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存在:诸神隐退
不光诸神和上帝逃遁了。而且神性的光辉已经在世界历史中黯然熄灭。世界黑夜的时代是贫困的时代,因为它一味地变得更加贫困。
----海德格尔
1、
"这个中秋我很高兴,妈妈。"芸欣对陈大妈说。
"好孩子,妈妈也是啊。其实我到了这一把年纪,也没有什么奢望了,我们母女能平平安安的,就比什么都好啊。以前我总是为你的婚事着急,现在我也想通了,每个人都有她的命,什么时候结婚,不该什么时候结婚,都是命中注定的,不能强求,或许你觉得我老脑筋,但是老人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古人说五十知命,活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事情自然就知道了。"
"妈妈,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生命,谢谢你一直都在关心我,照顾我。"说着,芸欣把头埋进陈大妈的怀里,陈大妈像小时候哄芸欣睡觉一样,哼起了一首儿歌。明月的清辉下,芸欣莹莹的泪光中,折射着感激与幸福的光彩。
这时,电话响了,芸欣接通了电话。
"芸欣,中秋快乐。"这是一个不太标准的汉语的声音。"弗朗索瓦,是你吗?"
"是的,是我,我想今天你们中国人传统的团圆节,我就给你打电话,表达一下我的祝福。"
"谢谢,弗朗索瓦,你现在在哪里,你回国了吗?"芸欣说。
"我现在在西藏,在我曾经梦想要到的地方。在这里,我找到了我一直在生命中寻觅的东西。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和尚了。虽然现在每天的生活很简单,很清苦。但是我的心灵却十分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我的心灵时常处于一种喜悦的状态之中"
"弗朗索瓦,祝贺你能找到了你心灵的归宿。"芸欣高兴地说。
"谢谢你,芸欣。我现在还是时常会想起你。我知道,对于一个修行的人来说,这是不应该的。但是我真的总是会不知不觉想起你。我现在还是爱你的。不过,我想有一天,我会把你的爱,升华为一种更加伟大的爱。我会超越世俗的一切感情,成为一个真正的觉悟者。"
"其实尘世的爱情,多多少少都是虚幻的,我在以前就曾就这个问题和你说过嘛,现在你能看透这一点,是应该值得庆贺的啊。弗朗索瓦,按照你的理想去追求吧,我祝福你。希望你有一天会回来渡我这个凡俗的人。"
"谢谢你,芸欣,谢谢你对我的理解和支持。好了,就说到这里吧。我要去做晚课。再见,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祝你能找到你的幸福。"
芸欣把电话放下。"是你以前说的那个向你求婚的外国人吗"陈大妈问。
"是啊,就是那个弗朗索瓦,没想到他真的成为了一个和尚。"
"我真是想不通,一个外国人为了什么离家那么远来中国,现在又当了和尚。"陈大妈不解地说。
"他想找到自己的家啊。"芸欣有点神往地说。
"他的家不是在法国吗?怎么来中国找家了。难怪以前会向你求婚。"陈大妈说。
2、
"我们不要说他的事情了,妈妈。尝尝我下午卖的月饼吧。"芸欣虽然这么说。却不觉想起三年前遇见弗朗索瓦的情景。那是在一次她经常投稿的《原思》杂志组织的一个作者见面会上。
一直不怎么爱参加活动的芸欣,因为受了老朋友的盛情邀请,来到了《原思》杂志所在地,参加作者见面会。与会的人,除了主办方的人员以外,都是常年在《原思》投稿的作者。自从芸欣大学毕业以后,芸欣就在这家杂志社发表一些散文、随笔,近年来也写一些诗歌。
当时杂志的一个编辑是她大学的同学,平时的关系说不上怎么好,但是刚毕业那会儿,却和她走的很近。现在她已经是这家杂志的副主编,也是这次活动的主要负责人,也可以说是年轻有为了。见面会为期三天,食宿方面都由主办方全安排好。为期三天的见面会,有两天都在本地的名胜风景区游览。主办方希望与会人员能在游览中即兴写几篇好文章,在杂志上刊登。最后一天,有一个讨论会,也可以说是个茶话会。本来上午的会是要讨论文学问题的,可是后来渐渐的成为私人交流会了。下午听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据说是主办方请来了一位重要的学者。在午饭后,芸欣在宾馆的一个院内摘枫树的红叶,十月间,一簇簇的枫叶如同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尤其是风吹过的时候,更是灿烂美丽。芸欣摘了几片较好看的,放在手里把玩,准备拿回去当书签。这时她看见不远处有一群人走过来,里面有她的老同学,孙副主编,正殷勤的与一个外国人说话,他们身后还有好几个人。难道那个外国人就是要出席会议的嘉宾学者吗?正在芸欣纳闷的时候。那个外国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向她这里望了一眼。她感觉到在那双蓝眼睛中,正映照着她白色的外套和手中火红的枫叶。只是在一刹那间,那个外国人就又把目光收回,继续和孙副主编说着什么问题。芸欣把摘下来的枫叶带回自己的房间,脑子里还在想那个外国人的样子。大概有三十多岁吧。看起来很像欧洲人,头发是金黄的,蓝眼睛,或许是英国人,也可能是法国人呢。
午后的时候,芸欣又见到了那个外国人。他会讲中文,虽然发音不怎么正确,但是相对来说还算流利。不过成语用起来不怎么到位。他是一个法国人,曾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学过哲学,后来写了一本书叫《形而上学与唯一性》。没有中译本。他近年来对东方、尤其是中国和印度的文化产生兴趣,开始研究中国的古代思想和哲学。这是他第二次来中国,不知道怎么会被请到这次会议上来的。芸欣那位老同学,孙副主编,热情地介绍了这位嘉宾弗朗索瓦先生。并邀请他讲了一些关于中西文化方面的问题。具体讲什么内容,芸欣没有仔细听。她只是对这位来自法国的弗朗索瓦先生讲的中国故事感兴趣,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当他讲到一个词语出错的时候,芸欣偷偷地笑了。恰好那位弗朗索瓦向她看过来,也抱之一笑。芸欣顿时觉得自己刚才的举止不太礼貌。脸绯红了半边,如同傍晚的火烧云。
会议结束了,芸欣回到宾馆的房间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这时她的那位老同学来找她。"你来送行的吗,谢谢。"芸欣笑着说。
她的那位老同学也笑了笑。"你先不要急着走,有一个人想和你见见面。"
"谁啊?"芸欣心想谁会见她呢。
"就是那个法国学者弗朗索瓦先生。"副主编兴奋地说。
"他?"欣皱了皱眉头。"我现在就要走了,要不然赶不上火车了。哪里有时间见他呢。"
3、
因为已经决定就在那天回家,芸欣没能和弗朗索瓦先生见面。当芸欣回到家后,她差不多把这件事情忘了。在一个月后,芸欣的老同学孙副主编给芸欣打电话说,要来拜访她。并且会带一个人来见他,就是那位法国人弗朗索瓦先生。芸欣对这位弗朗索瓦先生开始感到好奇,他为什么要来见自己呢。
他们在一家咖啡馆见面,虽说是咖啡馆,但是实质上是一家书店,这里摆在书架上的,都是有文化品位的书,来此的也有本地的很多作家和学者。当然,也不乏那些附庸风雅的人。这里的书虽然价格很昂贵,但是买的人却很多。因为这里有别处难以买到的作家签名的书。而且运气好的话,还可以遇见自己喜欢的作家。诗歌朗诵会和讲座之类的活动,在这里也是经常举办的。不过参加与会者只限于那些小圈子里的人。相对来说,这里是文人或者说是文化人常来的地方。
三个人找了一个人相对少的地方坐下来。弗朗索瓦刚坐下来,就向芸欣作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弗朗索瓦。我想我上次在那次会议上已经提过了,不过,我还是要自我介绍一下,能见到您,我感到十分的荣幸。"
"我也是。"芸欣说。她伸出一只手来与弗朗索瓦握手。
"你们慢慢聊吧,我还有其他事情,先走了。"孙副主编说着站起来。
"谢谢你,孙女士,多谢您帮我引见您的朋友。"
"不用客气,弗朗索瓦先生,请您以后多向弊刊赐稿。"
"没问题。"弗朗索瓦说。副主编说再见,向他们挥挥手,转身离去。
弗朗索瓦喝了一口咖啡,把两只手交叉放在玻璃桌面上。
"弗朗索瓦先生,您为什么要见我呢,请恕我冒昧,我实在是想知道其中的原因。"芸欣说。
"原因说起来,就话长了。在我上一次来中国的时候,在《原思》杂志上看到了您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给我的印象很深刻。不过那次我来中国的时间比较短,虽然想见见文章的作者,但却因为时间原因而放弃了这个想法。而这次来,特意地看了您很多的文章,包括一些诗歌。就产生了非常强烈的见到您的想法。于是我就给《原思》杂志打电话,询问关于你的情况,于是就认识了你的那位朋友,孙副主编。她说您最近要参加一个杂志社主办的活动,并邀请我参加。我为了能见到您,答应了她的邀请。很遗憾,那次并没能和您有机会交谈。于是我就请孙副主编帮忙和您见面。"
弗朗索瓦说完。感觉有点累,可能他以前没有一口气说这么长中文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紧张吧。他喝了一口咖啡,缓和一下自己的情绪。等待着芸欣说些什么,并用他那双蓝眼睛,望向对面的芸欣。
"我虽然在上大学的时候,学的是中文,就是汉语言文学。但是现在和以前写的一些东西,根本算不上文学,只是我对生活的一些感受和看法而已。弗朗索瓦先生,你和我见面,恐怕要失望了。"芸欣说。
"不,您给了我一个......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就在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但是您正站在一棵长满红色叶子的树旁边。手里拿着几片像火一样红的叶子,而您当时穿着一件白色的外套。那时您给我的印象,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了,就如同在茫茫的大海上,一轮鲜红的太阳,在白云中升起。您当时给我的就是这样的印象,我简直无法形容,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一种美。"弗朗索瓦激动地说。
芸欣微微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她能感觉到对面这个金黄头发,蓝眼睛的法兰西人不是在刻意的恭维她,但她对别人如此的赞扬她,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弗朗索瓦先生,您过奖了。我觉得是您那丰富的想象力把对我的印象美化了。我是一个很普通,很平凡的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意思,但是......。您瞧,我的思绪有点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低下头,看着下面映照着他自己和咖啡杯的虚幻不实的影子。
"您介意我向您问一点关于您本人的问题吗?"芸欣说。她产生了一种好奇心,要了解一下这个在她看来有点不寻常的外国人。
"您尽量问吧。我很乐意回答您对我提出的问题。"
"恩,我知道很多的西方人,您不介意我这么说吧。"
"不,请您继续。"弗朗索瓦说。
"很多西方人对东方的文化感兴趣,比如中国和印度的一些古老的文化。也有很多的外国留学生,欧洲或美国留学生来中国留学。但是我发现,在这些留学生当中。很多人没能真正的把汉语掌握得很好的。我不仅仅是指在口语方面,也包括对汉语理解。我曾经听说这是汉语比较难学的原因。但是在我与您的交谈中,我发现您对汉语掌握得比较好。我是说,相对于那些来中国的留学生而言。"芸欣说。
"谢谢您。或许真的如您所说,我对汉语有一定的掌握和运用能力。这是因为我在少年的时候就开始接触这种语言的缘故。我的外祖父是一位对中国文化很有研究的汉学家。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带我到外祖父家玩的时候,我就开始认识到,这种文字承载着一种多少重要的文化。我开始向我的外祖父学习汉语。直到我上大学的时候,很不幸,他去世了。他一直想到中国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但是他希望我能到中国来看看。他在生前曾对我说过很多次。前年我发表了第一本书,得到了稿费。我用这笔钱来中国旅游,看见了与我想象中,和电视、媒体中不同的一个国度。我承认,我那次来并没有对中国有多少真正的认识,只是获得了一些印象而已。"他说完,又喝了口咖啡。
"我想您是说的有点累了,您一会再接着说吧,稍稍歇会儿""芸欣微笑着说。
"您真的很善解人意,我这么说没用错词吧。"弗朗索瓦说。
"好象这个成语不是这是说的,但我明白您要表达的意思。"
弗朗索瓦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端起了咖啡。
4、
与他们刚来的时候相比,这里的人多了些。他们周围的座位,几乎也坐满了人。有人不时的向他们这边看。可能是好奇的原因吧。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正在争论一部最近新出的一本小说的优劣,看来他们的意见不一致,各自坚持自己的观点,谁也不让步。芸欣看了看他们,轻轻的摇了摇头。
"您为什么摇头呢。"弗朗索瓦说。"难道他们争论的不对吗?"
"我并没有听他们在争论什么,我只是觉得争论并没有什么意义。"
"争论没有意义?我认为争论能让问题变得明晰,促进双方的认识。"
"我不这么认为,争论的双方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他们或许在争论的开始在表明自己的道理。但是到了后来,就只是想如何来反驳对方的观点而已。问题本身变得不再重要了,只是为了辩论而辩论。因此,我说这样的争论没有意义。"
"原来您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争论容易使人陷入一种偏激之中,看不到对方的观点的合理性,可能在我们这个时代,辩论已经失去了其原有的意义,即苏格拉底的古希腊时代那种能促进知识产生的作用。苏格拉底在与他人的辩论中,并不是要持守某种观点,而是通过一种对话,使意义不断地产生,他把自己的辩论行为称为知识助产术......我不知不觉地说到哲学上来了,您一定觉得很没有意思吧。"
"有一点,我对哲学可以说了解得很少,只知道几个哲学家的名字而已。"
"那么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好了。"弗朗索瓦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品尝着自己的咖啡。透国咖啡馆的窗户,可以看见外面太阳的余辉,正在对面的大厦的玻璃窗上反射,那是一种美丽的玫瑰色。
芸欣看了看时间说:"现在时间不早了,我想。我要回家了。"弗朗索瓦和她一起走出咖啡馆。
"跟您交谈我觉得很高兴,我们还能见面吗?"弗朗索瓦问。
"当然可以了,认识您我也感到很高兴。"芸欣说。他们相互交换了电话号码。
芸欣回家了。弗朗索瓦又回到咖啡馆里喝了一会咖啡,买了两本书。他感到有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在他的心中正在唤醒他灵魂中的一部分。那到底是什么,他不清楚。那是在这个异乡,他要寻找的吗?是他心中那个遥远的梦想来到他的身边了吗?
5、
弗朗索瓦生活在一个充满学术和艺术气息的家庭里,他的父亲是一位哲学教授。而他的母亲是一个画家,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他从小就同时接触到了哲学和艺术两个方面的熏陶。童年的一些事情,在他的记忆中是清晰的,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的那些画。那些由各种色彩组成的画面,让他对生活以外的另一个世界产生了最初的向往,那种向往之中包含着他对超越现实世界的异域的最初的朦胧的认识。尽管在他渐渐地长大之后,他知道了母亲的那些画中击中他幼小心灵的是东方。由于他的外祖父是一位汉学家,一位东方文化的研究者。因此在他的母亲的画中,总是出现一些东方的事物,当然有些是经过艺术想象而变形的。在弗朗索瓦的心中,东方是一个充满神秘的遥远的国度。后来,他通过电视和其他媒体的节目,同时也包括阅读很多关于东方亚洲国家的东西,他逐渐才明白,他中心的那个东方,只是古老的东方,是现在的东方的一个遥远的投影而已。那是一种多重的投影,叠加了想象、误读和童年记忆中的那些色彩。
萨义德的东方主义在他的青年时代开始对他的关于东方的想象产生了一次大的冲击。从那以后,他除了继续学习汉语以外,就很少再接触东方文化,他不想使自己成为一个东方主义者。哲学在这个时候恰当地涌进了他的头脑。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陷入了一种迷惘之中。他在研读了西方哲学史后,直接面对的是就是西方哲学的危机。当时他刚刚进大学,在他就读的那所学院,出现了很多世界级的大哲学家。而当时最有声望的是后结构主义大师德里达。当弗朗索瓦在青年激情的驱使下,不断地在对哲学的学习中来试图解答关于他在人生中的困惑时,哲学在西方文化的历史上,突然地终结了。作为开始自柏拉图的西方形而上学,在最后彻底地走向自己的对立面,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神话在延异中几乎连踪迹也找不到了。
德里达敲响了西方哲学的丧钟,他指出任何中心的神话都只不过一堆灰烬而已。而更让弗朗索瓦感到沮丧的是,他发现了哲学对生活并不产生实际的意义。人们没有哲学也可以生活得很快乐,而知道哲学,也不能减轻任何的痛苦。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可后来他才知道,他对人和世界一无所知。苏格拉底是第一个承认自己一无所知的哲学家。或许人们不应该把他称为哲学家,而是智者,因为智慧远远大于哲学、甚至科学和知识。弗朗索瓦在痛苦中决定从一个基本的问题来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认识你自己--古希腊神庙上的箴言。这句箴言对处于迷茫中的人来说,总是最重要的。因为一切迷茫都是从对自身一无所知开始的。
自从二十五岁以后,他就一直思考这个问题,在几年的时间里,非但一无所获,而且几乎精神崩溃。但他拒绝去见精神分析师,因为他不相信维也纳心理医生弗洛伊德的那一套说教。他在疗养院呆了半年,终于暂时平复了精神的创伤。但是他的痛苦并没有消除。直到有一天,他又看见了小时候那些曾经给他深刻印象的那些画。一个被遗忘的地方,在他的意识里复苏,他决定到东方去寻找一种古老的智慧。
6、
又是在这家咖啡馆,而且是同一个座位。芸欣和弗朗索瓦又见面了。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稍微寒暄了一下。
芸欣说:"自从上次和你您谈话之后,我找了一些哲学方面的书籍看,但是这对我来说太深奥了,我根本不理解。"
弗朗索瓦听完之后,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
"或许那只是您的一时兴趣而已。"
"您说的对,我对哲学产生了一些兴趣,我以前几乎很少接触哲学,连通俗的哲学读物都没读过,所以现在一看,完全无法理解。"
"哲学作为一门学问,它只属于少数的研究者。像很多学科的专门人员一样,有一些被称为哲学家的人,在西方,可以说是柏拉图的门徒。他们在探求一些关于世界存在的基本知识,这些知识对单独的个人可能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但是对整个人类的思想发展来说,会产生深刻的影响,比如形而上学和科学思想,都是从哲学思想发展而来的。"
"您这样说,我似乎理解了一些,但是您刚才所说的西方哲学是从柏拉图开始的。但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在柏拉图以前,希腊还有很多哲学家。难道是那本书上说的不准确吗?"
"一般的哲学史或者介绍哲学的书是这样表述的,但我称柏拉图以前的那些希腊思想家为智者,他们是一些真正具有智慧的人。"
"我真的有点不明白了,我一直以为哲学家都是最有智慧的人。"
这时他们四周的人又多了起来,一个大学教授正在和一个作家在探讨着什么问题,有些人在围观。还有一个青年人,旁若无人地诵读自己的一首诗。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用漠不关心的眼神在看着他。
一个女孩在画架前,用笔在上面涂涂抹抹,时不时地看着咖啡馆里的人。
弗朗索瓦喝了一口咖啡又接着说:"在我看来,无论是哲学家,还是历史学家或科学家。他们都是一些研究学问和创造知识的人。而我刚才提到的柏拉图以前的那些智者,当然也包括他本人,并不是完全追求知识的人。在那个时代,追求真理,首先应该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能通过良好的生活而达到幸福和一种至善的境界。并通过事例和教导,为那些同样希望如此的人指出通向智慧和真理的道路。而从那以后,智者没有了,出现了哲学家。真理脱离了人,成为一种客观的知识。哲学家关心真理,关心世界,但却遗忘了人本身,哲学变成了和个人生命无关的东西,只与外在世界发生联系。"
"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智者把一种对自我生命的道德完善,对美德的追求和对知识的探讨结合在一起,而哲学却只关心知识本身,不再关心知识对人的价值。"
"您理解得很对,我之所以在研究了很多哲学之后,产生了一种失望感,就是因为这些哲学所讲的道理,只能帮助我对外部世界产生一种认识和看法,甚至我可以说,给我一些可以称为真理的东西。但是这些真理并不能解决人生中的最基本的问题,比如爱情、痛苦和死亡。我在上大学的那年,我的外祖父去世了,我的内心很痛苦,那些哲学、康德或黑格尔,福科或德里达的学说并不能给我任何的帮助。而就在那时,我发现了我身边的人,我父亲的同事,那些大学里的教授和著名学者,我的导师,一位哲学家。我母亲的朋友们,那些在欧洲很有名的画家、音乐家和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他们虽然有很高的才华,在某个领域里被称为天才。但是他们仍然在陷入痛苦时不知所措。狂妄自大或性情古怪,难以和别人和谐的相处。他们没有最基本的自我人格的完善,如利他主义、诚实宽容和仁爱。"
这时,那位朗诵诗歌的青年突然大哭起来,周围的人把目光都投向他,这个人愁容满面,眼里流着泪,一边哭一边喊:"你们为为什么不听我的诗歌,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的诗,我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啊......"
"你不要在这表演了,发什么神经。你写的那些东西根本称不上什么艺术。"一直看着他的那个面无表情的人充满鄙夷地说。
"诗人"突然停止了没有达到效果的泪水。把自己的诗稿收起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走出咖啡馆。
这时他的身后出现了议论声,而且夹杂着嘲笑。在咖啡馆一言不发话的女孩,啪的一声合上她的画架,背起来也向咖啡馆外面走去。
"有时候我在想,人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存在,我们或许能掌握很多对于外部世界的知识,但对人本身却依然一无所知。"弗朗索瓦说。
芸欣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7、
他们出了咖啡馆,向附近的一个公园走去,下午的阳光很好,虽然已经到了深秋,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刚进公园的大门,有一条比较宽的林荫路,路两旁的树木枝叶繁茂,但是却没有了生机,随风摇动。许多片叶子散落在林荫路上,颓废地枯萎着。阳光透过枝叶星星点点地铺撒在衰败的叶子上。秋风萧瑟。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弗朗索瓦说。
"您说吧。"芸欣说。
"您现在结婚了吗?如果您觉得这个问题不太礼貌的话,我向您道歉。"
"没有"。芸欣说。芸欣没有再说什么,他们继续向前散步。林荫道上,跳跃着阳光。
林荫路的尽头,是一幢中国古代风格的建筑。他们走到近前,两座石狮子蹲在朱红色的大门前。大门上有青铜门环,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金色的光芒。弗朗索瓦站在门前,看了一会说:"我母亲有一幅画,就是以这种中国古建筑的大门为背景的。我在童年的时候,第一次在画上看到这样的门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奇感。想象着在这样的门,这样的建筑中住着什么样的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中国古代贵族的府邸,而现在的中国人已经不住这样的房子了。"
"有时候我觉得历史离我很远,但是,历史却总是以各种方式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历史并非不存在了,而是在我们的生活中以另一种方式存在。"芸欣轻声地说。
"记得在您的一篇散文里,我读到过这样的话。"
"古老的中国和现代的中国之间有很大的差距。这种差距在我看来,要比中国和西方国家之间的差距还要大。其实现代的中国与西方的差距正在缩小,但正离传统的中国越来越远。"芸欣说。
"是啊,全球的欧化或者说现代化,正在推行一种单一的文明,正在把世界变成一个样子,我不希望看到所有的国家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失去其本民族特点。但这主要取决于人们的态度。"
弗朗索瓦接着说:"我来到东方、来到中国,就是要找到一种不同于西方的智慧,一种与形而上学不同的认识人和世界的方式,这是我的期望,也可以说是愿望。"
"那么你现在找到了那种智慧了吗?"芸欣问。
"我上次来中国的时候,到了中国的几所著名的大学,和一些学者交流过。但是他们的多数都和我讨论西方的哲学。我上次来几乎一无所获。但是所幸,看见了您的文章,并在这次来中国有幸结识您。"
他们又向前方缓缓地走去,跨过一座石桥,桥下的水中,一些落叶盘旋着在漂移,微风吹动周围的树,发出沙沙的声音,人们的生命也就如同这水中的落叶一样,谁知道终究要漂流到什么地方呢?想想看,倒是那些树木,虽然冬天落尽了叶子,但一到了春天,依旧会在明媚的阳光下,伸展出嫩芽,开始生命的复苏。而人呢,却一天老似一天,青春就在无声无息之间消失殆尽,一去不返。想到此处,芸欣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口气。
"您为什么会叹气呢,能和我说说吗?"弗朗索瓦扭过头来问。
"我看见了刚才桥下水中的落叶,突然伤感了起来,想到人生也就像那无根的落叶,在时光中不知漂流到什么地方,就叹起气来,大概是我这个人太多愁善感了吧。"芸欣说。
"如您所说,我的内心也是时不时地的产生空虚的感觉,每当我在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被孤独感,深深的包裹,顿时觉得生命没有了意义,只是在时间中不断地流失。每到这时,我的内心就痛苦不已。所以我想找到一种信仰,来充盈我的生命。我在儿童时代,就很少有玩伴,而是常常一个人到我母亲的画室,去看她那些画。或是到父亲的书房找一本看不懂的书来读。我想,就是因此,我才总是生活在一个自己的世界里。我在上学之前,对外面的世界的理解,总是带着抽象和想象的性质。"
8
他们边说,边走到一个人工湖边。
"想看见一个自然湖泊,在城市里几乎是不可能的。"芸欣说。这时渐渐西沉的太阳光辉灿烂,把金辉洒向湖中。粼粼的波光,在湖面上细碎而耀眼。
"人工的东西,披上自然的光辉,还是很美的。"弗朗索瓦说。
他们在湖边站了一会后,向公园的一个大门走去。黄昏的光芒渐渐地暗淡,他们身后的公园景物自行地将自己遮蔽在寂静无声的存在之中。
走出了公园,外面的大路上已经亮起了路灯。车辆和人群吵杂的声音把他们从宁静的思考中,带回了烦忧的世界。
"我可以请您共进晚餐吗?"弗朗索瓦说。
"谢谢。"芸欣没有多说。
他们找了一家餐馆。要了几样菜和一瓶酒。
"在这两天里,我的心中有一种平静的喜悦,甚至有幸福的感觉。"弗朗索瓦说。
芸欣笑了笑,她因为喝了点酒,所以脸微微的有点红。我也有点不同寻常的感觉,不像往常那样总是感到孤单和冷清。但是仅此而已。她只是这样想着,但并没有说出来。她觉得弗朗索瓦的话给了她一种亲切感。
弗朗索瓦喝了一小口酒,就接着说:"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和您相识,并且现在就坐在您的对面,或许这在您看来很平常,但我时常这样思考问题。"
"这是一个哲学家思考问题的方式吗?但对我来说,我们相识是一件很自然、很普通的事情。这就是缘分而已。"芸欣说。
她感到自己有点醉了,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是因为他们之间谈话的气氛,她有点陶醉了。她自己也说不清让她产生陶醉的原因,大概是她很久没有与人倾心交谈了。她总是认为,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很远,反而容易交谈。
"缘分。"弗朗索瓦重复着这两个字,"我并不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您能给我具体的说一下这个词的含义吗?"弗朗索瓦问。他感觉到这个词语能给他带来一种新的,从未知道的东西。
"这两个词最早是出自佛教的,就是说人和人的相聚或者分离,都是被一种力量安排好的,当然我刚才在用这个词的时候,完全是按照一种世俗的说法。"芸欣说。
"您的意思是,这是神的一种安排,这种说法很有意思。"弗朗索瓦笑着说。从他的蓝色眼睛中,可以看到一种儿童般的纯真的快乐。
"不,不是神,在佛教中是没有神的意志安排的,缘分可以理解为一种复杂的因果关系。"
"一种无神论的宗教,我在读叔本华哲学的时候,曾经认为佛教宣扬一种世界是虚无的宗教,其教义让人泯灭一切的意志,否定人生的意义。我当时并不理解,现在我有点明白了。因为这个宗教里没有神灵,所以人不可能得到拯救,所以世界和人生才会被看成是虚无的。"
芸欣听完笑了笑:"您与我理解的并不一样,尽管我对佛教也不是很了解。但是我理解的佛教,是一种让人通过对善的不断积累和修行,达到对自我的超越,从而使人不断地完善自身,最后达到一种对世界万物的终极认识,达到人的完美境界的一种宗教。"芸欣说。"这只是我的理解而已,对于佛教的教义,我并不清楚,如果您有兴趣,可以到一些寺庙中走一走,或许能对此有更多的认识和了解。"
"您说的那种完美的人格,让我想起了尼采的超人。但是对于他所说的超人,或许除了尼采自己,没有人能明确地说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不过我对您刚才所说的人能通过一种修行的生活,来达到自身的不断完善,并且达到完美,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我曾跟您提到过,我认识很多有才华,甚至可以说是在某一领域里的天才人物,但是他们并没有能完善自己的人格。他们的学识和才华,并不能让他们摆脱一些生活中的痛苦。这也是我对知识分子和哲学家的局限性产生认识的原因之一。我想,我到东方来,要寻找的可能就是这样的一种智慧。我能遇见您,或许与这有关吧。我不得不说,您说的缘分,的确是一件奇妙的事物。"
芸欣把酒杯举起来,"预祝您这次来中国不虚此行。"
"谢谢。"弗朗索瓦也举起酒杯。对面芸欣的面容,透过酒杯看过去,显得过于虚幻不实,然而又绝对真实地显现在他的眼中。时常困扰着他的孤独感又从他的心中涌出来,把他包裹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时突然地出现这种感觉。他赶忙把杯中的酒喝干。
眼前的芸欣离他很近,但他却知道,他永远都要和她保持一种距离。芸欣身上有一种难以让人接近的东西。她那如涟漪般美丽的目光中,充溢着冰冷而空寂的色彩。她的命运是孤独的,弗朗索瓦的脑海中在一刹那,闪过这样的想法。
他们从餐馆中走出来的时候,空气冷了很多,灯火通明的街头。喧闹的显示着这个城市的世俗气息。"我现在要回家了。"芸欣说。
"让我送送您吧。"弗朗索瓦说。他压抑着内心的失落和悲哀,仿佛以后再也见不到芸欣一样。他和她相遇,也在不断地和她分离。
"大约要二十多分钟,才可以步行到我家楼下。"芸欣说。他们顺着街边,慢慢地向芸欣的家中走去。
"您准备什么时候回国。"芸欣问。
"大概下个星期吧。"弗朗索瓦说。"我这次来最大的收获就是遇见了您。"
芸欣微笑着说:"我也为能认识您这样一位朋友而感到高兴。"
9
大约过了一年,弗朗索瓦来到了中国,他这回来不是旅游的,而是在T大当访问学者,为期一年。
弗朗索瓦的课并不多,他几乎一有时间,都约芸欣出来见面,谈论一些关于中国文化和各自对生活的看法。但他从没有到过芸欣的家中去拜访。芸欣也没有到T大去找过他。弗朗索瓦在中国,仅仅有芸欣这位朋友而已。或许在他的眼中,芸欣或许不仅仅是一位朋友,甚至他自己也不清楚。
芸欣和他对东方和中国的认识,与他在童年看过的那些母亲画的中国题材画,外祖父收藏的中国古书和艺术品一起,成为了他生命道路中铭刻在他的心中最美好的记忆,但是芸欣并不只是记忆。她在他的期待中,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如果有一天,芸欣不再在他的期望中出现,他的生命会变成另一种样子吗?
他们有一次在咖啡馆交谈,就是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现在只有会员才可以进入。因为附庸风雅的人太多了,所以在一段时间里,作家和学者来得很少,他们想竭力保持一个文化圈。为了把作家和学者们请回来,咖啡馆,或者说书店采取了会员制,要想成为会员,首先应该由一位会员引见,并且至少有一个文化身份,那位很自恋的"诗人",再也没有在咖啡馆出现,而那个总是一言不发,用画笔在咖啡馆里寻找素材的女孩,依旧进行着她的艺术创作。据闻她是某作家的女儿,也有人说他是咖啡馆老板的女儿。但无论她是谁的女儿,她依旧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所谓的文化精英们,并用笔描画出一些形象,这形象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虚假的。或许,女孩从来没有画过一幅画,她只是想呆在这里而已。
弗朗索瓦和芸欣是朋友,但咖啡馆里的其他人,却都以为他们是恋人,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爱情,或许爱情正在以不言及自身的方式在进行。
他们刚刚说了几句话,咖啡馆的另一边就传来了掌声。他们向那边看去。一个条幅很醒目。大概是一个关于女权主义和东西文化的讨论会。
咖啡馆的服务员们,摆好了座位,芸欣和弗朗索瓦看到,有些人面前的桌子上有标签,上面写着与会者的名字和头衔。大约有二十多个人。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上,有男有女。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芸欣看见一个牌子上写着联合国某机构,她因为自己所坐的位置而看不大清楚。
"有兴趣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吗?"弗朗索瓦说。
"我们去听一听吧。"芸欣说。他们来到一个离讨论的人们不远的位置上,重新要了咖啡。本来芸欣以为讨论会很激烈,但是最后令人失望的是,这些不同年龄,不同国家的人,居然在几乎每个问题上都达成了共识。这本来是很不错的结果,至少说明了东西方的思想出现了对话和相互理解的迹象。但是芸欣听完之后,她怎么会失落呢,她听出的不是两个声音在对话,而是一个声音一直在主导,那是西方的声音,她还听到了那些伪装成东方音调的西方的声音。
讨论会在热烈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那些兴高采烈的人(在芸欣看来他们是这样的),相互握手,为他们相互达成的共识而相互庆贺,仿佛一群人在节日里相聚一样。然后是咖啡馆的服务人员重新摆放桌椅的次序。与会的人都走了,但芸欣的内心却无法平静。因为他们讨论中的一个问题,在她心中激起了涟漪。她陷入了沉思之中,在这之前,她看了一眼对面的弗朗索瓦,她认为弗朗索瓦应该说点什么。
弗朗索瓦能从芸欣的神情里看出她的失落,那是一种精神流浪般的漂移。但他不知道说什么,他从自己的沉默中听到了冰块解冻的声音。耳边摆桌椅的声音渐渐得小了。咖啡馆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只有细细私语般的一种安静。咖啡馆里的音乐还在空气中漂浮,那是班德瑞的《蓝色天际》。
10
芸欣从沉思中抬起头来,"你觉得刚才的讨论会怎么样?"
"他们似乎达成了一种共识,但我觉得,他们对一些问题并未进行深入的讨论,而且我觉得,他们在同一种观念中在谈论问题,这很难说达到了一种对话的效果。"弗朗索瓦说。
"我刚才一直在想他们所说的一个问题,以前我曾很多次看到和听到过这个问题,但我从未仔细思考过,直到刚才听他们讨论,我才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不仅是这个问题,而是因为这个问题在他们的讨论中,竟然取得了一致的认同。因此,我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人的选择问题,而是一种关于人的道德和文化的根本问题。"芸欣说完后,她的心中还无法平静下来。
"听你这么说,我也想就此和你讨论一下,你说的是哪个问题?"弗朗索瓦说道。他觉得自己已经想到了芸欣要说的问题。
"他们中的一位女士,一个美国人,提出来的问题,‘如果你的母亲和妻子同时落入水中,你会先救谁?'这个问题以前没有人问过我,我也没有向别人提起过。但是处于恋爱中的姑娘,总是向他的恋人问这个问题,因为她想知道对方到底爱不爱她,这个问题可以说是一块试金石。"
"那提出问题的姑娘,希望听到先救她的回答。"弗朗索瓦说。
芸欣又接着说。"但是刚才那些讨论这个问题的人,得出的结论也是一样的。"她的语气中包含着失望。她沉默。
"你想听到不同的回答,或不一样的答案。但是那些人里面,没有一个人说出不同的选择。因此,你为此很失望对吗?"
芸欣点了点头。"不止如此,我原本认为与会的中国学者中,会有人说出不同的选择。"
"但是他们没有,就像我在上中学的时候,一位老师在课堂上向他的学生们提问时,学生们虽然在思想中进行激烈的思考,但最后还是选择救自己的妻子或丈夫。而我当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坦白地说,我今天也无法做出选择,我一直在逃避一种这样的选择。"弗朗索瓦音调低沉地说。
"那么他们作出选择的理由是什么呢?我是说你的那些中学同学。"芸欣问。
"这时咖啡馆里的人多了起来,在画架前的女孩,依旧面无表情地的看着那些谈话、喝咖啡,翻书的人。她手中的笔,不时在画布上挥动,而每到这时,她就发出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笑容消失后,依旧用目光过滤着来来去去的人们。
"和刚才那些学者们说的理由一样,只有爱人才是和你一起终生相伴的人,而无论是父母、子女或是兄弟姐妹,他们都不会和你长久地一起生活。"
"如果是在古代的中国,根本就不会出现这个问题。或者说,那时的人们不会提出这个问题。"芸欣说。
"那么,在古代中国人的心中,爱情不重要吗?"
"很难说中国古代有现代人所说的爱情,在古代,人们基本是不谈恋爱就结婚的,在结婚以前,双方一般都没有见过面。"
"我曾经看过一些介绍中国古典文学的书。在《红楼梦》和《西厢记》里,都有对主人公浪漫爱情的描写。"
"那只不过是艺术表现而已,即使在书中,爱情总是受到很多的阻挠。"芸欣说。
"看来,我对古代中国了解得太少,以后要多看一些书了。"
"不仅是你,就是我对中国古代的知识,也是知之甚少的。现在中国的教育中,只是很少一部分是关于民族文化的。教材中基本都是西方的科学文化知识,所以那些学者们在很多问题上得出一致的结论,也是很正常的。因为他们都站在西方文化的立场上思考问题。现代中国人无论是在思想上和生活上,都更靠近西方了,而不是自己的传统。"芸欣说,神情淡然。
"那你有没有想过,西方文化就是现代文化,一个国家的现代化,不可避免地是在西化或者欧化。当然,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全部,我想生活在一个具有差异多元文化的世界里。因为,每种文化都有其不完善的地方,人类需要多种文化的相互对话。这是我认为的真正的后现代精神。在这个角度上,我是一个后现代主义者。"
芸欣笑了笑。"东方人觉得自己的文化落后,向西方人学习。西方人在自己的文化中遇到困惑,又到东方来寻找智慧。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两个人从咖啡馆中出来,在街上走了一会。当要分别的时候,弗朗索瓦说:"如果当你问你的恋人,他在你和他的母亲同时落水,他先救谁时,你希望他怎么回答?"
"你还在想着这个问题啊,那我也要问你,如果一个女人听到他的爱人说不先救她,和听到她的儿子说不先救她,她听到哪个回答更伤心呢?"
芸欣这么一问,让弗朗索瓦觉得无法回答。但是他说:"这个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问题,属于形而上学的范畴,对于一个后现代主义者来说,并不存在这个问题。"弗朗索瓦说。
"我们都在回避问题。那么,下次见吧。希望有一天你的恋人问你的时候,你能想出一个更好的答案。再见,后现代哲学家。"
"明天见。"弗朗索瓦说。望着芸欣渐渐远去的身影,弗朗索瓦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无法接近的孤独感。她根本就不属于现代,她虽然生活在现代,但这里并没有她的家,她无法从这个时代找到归属感。她的孤独他无从理解,但是却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那种悲剧的气质,就是与这个时代的本质的格格不入。但是自己就真的能和这个时代的本质相融合吗?如果真的是这样,也不用远跨重洋来到东方,来寻找一条与现代不同的道路。或许是那种叫做缘分的东西,让两个大地上的异乡人相遇吧。
11
转眼又到了秋天,枫树上的叶子,又红得让人觉得如同火焰在燃烧,即使再过一段时间,枫叶全部会枯萎,凋落,但是在这个时节,她仍然是富有生命的,并持有一种深沉的美丽。弗朗索瓦看到枫叶时,就不禁记忆起初次见到芸欣的情景。那时他被邀请去参加会议,完全是为了见芸欣。但是当他看到站在枫树边,穿着洁白外套,手拿枫叶的芸欣时,就深为芸欣的那朴实无华的光彩而震撼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光彩,在他的记忆中,甚至在母亲那些中国题材的画中,他隐约地感到了那种简单而又朴实的美。就在那天,在一瞬间,他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他把所看到的情景,变成一个比喻,在与芸欣的第一次交谈中,他向她说了这个比喻。他为自己的这个比喻所迷醉。他甚至还没有觉察到,在这个比喻中,爱情的意象也同样隐含其中了。弗朗索瓦邀请芸欣去秋游。很多人都在这个时节去登山,他于是也产生了这个想法,连同朦胧的向往。
芸欣那天穿了运动装和登山鞋,背了很轻巧的白色背包,她今天显得很活泼。在芸欣的印象中,她是第二次登这座山了,海拔一千二百米的山,也不能说是很高。但是要一口气登上去,还是不太容易的。山的石阶间的距离很小,一步登一阶太慢了,如果是一步登两阶或三阶,那又太费力了。上山也可以坐缆车,但是那样,恐怕就失去了登山的意义了吧。看到一对老年人走在他们面前,芸欣觉得很气馁,她回头看看弗朗索瓦,他正拄着一根大树枝,艰难地向上走。
"到前面的那个亭子,我们歇一歇。"芸欣说。
弗朗索瓦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他虽然很累,但是看见前面古朴的八角亭,就高兴了起来。
终于到了亭子前,他们找到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把背上的背包放在亭廊上,从里面拿出准备好的饮料和食物。这是一个八角凉亭,从下向上看去,廊拄上是彩绘的山景和花鸟鱼虫,色彩是很鲜艳的,大概是经常修葺的缘故吧。这古朴的亭子是古时候建造的。但具体是哪个年代,却无从知晓。芸欣以前登过这座山。所以这次没买游览图。亭廊上有很多字,有用笔写上去的,也有刻上去的,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的名字,也有山盟海誓之类的。芸欣上次来,是和几位朋友,都是女子。那次虽说是第一次登山,但几个姑娘说说笑笑的,并不觉得累。那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从亭子上向下看,半山下的小路,房屋和向上攀登的人们,都被环抱在翠绿之中了。
"从这里往下看,视野开阔多了。"芸欣说。这时候,微风掠过,她的长发微微飘起,她用手抚弄了一下。
"好久都没有运动了,还真感觉有点累。不过站在这里,还是觉得有所收获。如果不站在这里,或许我不会领略到这样美丽的景色。在这段时间里,我接触到了很多中国古代的文化,但那只是一些比较抽象的东西。我无法更深入地了解。但是现在置身于这座山中,在一个中国古老的亭子里,我有点理解了,那种产生出几千年文化的精神,是从一个什么样的自然中取得灵感了。"
"再往上去,有一座寺庙,我们到那里看看吧。"芸欣说。
"好啊,建在山中的东方寺院,一定会很神秘吧。我们现在就去吧。"弗朗索瓦高兴地说。
"你不是累了吗?"
"我现在充满了力量,看来是自然的神灵,赐予了我力量。"
"你是一个泛神论者。"
他们沿着两排古树,向着寺院的大门走去。寺院周围的古树,枝叶茂盛,在山风的吹动中,发出沙沙的呼啸声。走到寺院的大门前,却看见一个告示牌上写着:"因近日寺内维修,请游人不要入内。"
12
"真是太不巧了。"芸欣说。
"唉,我今天没有缘分,见到东方的神灵。"弗朗索瓦说。
"你现在也用缘分这个词了,有进步。"
"谢谢夸奖。"他们沿着院墙,又向山上走去。
"中国古代曾经有一句话,叫‘千里有缘来相会,无缘对面难相逢'是什么意思呢?"弗朗索瓦问。
"刚才还说你有进步呢,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有缘的两个人,无论相隔多么远,都会在命运的安排下相遇,而没有缘分的人之间,即使面对面,也只能错过,不会相识。"
"那么我们之间,可以说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吗?"弗朗索瓦问。
"不止是千里有缘来相会,而是万里有缘来相会。"芸欣说完之后,就觉得有点不妥,虽然说得道理不错,但用在他们之间,似乎有点不太合适。
"芸欣。"弗朗索瓦的声音在芸欣听起来,深沉中包含着感情的意味。走在前面的她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用澄澈的双眸看着弗朗索瓦,她或许已经知道了弗朗索瓦要说什么。
"我想了很长时间,一直想和你说。我很爱你。"他的蓝色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芸欣的心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然而又很快地恢复了平静。
"你可以嫁给我吗?我非常希望你能嫁给我。"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求婚会这么得缺乏浪漫的色彩,但是这却充满了真诚,犹如天上的白云和山林中的树木一样真诚的存在。芸欣被这种真诚所感动。
"对不起,我......我现在还不能答应你。"芸欣说。她想让自己的语调尽量平静些,因为平静中总是包含着坚定的力量。
弗朗索瓦没有想到痛苦这么快就会浸入他的心,尽管他知道得到的回答有可能是这样。"为什么,你不爱我吗,我们不是很有缘分吗?"他知道自己这样问是多么的徒劳。
"我们是有缘无分,我们只能成为好朋友,就像现在这样。"
"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建立一个新的家,一个由东方和西方组成的家,我们都可以居住的家。"
"我们目前只能生活在不同的家中,现在还不具备建立这样一个家的条件。我们并不了解对方。或许,从根本上说,我们并不了解我们自己。"芸欣说完,又继续向前走去。
"我会等待那一天到来的,并会为此努力的。我相信,爱会成为搭建在任何距离上的桥梁。"他这回几乎和芸欣走得一样快。痛苦让他产生了力量,让他在她的身边,一直和她并肩的行走。
13
到了山顶,弗朗索瓦的心情好了很多。站在一个大石头上,向山下俯瞰,顿时觉得豁然开朗。虽然他累得几乎站不住了,但仍然倚着栏杆,欣赏山下的景色。已经快到傍晚了,太阳金黄灿烂,周围的云朵披上了玫瑰色的霞帔。整个天空和大地仿佛都在明亮中显现出了自身崇高与博大的本质。蓝蓝的天空,青青的山峦,金黄的太阳,让弗朗索瓦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被这一切消融了,成了他们的一部分,他也是他们。他看看身边的芸欣,她也正陶醉在这美丽的傍晚之国的景色中,微微扬起的脸上,焕发出一种美丽素洁的光彩。好象她在呼吸间,就把白云和天空的色彩融化了,成为一种原始的色彩。山顶上有很多的人,他们有的在吃东西,有的站在树木和岩石旁合影,弗朗索瓦看着这一切,顿时觉得自己领悟了时间的本质和永恒的意义。这时芸欣向他瞧过来,他向芸欣发出会心的微笑。
他们坐缆车来到了山下,天色渐渐地变暗,整座山在茫茫的暮色中,显得更加的古老和沧桑。他们来到山脚下的一家小餐馆里,从暮色中刚刚走进餐馆,里面的灯光就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他们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
"我真的很感谢上帝能让我认识你。我想,即使你永远也不会嫁给我。我还是会觉得自己很幸福。能和你成为朋友,我是多么的幸运啊。"
"弗朗索瓦,谢谢。坦白的说,我对爱情并不了解,而且我一直就认为,爱和爱情并不是一样的。爱情和婚姻不一定就能给每个人带来幸福。我看到过很多不幸福的婚姻。也看到过爱情给人带来的痛苦,爱情似乎具有一种魔力,总是让那些着了魔的人,产生一些幻觉。可是一旦爱情出现了问题,幻觉不再给人提供快乐,那么痛苦就自然产生了。"
"那么你不相信爱情吗?"弗朗索瓦问。
"我想,我只是不了解爱情,可能有一天,我会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
"在人的生活中,还有很多比爱情、比世俗的一切更重要的东西,这是我在山顶上感觉到的,就在那一瞬间,那种东西击中了我,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感动。我想,要不是你当时在我身边,我真的会大哭一场。我想,我只能把那称为爱,或者是神。但那只是一瞬间,我现在无法再找到那种感受了。但是,我会为此而不停的探索,同样,我也会为了学会爱情而努力。芸欣,我今天对我自己,对人和世界,有了新的认识,尽管这一切还是很朦胧的。我想,我要开始一个新的旅程了,祝福我吧。"弗朗索瓦充满期望地说,他的蓝眼睛里,飘动的是憧憬的云朵。
"我祝福你,我会支持你的,你的理想会实现的。"
一年以后,弗朗索瓦回国了。芸欣在他临走时,到机场去为他送行。
"你还会来中国吗?"芸欣问。
"我想我还会来的。芸欣,我会再次会到这里的。因为,你在这里,我的梦想在这里。我的朋友。我一定会回来的。"
[本帖已被一代天骄于2007年4月30日2时18分43秒修改过]