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住的春光
人若没经历孤独,他永远不会感觉孤独的可怕。 绝望的无助,无际的沉寂,欲飞不能的童心,时时刻刻,日日月月,陪伴着你,缠绕着你,桎梏着你。 第一次经历这种感觉,是我四岁那年。 那年是大跃进。 父亲被捕了,什么罪名我不知道,只知道是什么反革命。妈妈从来也不对我们讲,久了,父亲就从我们的记忆里淡出了。 就从那时起,我被妈妈锁在了鸡房子里。早晨进去,晚上出来。 屋子里,除了几只鸡外,还堆放着陈年积攒下来的杂物。 两扇厚重的木板门,严严地封住了出路。窗子很高,比大人还要高,却很小,长约三尺,宽约一尺,横躺在南侧墙接近房檐的地方。上面安着五根拇指粗细的钢筋,别说人,就是小鸡也飞不出去的。 初春,这个东北最温暖的城市还是有些寒冷,尤其是早晚,我只能蜷缩在墙西北角的铺着厚厚草垫子的木床上,盖着一条棉被取暖。阳光上来的时候,鸡们都蹲在西墙上搭建的架子上晒阳阳。我只能干瞅着它们在阳光下惬意地匍匐在架上,翻过来覆过去的晒着,像被厨师熏烤的样子。晒够了,就站起来,将两腿伸得直直的,踮着,猛劲地扑打着翅膀,冷风就一阵阵地袭向蜷缩的我。 鸡架很高,我绝对爬不上去,不然我一定会到那上面捕捉我喜欢的阳光。 阳光终于走下墙,在地上印出个很光亮的小窗,只是不如窗子那样规矩,很多的时候都是斜斜的,一点也不好看,也不好玩。 可就这一米阳光却是我每天殷切盼望的玩伴。 它下得墙来,我就或蹲或坐在阳光里,拥抱着阳光,沐浴着阳光,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当阳光规规矩矩地在地上画出窗子的样子,我就学着哥哥姐姐,在那些窗棂影子里跳起了"瓦格子"游戏,那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光。 很多时候,我就坐在阳光里眯缝着眼睛看着天上的太阳,初看时,很刺眼,一会儿就落下泪来,有时就莫名地随着大哭。常了,就不刺眼了,可以看到太阳上忽明忽暗的一些阴影了。原来太阳也不是永远那么明亮的,常常把它放在眼睛里,就会看到它的不光彩处。后来长大了,我的眼睛比起哥哥姐姐们都小,只有我心里知道,这都是那时过于追求阳光害的。 厚厚的门上有个木结脱落形成的洞,一分钱硬币大小。当阳光离开我的时候,我就伏在门上,用一只眼睛对着小洞与外面的世界沟通。 那是怎样的一个美妙世界啊! 门洞很小,又是用一只眼去看。看到什么东西都是平面的,没有立体感。门前近处的石罅间,一颗不知哪来的向日葵的种子,竟在那里钻出来,紫色的茎,碧绿的叶子。可惜只看到了那棵葵花苗苗的一个侧面。两片叶子就像姐姐头上那两只刚刚梳完的羊角辫,直直的分向两边。寂寞久了,就把它当作了姐姐,跟它说着只有我们明白的话。 我说:"姐姐,你怎么不上学了?" 它说:"我怕你太孤独了,在这里陪着你。" 我说:"你把我放出去吧!,我自己在这里很害怕!" 它说:"我不敢放你出来,妈妈会打的。弟弟,不要害怕,我不是在这里么?" 我说:"放出我吧!我再也不去爬树了,我也不会扔石头打鸟再砸别人家的窗子了。我也不会偷跑到海边玩水,让妈妈担心了。" 我哭喊:"姐姐!放我出去!" 那棵葵花只是在我和它的绻绻说话中飞快地成长。几天时间,就蓬蓬勃勃茁壮成能遮住脚下那块石头了。不像了姐姐,我们也不会去说那些只有我们姐弟俩才明白的话了。 门洞很小,又是用一只眼去看。我却发现越往远看,世界就越宽阔。先前的那株向日葵,它的后面是一棵很老的桃树。这时已是繁花灿烂,遮住了平日里紫色的树干,看着那些花,我仿佛闻到了甜甜的花香。花荫深处,那枝手臂粗的斜斜的树枝,哥哥曾把我高高地举上去,任我摘着半生不熟的桃子,胡乱地塞到嘴里啃着。 哥哥呢?哥哥放我出去! 哥哥上学去了,学校很远,要住校,每周才能回来一次。每次回来他都会到鸡房前,与我隔门痛哭。哥哥说,他知道我想的什么,但他不敢。 孤独了,寂寞了,就和小鸡们一起玩。我张开手臂,追逐着它们,它们嘎嘎叫着,围着我跑着,眼看着被我抓住,就嘎嘎地飞到西墙上的鸡架上了。我呆呆地望着它们,总是在心里默念:又飞了,又飞了,我怎么就飞不起来呢?如果能飞,我就不会被关在这里了。 门洞很小,又是用一只眼去看。那时就知道,眼睛是世界上最贪婪的东西。它的欲望就是把世界,把宇宙,把所有空间存在的东西都统统装进去。人如果没有眼睛,就会少了很多的贪欲,那时它只会想,哪怕给我一天,只一天的时间,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今生无憾了。要不是门洞的尽头是座山,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不知还会看到什么。可那时的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毕竟看到了比我的"囚"室大得多的世界啊! 只是那座山,就足够大了。以前在室外玩的时候,经常面对着它,倒没觉得它如何的大。现在我在这个分币大小的洞洞里看它,感觉天底下没有比它再大的东西了。我看不到它和天相接的地方,只能从山脚看到山腰,看到那片黑黢黢的松林。 山脚下是一片桃林,听妈妈说,那是我家这棵老桃树的子孙。我很羡慕它们,虽然它们不能行走,可毕竟还是自由的。它们可以日日夜夜地守候在父母面前,甚至生活在几代同堂的温暖里。它们沐浴着满天的灿烂阳光,那是我在斗室里所不能比的。它们和风儿嬉戏,与鸟儿问答,更何况还有它们的主人在精心的呵护着。山坡上是一片茂密的羊胡子草地,长长的细细的羊胡子草,陈年到辈地自由生长着,就是死去的也是光滑滑,金灿灿的,倒伏在山坡上,像给大山围上了一条金色的裙裾。我自由的时候,常常和姐姐哥哥们在那里滑草。薅着紧紧抓住地面的羊胡子草,努力向上爬着,到了上面,坐在哥哥或姐姐的腿上,放手滑下。风在耳旁掠过,眼角旁尽是满坡的金色,听得见哥哥欢快的呼喊和姐姐的惊吓的尖叫。滑到坡下的桃林旁,被掀翻在暄暄软软的桃林地里,摔得不痛不痒的,很惬意。我是这样游戏的最不幸者,往往被哥哥姐姐压在身底,戗了一脸的土,哭着爬起,然后还得央求害怕的哥哥姐姐再来,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回家后不对妈妈说。这时的阳光已经照过了山顶,我面对着的北坡已经铺满了阳光,羊胡子草又绿了。这些新生的羊胡子草,纷披在山坡上,又像了美丽的绿色的锦缎,在阳光下拥抱着自己的新生。它们活在父母的怀里,成长在父母的呵护中,老死在父母的身上,一生都不分离。这是何等幸福的境界啊! 妈妈啊!放我出去吧!我会乖乖地听你的话。 每到冬季,妈妈的单位就会放假,妈妈有时间陪我了,久别了的母爱终于回来了! 我一刻也不离开母亲,常常跟在妈妈的身后,随着她干这干那。孩子的世界就是调皮捣蛋,它们的世界里没有对与错,我依旧调着皮,继续着不知保证多少次不做的事情,妈妈却再也没有把我锁进那间"囚"室。 妈妈放假了,就没有了工资,全家的生计没了着落,一家八口,靠着妈妈打短工和变卖节省下来的粮票过活。我常常被妈妈半夜的饮泣声所惊醒,那时的我以为妈妈因为自己而上不了班,就哭着安慰妈妈:"妈妈,你不要哭!我还去那黑屋子!"妈妈听了只说了句:"乖孩子......"就哭得更厉害了。 ※※※※※※ 【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