十世纪末,各种终结和悲观的论调纷纷出现,人们在惶恐和不安之中度过了千禧年。你刚才说的法国思想家德里达,不但解构了西方人最基本的价值观念,也敲响了西方文明的丧钟。福科宣布了‘人之死',鲍德里亚说我们生活在超真实之中,真正的真实无处可寻,语言、文化、现实和人本身,没有一样是可以相信的。世纪之处,到处到弥漫着巨大的虚无主义的气息。"
"我承认,我是一个思想中充满虚无的人,甚至我比同龄人更加的虚无,我写的东西,充满了孤独和悲哀,有人说这是无病呻吟。但我确确实实是无法再相信任何的价值和真理了。生活对我来说是未知的,而世界是神秘的。我有时在一个人的时候,就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谁能为我的存在负责,谁能告诉我,有什么不是虚无的。每到这时,我的精神就沮丧不已。"
14、
他们走上一条林荫小路,尽管不时有人骑着自行车从他们旁边经过,但感觉还是很安静的。路两旁的树木密密匝匝,树叶参差不同,虽然是十二月的光景,却依旧绿意深沉。树都长在土石之间,近旁围绕着正在枯萎中的浅草。绵密的阳光,在树叶间渗透过来,路面上看起来斑斑驳驳。
"那你有没有想过,重新去相信以前信仰过的东西?"
"我也这样想过。但是,一旦潘多拉之盒被打开,就无法把从里面放出去的东西再收回去,即使收回去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要自欺欺人的说,没有看到过那些盒子里的东西吗?宏大叙事解体了,我们无法再去相信启蒙理性带给我们的那些关于真理和自由的神话,那些曾经让我们激动不已的神话破灭了,信仰在一瞬间就在解构的熊熊大火之中成了灰烬,我们还能期盼一种新的信仰吗?"唐宇翔有点激动地说。
他们这时走得有点累了,就在路边的一个树荫繁茂的长椅上坐下来,路上不时地有行人走过,大学生们骑着自行车。一对老人相互地搀扶着缓慢地从他们的面前走过。路那边是一汪池水。对面是学校仿古式的教学楼。许多人都在池水旁照相留念。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给她的儿子照相。看那孩子的样子,可能刚上小学,长得很瘦,却十分的好动。站在池边的石头上,顽皮得很。
"能帮我们照个相吗?"那位母亲走过来说。她手中拿的是一个数码照相机。"好的。"唐宇翔站起来。母子俩在池边站好,他替他们照了几张。那位母亲接过照相机,看了看刚才照的照片。
"照得太好了,可真是蛮专业的。"唐宇翔笑了笑。又回到刚才坐的地方。
"我在这十多年的旅行中,包括这次回到这个城市,深深地感觉到,物质主义和消费至上的观念不但破坏了人们赖以生存的自然和人文环境,而且也败坏了人的精神和道德,虚无主义不是别的,而是真正的信仰失落后,人们的精神也消失了。而我们现在正经历最虚无的虚无主义。"林远道忧心的说。
"为什么说是最虚无的虚无主义?可以说得更具体一些吗,我不太理解。"
"我们在五四运动以后,把自己的传统观念和价值纷纷地砸碎,比西方后现代主义者们更早地否定了自己的过去,而同时迎来了两位西方来的德先生和赛先生,而且开始了几乎长达一个世纪的向西方学习和现代化的进程,但是在中国迎接两位西方来的先生时,西方却经历着‘上帝之死'后世界的荒诞,两次世界大战以后,开始对上帝之死后占据上帝位置的科学和理性进行反思。而中国却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将科学至上和物质主义一直向前推进,尤其在经济快速发展的今天,将爱、艺术、和生命的本质内涵抹平,打上价值的标签,从而把社会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商品。我们这个时代的虚无主义,并非人们头脑中真的一片空白。而是人们的精神在物和物质主义的挤压下,消失殆尽。表面上人有了前所未有的支配物和自然的能力。但实质上,人在与物的关系中,本身已经被物化了,人的具有丰富的内涵的、充满活力的生命被简化为对物质的占有和追求。表面看起来,是人占有了物,其实物将人彻底地主宰了,而可悲的是,人对自己沉沦于物还没有察觉,当人沦落为一个物,他本身就只能以物的方式被衡量,既有用或无用,有价值无价值,价值有多少。正因为如此,两次世界大战和世界上大大小小的战争发动者才可以堂而皇之地去毁灭人的生命和尊严。人沦为物的一种,并没有更高的价值。这就是现代虚无主义的本质,人沦为一个物,就是最大的虚无,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就成为人与物的关系,征服、剥削和压迫才成为合理的。他人即地狱,才成为了可能。"林远道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现在就连教育都开始产业化了,而作家们更是不竭余力的进行商业化的写作,把艺术的崇高价值一再的贬值。这都是现代虚无的表征,现代虚无并不是一无所有,而是一切都被价值化和物质化。我可以这么理解吗?唐宇翔问。
林远道点了点头说:"而在世纪之交,西方上帝之死后的虚无主义正以后现代的方式,通过全球化和互联网以各种方式输入中国,在你们年轻一代中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现代的虚无和后现代的虚无,让现代的中国人,尤其青年人的精神陷入了极度的贫困状态,中国现在比西方更加地的缺乏信仰和信念,和相互之间的信任。"
"是的,我们这一代人可以说,和西方的孩子们成长几乎是同步的,包括我们对西方的节日更感兴趣,衣食住行都更加地西化。但是,这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是谁让我们非要学习英语,学习西方的文化知识呢?"
唐宇翔把双手放进外衣的口袋里,大概是因为习惯的缘故吧。林远道则微微地昂起头,双手背在后面,若有所思。
15、
他们走到一汪池水边,这一带说是湖,却未必够大,但是大大小小的莲池都是相通的,上面建有小桥和亭廊。他们走了一会,在一个亭子里坐下来,旁边就是池水,莲叶早已枯了,只有莲梗还在水中,水还没有结冰,清澈见底,水底的小石头上,映出被因阳光的照射而出现的轻轻摇曳的波光。那是一幅充满生机的冬日画面。
"你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年青人,对于你提出的问题,我无法给你一个明确的回答。我只能对你说,每个人只要走到他被指定的道路上所能达到的那么远,他便达到他应该达到的生命高度了。"
"那么,我的道路应该通向什么地方呢?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找到一种信仰来对抗现在的虚无感,因为处于一个时时在变化之中,不确定的世界。我真不知道什么还可以相信,我试图去相信一种真理,但一切都不过是语言、文化和权力的编织物。或许,真实就是一个虚无的荒漠。"唐宇翔有点失落地说。
他们一边走一边继续刚才的谈话。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生活区,恰逢周末,很多学生都到学校里的公共浴室去洗澡。他们走的这条路两边,有很多卖学校纪念品和小饰物的小摊。打折书和促销冬装的。很多学生都在买东西,路上也人来人往,显示出一派热闹的景象。
"无论如何,人总是要生活的,即使是在冬天,也并非到处都是一片萧条,就是在积雪覆盖下,也依然有种子的睡眠。"
"你是说,希望总是有的,只是我们现在,还未看到希望在何处?"
"尼采说,他发现了一个高出人类和时间六千英尺的思想。那就是永劫回归。"林远道说。
"永劫回归?我曾经在一篇介绍尼采的文章上见到过‘永恒轮回'这个词,大概是翻译得不同吧。"唐宇翔说。
林远道点了点头。"尼采说,在永劫回归的世界中,万物生生灭灭,无始无终,存在之自身永远建造同样的屋宇。世界本身就是一种不断的生成毁灭的强大力量。因此,一切生成之物,必然会有毁灭的一天。也就是说,一切都会一次次的重复生成和毁灭。"
"他的这个思想应该是受到东方的佛教轮回思想影响的产物吧?"
"即使不是佛教,也是从印度或东方的古老思想中吸取的灵感,不过他所说的‘永劫回归'的世界,与佛教中的不同,而是带有他个人的希腊色彩。他信仰的是古希腊的酒神精神,也就是悲剧精神。古希腊的酒神狄奥尼索斯,是一位不断地死而复生的神。也就是说,尼采把酒神看作是在永劫回归中不断生成与毁灭,从而循环往复的万物的象征了。酒神就是生生不息的强力意志在处于无意义的循环中给予生命意义的牺牲者和施救者。"
"你是说,在‘上帝之死'后的世界里,我们还能够期待一个新的神吗,比如狄奥尼索斯。"唐宇翔问道。
这时他们走在体育运动区里,两边的封闭运动场内,有很多人在打网球,随着球拍的起起落落,绿色的球在球拍、地面和运动场的四壁之间来回地反弹,无规则地在运动场里穿梭,角落里散落着许多绿色的网球。无论人们多么努力的配合,网球总是脱离人的意志,从不可思议的方向弹起,落到地上。
"是否我们能期待一个神,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如果没有人事先为神准备一个好的居留之地。当神真的到来之际,应当在何处而居呢?如果我们要真正的有所期待,那么我们就应该做好准备。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其实就是在向人们提出这个问题,那两个流浪汉,就是‘上帝之死'后,无家可归的现代人的生存境况的象征,因此,当时人们一遍又一遍地去看这出戏剧,人们想从中得到一种启示或者说暗示。但是戈多终究没有到来,而且戈多是否存在,它是否是一个新的神,一种新的信仰,一个新的主义,一个新的时代,谁也不知道,人类只有在荒诞的世界中茫然的等待。"林远道说。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作好这种准备呢,是否真的有一条通向拯救之途呢?"唐宇翔问。
"我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人有一个家并扎根于一个传统之中。"
"家。"唐宇翔重复道。"我现在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所以你现在,需要找到一条通往家乡的路,而这条道路,只有靠你自己去寻找,没有人可以代替你,我这么多年来,也同样在寻找一条返乡之路。"林远道的语气很沉重。
16、
西边的天空,渐渐地被夕阳的光辉染成了玫瑰色,近旁的图书馆和教学楼的玻璃上,也都反射着耀眼的金色光芒。两个人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光。云朵犹如在燃烧,漂浮在蓝色的深渊中。天气有点凉了,唐宇翔看了看时间,已经五点多了。
"你晚上有事吗?"林远道问。
"一个老朋友今天过生日,邀我晚上到她家里吃饭。"唐宇翔说。
"那么时间不早了,我们就此别过吧,以后常联系。"说着,两个人站起来,向林远道的宾馆走去,唐宇翔的书包还在林远道的房间里。
"你今天晚上就离开这里吗?"唐宇翔问。
"是啊,本来这次回来想找回一些往昔失去的东西,但是回来一看才知道,这里已经人物皆非,全都与以前不一样了。"林远道感叹道。
"再见吧。"林远道伸出手,"再见。"两只手握到了一起。唐宇翔提起书包时,才想起来,自己准备送给怀的礼物,还没送给他。他把礼品盒从书包里拿出来,昨晚和今天上午起来时,他都没有打开来看,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看样子,应该是钢笔或毛笔一类的东西吧。
"这个送给你。"他对林远道说。
"多谢了。"林远道接了过来,拿在手中。
"这个礼物其实是我昨天刚刚遇见的小时候的邻居听说我要送礼物给你,给我的,我一直没打开,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现在送给你,你不会介意吧。"
"说哪里话,我很高兴。"
"那我走了。"唐宇翔说完,背起书包。
林远道把唐宇翔送到离宾馆最近的校门,就回去了。
17、
唐宇翔走出了校门,天已经暗了下来,橘红色的路灯又亮了起来,他看看时间,叫了一辆出租车。他上了车,把今天林清显送给他的书拿出来,翻翻看看。想起今天下午和林远道的谈话。觉得自己以前的很多想法,现在都应该重新地思考。
在这个年代,我们正处于一种文化上的赤贫状态,不是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缺少知识,而恰恰相反,在所谓知识爆炸的今天,各种"草根文化","大话""戏说"文化和各种打着文化幌子的东西,正前所未有的泛滥,把真正的文化精髓给遮蔽了,人们看起来好象都喜欢阅读和写作,但是这并不表明大家都开始关心文化,而是喜欢附庸风雅而已。如此一来,人们争相阅读各种所谓的文化读物,实质上是在涂抹文化口红。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文化反而在一次次的媚俗和媚雅的阅读和写作中不断的贬值。
现在网络上文学很兴盛,而最近兴起的博客,更让几乎每个拥有博客的人都成了写手,这无疑给人一种现代人的文化水平空前提高的幻象,尼采曾经说过:"如果人人都阅读,那么不仅损害了写作,也败坏了思想"。而现在最让唐宇翔堪忧的是中国的文学现状,每天几乎都有不可胜数的长篇小说出版,不计其数的文学排行榜读物。杂志、报纸和BBS上,到处都是小说、诗歌和散文。在这表面的创作繁荣之后,是中国文学艺术精神的真正贫乏。中国至今没有一个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然这有很多的原因,但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中国的文学创作水平与世界有很大的差距,而且按如此情形发展下去,势必还要拉开更大的距离。而最可悲的是,大多数作家和写手对这一事实竟然视而不见。他们眼中只有自己那点可怜的自我感觉和商业化的企图。中国文坛如同一潭死水,里面还不断地泛起令人恶心的波澜。闹剧,一场场可笑又可悲哀的闹剧正在中国文坛上上演。
18、
车停在了苏芸欣住的小区的门口,他付了钱,步行到了苏芸欣家门前,按响门铃。门开了,是苏芸欣开的门:"快进来吧,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苏芸欣今天可以说是光彩照人,尤其是那对珍珠耳坠,发出璀璨的光辉。她今天正好是30岁,对于一个独身的女人来说,这意味着她可能与孤独相伴的日子会更加的漫长。不过现在在唐宇翔看来,苏芸欣倒是很高兴,并没有因为步入三十岁而显出任何的悲戚的神色。反而在举手投足间表现出青春的活力来,她今天好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这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见过的苏芸欣。往事如歌,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但是有一点没有变,岁月流失,但仍难掩苏芸欣那美丽优雅的光彩。
"今天会面怎么样?"晚饭后,苏芸欣问唐宇翔。
"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他给我解答了我心中的很多困惑,我觉得自己生活的轨道一下子宽广了许多,我自己以前知道的东西真是太有限了,芸欣姐,从今天开始,我要重新确定生活的方向和目标。"
"好,芸欣姐会支持你的。恩,对了,我昨天给你的礼物,你送给他了吗?"
"送了,那里面到底是什么啊?"唐宇翔问。
"你现在还不知道啊,是一把扇子啊。"
"扇子?"唐宇翔说。
"是我多年前买的一把扇子,本来想送给一个人的,可是没有送成,可能我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再看见他了吧。"苏芸欣说完,陷入了沉思,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那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的人吧?"唐宇翔问道。
苏芸欣笑了笑,"想不想听我讲一个故事。我的一个生日那天的故事?"她的嘴角泛着一丝苦笑。
19、
十二年前,林清显和苏芸欣正走在这座城市中一条最繁华的街上,这是一条步行街,街两边有着各种豪华的商场和店铺。在那段时间里,她经常在购物。这天,她拉着林清显来一起购物。林清显在这座城市里上了四年大学,只是从这条街上路过过,可是从来没有在街两边的任何一家商场和店铺里买过一样东西。因为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很昂贵的。
"你喜欢什么,就告诉我,我送给你。"苏芸欣说。
"先看看再说吧。"林清显说。
虽然到这条街上买东西的人不多,但是来逛的人却很多。他们走了一家又一家店,他的脚都感觉有点累了,但苏芸欣却一点也不累,或许女人在购物的时候,觉察不出累来吧。还有一个原因,她买的东西,都让林清显提着。林清显对各种商品都没有兴趣,他可能是天生就对这些很淡泊的吧。
在走进一家叫"石头记"的店铺时,林清显站在了一个古朴的扇子面前,扇骨是半透明的白色的,扇面上用草书写一位古人的词句。他将扇子翻过来,另一面同样写着词句。
"你看什么呢?"苏芸欣问。
"没什么。"林清显说。他把扇子放回原处。
"真的吗?"
"真的。"
"那么我们走吧,再到处看看。"
他们走出店面,外面的大街上依旧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这些人在灯光的照映下,显示着各种各样的表情,穿着各不相同,而在这一瞬间,林清显好像一下子看到了世间的芸芸众生像。正在他愣神的时候,苏芸欣发现自己身旁的林清显没有跟上来。回过头来。"怎么了?"她问。
语气中夹杂着不明显的关怀。"是不是拎了太多的东西很累?"
林清显笑了笑,"这些东西算什么,我们走吧。"他从刚才的关切中,感觉到一丝感动,无论她如何的掩饰,她都是爱他的。
就在她转身的时候,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那种深深的让他感到悲剧性的东西,或许是刚才所看见的扇面上的词句的原因吧。这种悲剧性的东西,深深地撞击着他的心,他能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的跳动。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发作啊,一定要坚持住。心的疼痛让他的脚步放慢了。
"你还说不累,明明是累了,怎么不说呢?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不说。"
苏芸欣有点气恼。
"有些话说了也未必有用,还不如不说的好。"他略带怅惘地说。
苏芸欣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她又来到了那家"石头记"。走到那幅扇子前,"请问,这把扇子多少钱?"
他明明是喜欢这把扇子,怎么不说呢?她想,我现在就买下来,明天送给他。她再次见到他时,忘记了扇子的事。她不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那把扇子,他当时只是在看扇子上的词句。这柄扇子她一直珍藏了十二年。直到昨天,她突然想到那柄扇子,想到留着也不能再送给林清显了,而且自己看见还会勾起伤心的往事。就索性送给唐宇翔当礼物了。
20、
苏芸欣把扇子的事和唐宇翔说了,唐宇翔听后,觉得世事多变,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太多。想想自己和朱雯婧,也只不过是彼此生活中的一个过客而已。生命到底是什么,人生的意义何在呢,这些千古以来就存在的问题,或许永远也没有答案。
"那么你和那个人分别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吗?"唐宇翔问。
"没有,已经十二年了,即使现在又相见,彼此可能会觉得陌生得很,毕竟过去的,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林清显捂着胸口,正躺在床上,他的病又发作了,剧烈的疼痛让他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他知道,自从十二年前,他第一次发作后,由发作了几次,最近几年都没有发作。医生说过,这病不是任何药物可以治疗的心病,除了自己,谁也医不好。
他第一次发作,就是在十二年前,苏芸欣生日的那天,他在睡着的苏芸欣身上,看到了她那为孤独深深所包裹的悲剧性的东西,她微微翕动的鼻翼,手上淡淡的金色的极其细小的汗毛,银光闪耀的手镯,散发着月光一样冷清光辉的珍珠耳坠。一起唤起了他心中的最深处的虚无之感。
在他面前的是十八岁的睡美人,在沉睡中,她本身就是青春与美的象征,但是这象征背后所隐藏的,是青春与美的不断消逝,她犹如一朵正在盛开的充满生命气息的花朵,但是在绽开的一瞬间,也就意味着开始不断地走向其反面,青春的充溢内涵渐渐地的被时间偷盗而去。
他坐在沙发上,把灯熄灭,她身上的那些闪光之物,包括她本身,都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悲从心中来,仿佛透过时间从黑暗的混沌中看到她终将孤独的一生。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甚至觉得在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孤单的一个人。他在黑暗中摸索到床边,感觉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和均匀的呼吸气息。他的心开始稍稍的平静了下来。这时他的视线也稍稍适应了黑暗。透过窗帘,月光微微的洒了进来。那细碎的光,仿佛暗示着悲剧性的东西在不断的蔓延。
明天,或者几天以后,他们将会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前行而分离,以后可能再无相见之日。而现在坐在沙发上的他,却只能等待着未来在时间中静静的到来。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加快的跳动,他深深的呼了一口气,但是无济于事,心剧烈的疼痛了起来,他紧紧的咬住牙关,没有出声,怕打扰了她。他在与自己抗争,他的意识在这痛苦之中渐渐的沉入一片混沌之中,那里什么也没有,一片空无。然而在这空无之中,好像又包藏了一切似的。
他早上醒来的时候,心已经不痛了。当目光渐渐的适应了早晨的光线时,她的美丽的脸庞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你醒了。"她的声音里没有关怀。但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与这声音相反的充满了温暖的东西。
21、
那天一整天,林清显都在陪苏芸欣购物,或许他们都感觉分别的日子要近了吧。她带他到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上,他对熙来攘往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各种商品没有一点感觉,只是觉得这里对他来说很陌生,他茫然地跟在她的身旁,有时在她的身后。到了一家"石头记"店铺里,他被一把扇子上的字所吸引。那是宋代大诗人陆游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他以前在上高中时就读到过这首词,并深为这位千年前的爱国诗人的情怀所感染,在读这首词以前,他以为古人的爱情故事都是后人杜撰而出的。
那时在封建礼教下,恐怕是没有西方人那种浪漫的爱情的。但是,这位豪放旷达,深忧国难的诗人,却也有这种离愁别恨。沈园,在林清显的心中成了一个充满向往的爱情圣地。并在头脑中勾勒出园林、流水、小桥、碧莲、绯云的图画来。时隔数年,在这扇面上又见到这样的词句,不免从心中泛起一种感怀之情。今日的他和苏芸欣,会否在分别几十年以后,在某个地方又偶然邂逅,那时心头又是一番怎样的滋味呢。他把扇面翻过来,原来后面也有一首词:
人情恶,世情薄,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
他仔细一看,却署名唐婉。以前只知道陆游的钗头凤,却不知道唐婉的这首词。与前一首相比,那种离愁哀婉,更加令人感同身受。"石头记"里,明亮的灯光下,各种奇石、珠玉烁烁生辉。人头攥动,热闹非凡,而他的心却一片黯然。在这热闹的气象中,却衬托出他心里的孤寂之感。人在异乡为异客。这时,苏芸欣叫他,"看什么呢?"他回过神来。跟她一起走到大街上,还没有从那种对人生的感伤情绪中恢复过来,陌生的人群,泛着明亮光芒的广告牌,她的落寞的身影。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悲剧性的东西,仿佛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时间都聚集到了一起,深深地撞击着他的心,他捂住胸口,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如同寺庙里的钟声,深春沉而洪亮,一波一波的向四面八方传去,又以回声的方式在他的内心中荡漾不已。她轻轻地转过身来,脸上泛起如同天女般的明净笑容。
22、
送走唐宇翔远去的身影,林远道想,现在应该回去收拾东西了。可虽说是收拾,却也除了几本书和衣物外,没有什么了,惯于流浪的人,一般都只是轻装上路。本来顾学谦说要送他,林远道推辞再三。林远道说,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这次回来,我能和你这位老朋友叙旧,也算不枉此行了。顾学谦祝林远道一路顺风。这是今天上午的事,林远道现在把衣物和书分别放在两个旅行箱里,留一本书在外面,打发剩下来的时间。
虽然和唐宇翔几乎谈了一个下午,但是他并不觉得累。他能看得出,这是一个将来会在艺术方面很有作为的年轻人,自己虽然还不到四十,但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感到有些老了。或许是自己常常被往事所牵扰,感怀时事之余,每每伤感的缘故吧。鬓角的白发,不是明显的标志吗?他想着,看见床头放着唐宇翔临走时送给他的礼物。长方形的礼品盒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呢?他轻轻的拆掉包装,里面是一个褐色的木制的长方形小盒子,他不知道那是用什么木料做成的。盒面上有镂刻的花纹,给人一种古朴雅致的感觉。他把木盒轻轻的打开,只感到眼前一亮。原来里面是一把扇子,扇骨是半透明白色的,看色泽是玉石之类的。他把扇面打开,扇面上是用草书写的黑色毛笔字。他一瞧,赫然是陆游的《钗头凤》。翻过来一看,是唐婉合陆游的那一首。他又仔细看了包装纸和木盒,都有"石头记"的字样。扇面上题字的年月,距今也有十五、六年了。
他突然想起,十二年前,在与苏芸欣分别后,他又一次来到"石头记。"本想买那把扇子,到那里一问,已经被人买走了,他当时也没有问被谁买走了,估计问了售货员也不记得了。他这个人总想很多事情,而不肯多说一句话。不可能,难道是那把扇子吗?唐宇翔今天在送给他时,曾经说他以前的邻居,而唐宇翔以前不住在这座城市,而且唐宇翔的朋友,正好是今天生日。而苏芸欣的生日,和今天差好几个月呢。他笑了笑,可能是自己太想念苏芸欣了,竟然以为唐宇翔今天过生日的朋友是苏芸欣。但是这把扇子,很可能就是自己以前在"石头记"看见的那柄。无论如何,这把扇子都和自己很有渊源,没想到十多年前自己没有买到的扇子,今天竟然又到了自己的手里。
这柄扇子,自从包装好以后,就一直没有被拆开,而经过十多年,终于又由苏芸欣以间接的方式送给林清显了。好像命运的一条若隐若现的细丝,在冥冥之中,把两个人在某个特殊的点上连接在一起,但是这根线是过于脆弱了,最后终于在无声无息间断了。倘若这条线上连着风筝,恐怕也漂浮到茫茫无际的浩瀚天空中去了吧。林远道把扇子重新放回木盒,收在自己的旅行包里。
现在离走的时间尚有几个小时,他决定先睡一觉。他把灯关上,此时未到九点,即使拉上窗帘,外面的光也不知不觉的渗透进房间里来了,他躺在半明半暗之中,却没有一点睡意。他又开始想扇子的事,这次回来本来就要找苏芸欣的,可是,不但苏芸欣没有找到,或者说,人海茫茫,根本不可能找到,却得到了一把与苏芸欣的记忆有关的扇子,可能上天是以这种方式来抚慰他失落的心吧。他是因为贝雅琪的提醒,才怀着一颗寻找往昔爱情的心回来的,他知道,这次寻找的结果很渺茫,但是让他回来的,仅仅是爱情吗?一切都是徒劳,对于他来说,十二年前他从苏芸欣身上看到的悲剧性的东西,其实不也是隐约暗示了他自己的孤独命运吗?陆游的词中有"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句子,如果把那柄扇子比作锦书的话,那么却没有什么山盟,从始至终,他们之间都没有任何的倾心之语。他悄然地入睡了。
23、
"那么在十二年前,你不是在十二月一日过的生日吗?"唐宇翔问。
"根本就不是,其实那天我见到他后,不知到该说什么,就随口那么一说,后来就在那天约他,说起来,是我欺骗了他呢。"
"也不能这么说啊。"
"可能是当时,我感觉到相聚的日子不多了,想和他多一些时间在一起的原故,才那么说的。我当时的感觉是对的,在那之后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就分别了,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再见到他,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苏芸欣说。"还是不说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怪没意思的,不过让人伤感而已。"
唐宇翔觉得应该换个话题。"芸欣姐,我在书店里看见你那天,你是不是买了很多本童话书,你怎么想起来买这些书?"
"前一段时间,我看了电影《哈利波特》中的一部,也就是在街上看见你的那天。我回来后,突然对童话产生了兴趣,就决定去买几本来看看,主要,我想写一些童话。"
"很好啊,不过《哈利波特》可不是童话,真正的童话不仅是给儿童看的,大人更应该看童话。现在的人,缺少的就是一颗童心。每个人都尽力想把自己扮得饱经沧桑,未老先衰似的,尤其是我这个年龄的人,老把自己表现得很成熟。"
苏芸欣点了点头,"你还挺能自我批评的啊,孺子可教也。我最近发现,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有一种新气象。"
"有什么变化,既然你说我孺子可教,那我就洗耳恭听。"
"我那天在书店里买书的时候,里面一直在放音乐,你知道是什么曲子吗?"
"班得瑞的,是新世纪音乐中很重要的一支,还有希腊的雅尼,爱尔兰的神秘园,日本的喜多郎和中国朱哲琴的歌,不过现在到处都在放班得瑞的音乐,我看这是人们在媚雅。"
"你知道的还挺多的,你真的很喜欢新世纪音乐吗,我看你也有媚雅之嫌呢。"
"不是发自内心认同的东西,我是不会这么评价的,我可是最讨厌随波逐流的,不怕你笑话,我一直是以清高自居的。"
"我刚才是开玩笑,你最近发现没有,有一个人的漫画,很受大家喜欢?"
"你说的是《火影忍者》吧,是日本的岸本棋使画的。"
"唉,还以为你孺子可教呢,太让我失望了。"苏芸欣摇摇头说。
"呵呵,偶尔离一下题,是吉米的漫画吧?"
"恩。"苏芸欣说:"几米的漫画中,有很浓重的童话色彩,他的画中,透露出来的是一种将现实赋予童话的诗意的感觉,这正是在城市中生活的人们,所缺少的。"
那么你是说,我们处在一个诗意贫乏的时代吗?"
"不完全是这样的,自从新世纪以来,文化和艺术向诗意与灵性的回归已经初露端倪。我想,在我们物质生活如此繁荣的今天,人们都在自觉和不自觉地追求诗意和美的东西,当然,也包括童话的感觉。"
"芸欣姐,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唐宇翔说。
"怎么,你以为我老了,跟不上时代了,我告诉你,我上大学的时候,学的东西,比你们现在学得实在多了。"
"我承认。"唐宇翔说完,一时沉默了。苏芸欣能看出他好象有什么心事。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苏芸欣说。
唐宇翔把自己放弃学历的事和苏芸欣说了一遍。
"你这孩子还是......,怎么说呢,毕竟时代不同了,对于你们这些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来说,人生选择的空间很大,而且都有很强的个性,喜欢张扬自我。但是你想过没有,现实生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我比你还小的时候,也想过有一天会一举成名。可是理想与现实之间是有差距的,但不管怎么说,既然你这么选择了,你应该按照你自己的路走下去。而且,你对这个问题看得也比较透彻,我也没有什么多说的了。或许,这个世界会因为你们这些年轻人而改变。但是,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继续从事创作,看看半年或者一年之后,会不会出现成果。"唐宇翔说。
"你父母现在知道你放弃学历了吗?"
"没有。"
"那么你想什么时候告诉他们呢?"
"等我有所成就的时候。"
"那么,如果你一年、两年或者十年都没有成就呢?"
唐宇翔没有回答,他一直都在避免思考这种可能性,但是这又是他必须面对的一种可能性,因为未来是什么样的,是很难说的,或许命运早已在冥冥中设定了恒常的轨道,但人却不知道这条轨道到底通向何方。
"我会支持你的,因为我也是一个写作的人,但是以一年为限,如果两年里你没有任何成就的话,我就不会帮助你了,希望你不要让所有关心你的人失望。"苏芸欣说。
"多谢你,芸欣姐,我对自己有信心,我是不会让你和关心我、支持我的人失望的,也不会令自己失望的。"
24、
唐宇翔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他觉得这一天很漫长,先是在下午和林远道叙谈,而后是给苏芸欣过生日,和她聊了很多。今天,他的思想受到了很大的触动,自己现在处于一个人生的路口上,或者说是处于一片长满树木的森林中,面前有条条既像路,又不像路的林中小径,他不知道哪一条会通向何方,但是处于这片森林中的只有他一个人吗?林远道、苏芸欣和这个时代的更多的人,不是同处于世界这个大森林中么?每个人都在小径上行走,但是谁又知道小径会在杳无人迹之处断绝,行路人从而在森林中迷路呢。小径断绝在杳无人际之处,那就只能循着原路返回。但是时间却无法回溯到往昔,人的一生,究竟能在林中小径上徘徊多久呢?但无论如何,唐宇翔在今天都获益良多。他站在窗边,将窗子打开,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但他却站在窗前仰望无际的苍穹。自己会在多长时间能出成果呢,究竟什么才算是有所成就呢?他站在星空之下久久地思索着。
25、
苏芸欣送走唐宇翔后,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正在写今天的日记:
"我今天三十岁了,应该说是而立之年了。青春仿佛与我彻底地挥手诀别了,以后的人生,究竟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可以在现在选择我以后的道路。其实,在十二年前,我也是可以选择的,但当时,我并没有选择。因为在我的心中,那是不现实的。可是扪心自问,我是不肯放下自己虚荣的梦想。我在当时没有选择他,不是因为他没有向我表白,如果他真的向我表明心意,那么我会嫁给这个前途未卜的大学毕业生吗?我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他终究没有表白,我也就没有机会表现出超越自我的虚荣心的勇气,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们的人生都将会不同。或许,现在我们已经组成了一个平凡的家庭,儿女都已经上小学了。好了,一切往矣。我们在何时,都无法知道当时的选择是对是错。今天我看见了唐宇翔,他的景况如当年的林清显,或许更不好。我想,如果现在有一个女孩子喜欢唐宇翔,但是因为他是一个前途未卜的、大学没有毕业、没有学历的人。而无法选择和他在一起,那不是如同十二年前的我一样吗?或许在多年以后,她才会懂得他对她是多么的重要。那么,为时已晚。
我决定支持和帮助唐宇翔,我觉得他将来一定会有所成就,只是现在处于困境之中,我帮他度过这最艰难的时期,他以后就会如同大鹏一样展翅高飞。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我对自己当年没有选择林清显的愧疚,还是把唐宇翔当成我的亲人,我的孩子,因为亲情和母性而这样做呢。我不清楚,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今天是我的生日,从今天开始,我要重新为我的生活确定一个新的方向,旧日的我,因为选择了虚荣的梦想,而失去了对我来说最爱的人。而今天,我终于可以知道人生的真正的价值所在了,我要去创造出不朽的东西,这不朽之物,即使多年以后,也会如同阳光一样给予人们以温暖。每个人的心灵,也都如同他的生命一样,需要阳光和温暖,我要将自己的生命,融入到这种阳光般的东西的创造之中去。希望以后,每个母亲拿着童话书为她的孩子讲其中的故事时,那个孩子也会得到另一位母亲的爱,母亲不仅是大地,也是无私的奉献的太阳啊。"
26、
"你怎么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说呢?"苏芸欣对林清显说。
"我即使说了有什么用呢?"
林清显淡然的露出无奈的笑容。
"我们走吧。"苏芸欣说。
转身向"石头记"外边走去。林清显提着几个购物带,跟在她后面。他觉得自己的心疼了起来,放慢了脚步。
"你怎么了?"苏芸欣回过头来,关心地问道。
"我......。"他本想说"没什么。"但是却说:"我感觉这里很痛。他用没拎袋子的手捂着胸口说。这时他的头上渗出了汗水。他支持不住了,向地上倒去。她用双手抱住了他:"真的很疼吗?你把什么话都藏在心里,当然会疼的。让我听一听,它要对我说什么。"
她把耳朵靠近他的胸口。"我爱你。"她听见他的心对她说。她抬起头来,眼里含着高兴的泪花,向他笑了。"我也爱你。真的,从现在开始,我什么也不想了,我只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听见你对我这么说,我就心满意足了。"林清显说:"你去追求你的梦想吧,我祝福你。"
"好,你现在不愿意和我在一起,那么你看看我的未来是多么的孤独......"
林远道从梦中醒来,看见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他收拾好行李,退了房间。一个人又开始了他的旅途,他这次回来,本来要寻找的东西,都已经找不到了,或者,已经不是原来记忆中的样子了。他很失落,因为在他心中,曾经保持一个梦想。闪光、美丽、温暖。但现在,他只能又再次踏上去他乡的道路。他在T大的一条林荫路中拎着行李向校门外走去。树叶沙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这声音映现着夜晚的寂静。
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这条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的小径上走着。今天白天和唐宇翔的谈话,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倒是他刚才做的那个梦,却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之中。无论如何,他在走之前,总算是见到她了,尽管是在梦中。但还并不止这些,他得到了那把扇子,扇子的原主会不会是芸欣呢。他这样想着,自己就笑了,觉得这只是一相情愿的幻想,但是他忍不住拿出电话,想向唐宇翔问一问。唐宇翔今天过生日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他这样反复犹豫了几次,还是没有打电话,反正要离开了这个城市了,以前的一切都留在这里好了。
尾章
林远道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自己孤单的一个人坐火车或飞机了。没有人相伴,也没有人相送。他在车厢里找到了自己的卧铺。把行李箱放好,等着列车开动,这趟车上的人不多。但是他还能透过车窗看见很多人都有亲友相送,只是惟独他没人相送。难道只是这一次吗?他早就习惯了,孤独就是他人生中的伴侣。列车缓缓地开动了。他拿出一本诗集来看,车窗的玻璃上映现出他低头看书的影子和他那银灰色的双鬓。他把诗集放下,向窗外看去,他透过自己的影子投射在车窗玻璃上的幻象,望见窗外广阔的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在大地上生长的树木和作物,在大地上流淌的河流,在大地上生存的动物和世世代代辛勤劳作和安居的人类。还有,那些在大地上流浪,无家可归的异乡人。他自己不也是这个大地上的异乡者吗?他这次返回了自己的第二故乡,但是在故乡没有家,故乡就并非是家乡了。当阳光移离大地,地平线被抹平,通向家乡的道路也就看不见了,而只能在黑夜的道路上,不断的摸索前行。
他感觉到自己很累,一种让他感到心力交瘁的疲惫感正在将他淹没。他躺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地在朦胧中,听到了大海的声音,那是吾何有之乡的海边,他在恍惚中看见一个女孩在海边看落日,她消瘦的身影,在海边的夕阳下显得孤单落寞。这是贝雅琪,她一直在海边等待着一个人,她用自己已经不多的生命在等待,一个人只要还有梦想,她的生命就不会失去光辉。
"贝雅琪。"他叫她的名字。"你还在这里等待吗?"
"是的,我一直在这里等待。我曾经说过,我在自己的命运中得到一种启示,那就是我要等一个人,他将完成我的一个梦想,但我也将会改变他的一生,并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把什么交给你。或许,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相情愿的想法吧。"
林远道心中被一种突生的怜惜揪住了,他说:"不,你已经把那最重要的东西交给我了,那就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开启世界的神圣黑夜的夜半,迎接曙光的一把钥匙,一条通往拯救的道路。"
"我知道我问这样的问题很傻,但我还是想问你一遍,你爱我吗?"她问。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我爱你。"
她笑了。
"我爱你。",他又说了一遍。
瑰丽的夕阳中,两个被霞光映照着的影子向彼此移近,最终融合......
"我相信。"在林远道的肩头,贝雅琪说。"我能感觉得到,我现在非常的幸福。"她又露出那灿烂的笑容。
"我爱你。"他又说了一遍,轻拍着她的肩,不仅是对她说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真的爱她。这爱已经不是爱情,但却超越了爱情,因为爱仅仅属于尘世。而他再一次对贝雅琪说"我爱你"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正处于一个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既澄明又遮蔽着的地方,如同创世之初,人神未分,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的地方。
他从梦中醒来,眼前依旧是一片朦胧,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双眼已经溢满了泪水,他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但这次,他的心并没有疼痛,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坚强而深沉,与大地的脉搏,世界的心脏,一起在跳动。他知道,他已经超越了以往的自己,那颗曾经孤独的心,已经不再是那个十二年前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在十二年里到处流浪的人了。在刚才的梦中,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家乡,和在家中等待着自己的人。他决定在下一站,他就下车,去奔赴他的家,那个让他有心灵归属感的地方,因为只有家中住着人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乡。
清晨的天空微曦,一缕阳光映入他的视线,地平线延伸出最宽广的轨道。他通过这轨道,看见了在海边正在等待着他的贝雅琪。他向她走去:"贝雅琪,我回来了。"
她在海边向他回过头来,露出了世界上最灿烂的笑容。他知道,那笑容就是阳光。接着,梦中那俩影子相融的情景上演了,只不过,被霞光映照的,不是夕阳,而是朝霞。
※※※※※※ 我手写我心,我歌咏我情
我梦抒我爱,我情言我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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